酒醉真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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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风午原,是临近成都主城南面的一处开阔草地,适逢初夏,大片大片的绿茵正是生机盎然时,铺满方圆十里之境,零星的粉白小花点缀其间,惹来蝴蝶纷纷,恬静而安宁。

圆圆大大的雪白毡房,四五间成一聚落,逐水草而居。

在这样一处尚显天然的地方,风湘陵和龙澈然一出现,就立时引来草原上来往的姑娘们大方地注目,她们的衣着也跟举止神态一样,不同于中原女子的婉约娇柔,虽然花色繁复,满身亮闪闪的五彩饰物轻垂摇曳,却不会让人觉得累赘,反而透着一种活泼灵动之美。

阵风拂面,带来青草特有的清爽气息,因着地势关系,这里常年起风,但只有春末夏初的风最为喜人,也只有这时的风,会送来那淡淡的独特的甜酒香。

熏风午原,以酒为名。

“怎么样?本大爷没骗你吧!”龙澈然洋洋得意地牵着马走在前头,时不时还和过往的居民打招呼,当然,仍旧大多数都是年轻女子。

“多好的地方!闻一闻,啧啧!这才叫——酒未到,先成醉!”说着,龙澈然真就像耍醉拳一般,夸张地左摇右晃,一边还瞧见风湘陵正笑着看向自己,心头于是愈发欢愉,表情动作间仿似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指点江山,神色激昂。

当然,这是在真正的主人出现之前,至于那之后……

“假仙人?!”一声爽朗的女子惊呼,龙澈然与风湘陵同时望过去。

若说世间女子千般姝色,那眼前这一种,无疑是最能让人印象深刻的。银甲红袍,身材高挑,腰间两柄佩剑,看去少不得有十分重量。

或许,你会猜测,这女子如此打扮,必是武将风度,面貌也如男子般浓眉阔目,飒爽过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同样的芙蓉如面柳如眉,同样的唇似点朱目似星,但就是那整张面容上非凡的豁达神采,让人见之不俗,心生敬佩。

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风湘陵心里由衷赞赏,瞥眼去看龙澈然,想着他或许识得此人。果然,龙澈然嬉皮笑脸地迎上前去,扬掌就猛拍几下女子肩膀。

“唉呀!男人婆,好一阵子没见,你真是越来越有男人味了!”

风湘陵愕然,眼见那女子太阳穴青筋直冒,手握成拳头,嘴角微微抽动,随即是咬牙顿字,重音再重音,“假仙人,你也是,越、来、越、欠、揍、了!”

这两人的相处模式,还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呐!

风湘陵微微一笑,重又开始打量起这熏风午原,论地理位置,应是属于陈留王封邑,只是为何,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这么一个好地方?

还有,面前这女子,从衣饰绶带看,至少也已官至都尉,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会是谁的属将呢?

身旁二人犹在打打闹闹不亦乐乎,而风湘陵正自细细考量些事情,却没想到,今日真正的热闹还远未开场——

熏风午原另一边的入口处,有三个人正在鬼鬼祟祟嘀嘀咕咕。

……

“哦哦,老三,我好像听见了美丽的袖女侠的声音啊,我们快出去看看!”

“不可能吧,大哥,你一定是幻听了!而且我明明记得,你的千里耳功好像已经练失败了呀?”

“是啊!大哥,自从我们三兄弟隐居之后,每天面对的,不是一片江水,就是满山的枫树,昨日好不容易出来赶个集,再随便逛逛,能遇上长得像我们的那三个发达的大官,就已经像作梦了,怎么可能连我们的女神——袖女侠都能来个唯美邂逅!”

“少啰唆!没过去看看怎么知道!你们不去我就自己去!”

“不要啊,大哥!”

“等等我啊——大哥!”

……

而这厢午原中心,红衣女子正一拳挥开龙澈然,面向风湘陵,如遇老朋友般毫不做作地爽朗一笑,“你好,我叫洛樱英,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风湘陵从没遇到过有姑娘家使用如此直率明了的见面方式,一时有些惊讶,不过,到底是阅人无数,面上也未表现出来,而是惯常地温文颔首,“在下风湘陵。”

“原来是风湘陵兄弟,”洛樱英冲龙澈然猛眨眼,“没想到你这假仙人身边居然也能跟着这么一位文质彬彬的公子,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龙澈然不屑地轻哼一声,“文质彬彬有什么好,像本大爷这样能打架能办事还能喝酒的,才比较可靠!”

洛樱英嗤鼻,明白表示不以为然,甚至还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风湘陵,示意他也来联手损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风湘陵低低一笑,龙澈然于是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副你敢帮人家说话就等着瞧的威胁表情。

“洛樱英姑娘,”风湘陵当然不可能被龙澈然吓到,“本魔君有一事不解,想请教你。”

“风湘陵兄弟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就好了,不用跟我客气!”洛樱英爽然笑开,露出一口白牙,眉梢高高扬起,眼如弯月。

风湘陵点头,“本魔君有些好奇,姑娘不知为何要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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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为‘假仙人’?”

洛樱英听他这么问,顿时乐开了花,眼神连连瞟向龙澈然,调侃意味十足,而对方也是立时闹了个大红脸。

“管账的,你、你、你……这有什么可好奇的!就是……就是这男人婆不满我给她的诨号,也随便诹一个来叫的啦!”

洛樱英睁大眼,“这可奇了,假仙人怎么也知道自己取的诨号让人不满了,以往也没听你承认过呀?”

“你——”龙澈然凑近洛樱英,恶狠狠压低声音,“好你个男人婆,是故意让我在管账的面前丢脸的吧?”

洛樱英也配合地耳语,“怕丢脸还扯谎说大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什么扯谎,本大爷说得是事实!”一不留神,声音大了点,龙澈然一回头,正见风湘陵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对啊,是事实没错!”洛樱英决定配合龙澈然的行动到底,也学他不再说悄悄话,而是用惯常的声音再高一度,“你确实住在流影天殊,还有那地方是很高,据说啊,是据说——以前还出过仙人……”

风湘陵微微一笑,神色了然,“所以,龙哥就自称是仙人?”

“是啊——还酒仙呢,不过是想骗我叔父的熏风,哼!我洛樱英好歹也是战场上打滚了许多年,怎么可能上这种幼稚的当!”

“男、人、婆!本大爷是跟你有仇还是怎样?!你、你……”

完了,彻底被揭掉老底,以后管账的没事都要拿这来说话了,龙澈然心中顿时大为懊恼,张牙舞爪扑过去就要和洛樱英斗上一架。

却在此时,一个约摸四十开外的男人突然急匆匆跑了过来,“袖丫头!不好了!有大事找来了!你快走!”

洛樱英偏过头,脸上笑容未褪,“叔父,发生什么事?真难得呀,这可是你第一次催我走!”

男人急得直跺脚,“这,唉,现在没空跟你磨嘴皮子!村外来了三个大汉,说是什么‘刘关张三人组’,看起来好凶悍,像是来寻事的!而且,他们坚持要见你!你还是赶快先躲躲吧!”

“刘关张?”风湘陵略一皱眉,“洛樱英姑娘认识他们兄弟三人?”

“啊?”洛樱英额头有些冒冷汗,见风湘陵一脸正色,立时明白过来他可能是误会了,而且误会很大,“风湘陵兄弟,他们不是……哎!解释不清,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合拦住她,“袖丫头!我可话说在前头,你别想去和他们拼命,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洛樱英爽朗大笑,“哈哈哈哈,我亲爱的叔父,你这话现在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更何况这件事还真只有我能搞定,所以,别以为我会撒手不管啦!”

见自家叔父一脸忧心忡忡,洛樱英又安慰道,“叔父,你放心!我早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跟前跟后向你拿糖的袖丫头!现在可没什么事可以难倒我飞虹剑洛樱英!”

飞虹剑?

风湘陵眼神一亮。

而洛樱英已经向熏风午原入口疾步而去,苏合跟在她后面直嚷嚷,“哎!袖丫头!袖丫头!你快回来啊!”

“呜呜呜,袖丫头,为什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叔父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娇憨可爱、不知忧愁、亭亭玉立、柔弱如柳的袖丫头啊……”

正向前冲的龙澈然猛听得他这声感叹,顿时就要笑倒在地,没想到男人婆原来也有过这么女人味的一面啊,不简单不简单!

风湘陵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鬼主意,左右不过是报刚刚那一箭之仇呗。不过,“刘关张”?应该不是那三个人吧?否则,怎会一起出现在这种地方?

的确不是!

洛樱英很后悔,她该听叔父的话,躲起来不出现的,这三个人过这么久居然还死性不改,仍旧一样让她无语到极点。

“哦哦哦哦哦——我美丽的女神——果然……果然……”

“呜哦哦哦——大哥——我们不是在作梦吧——”

“啊啊啊啊啊——大哥——真的是高贵强悍美丽无双的袖女侠啊——”

“哦哦,我们美丽的女神——请让我们再次见识你那锋利无匹、灵动如神的飞虹双剑吧——”

风湘陵有些愣住,这三个人……

龙澈然则是幸灾乐祸地大呼痛快,“这话说得是极是极!男人婆,没想到世上居然真有人懂得欣赏你的“高贵强悍美丽无双”啊——”

“你给我闭嘴!”秀目微眯,寒光毕现,洛樱英现在很火大,“还有你们三个!不要老是说这些让人不舒服的话!”

“老大!袖女侠生气了!”

“哦哦,我们的女神,没想到你生起气来还是一样美丽动人啊!”

“老二,不要再说了,不然我们又要害袖女侠额上青筋多一条了!”

“哦,好好好——袖女侠你不要生气啊,我们闭嘴站旁边就是了!”

很好!终于安静了!洛樱英满意地点头,一转身,却正看见身后面貌各异的人群,其中无比突出无比耀眼的就数某人那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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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分灿烂的笑脸。

欠、揍!

折腾了一整天,这熏风午原的居民都太过热情,因为风湘陵的初次到来,居然还准备了篝火晚宴,席中最热闹的戏码无疑又属龙澈然和洛樱英互损斗嘴,还有那刘大、关二、张三的笑场告白。

更难得的,是苏合从酒窖中取出的酒,虽只一坛,大家一人一碗,却也喝得很是畅快,当然,唯一不满的,就只有龙澈然大爷了。

“凭什么本大爷的熏风要这么多人平分啊!”喝不够啊喝不够,龙澈然左右瞟瞟,芳香扑鼻,让他心里很是痒痒。

“你哪只眼睛看出这是你的酒了?”洛樱英大口下肚,这熏风她已喝了好多年,所以,倒也不那么矫情地还要细细品尝一番。

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某人欲求不满给她抢过去。

果不出所料,龙澈然抓住风湘陵跟苏合聊天的空档,一把就将他的酒碗夺过来,剩下一半全进了自己肚子,丁点未剩。

风湘陵先是一怔,却也不恼,仍旧跟苏合说话,洛樱英却直翻白眼了,“假仙人,你是醉死鬼投胎吗?居然还学小孩子抢人家东西!也不害臊!”

“干嘛要害臊?”龙澈然嘿嘿一笑,大方地搭住风湘陵肩膀,“管账的还欠着本大爷的酒,半碗可是不够呢,管账的你说对吧?”

风湘陵起先不置可否,但略一沉吟,仍旧轻轻点了点头。

洛樱英于是挑眉,“我才不信风湘陵兄弟会欠你什么债,嘿!依我看,分明是你看他好说话,逮着机会就趁机勒索!”

随口说说,就是大半个事实。

可龙澈然却完全不想承认,嘟囔着嘴一偏头,正对上那双晶亮的紫眸在火光中熠熠,狡黠得惑人,龙澈然顿时面红,冲洛樱英低吼,“男人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正中下怀,洛樱英也恰好说累了,不想再跟他磨嘴皮,便干脆站起身,对苏合道,“叔父,我去毡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话音甫落,洛樱英一抬眼,看见对面坐着的三个人,六只眼睛泛着热切的泪光,正亮闪闪齐刷刷眼巴巴地望向自己。

她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扪心自问,洛樱英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

“袖女侠,我们也能帮上忙吧!你莫忘了我们三人对您指着月亮发誓的那一日啊!”

“是啊是啊!我们美丽高贵又强悍的女神——请努力的指使我们吧!”

“呜哦哦哦哦哦——呜哦哦哦哦哦——!”

“老三,为什么你只有‘呜哦哦哦哦哦’?会不会对女神太失礼、太没有诚意了!”

“不,大哥!你听我说!因为我此刻的内心,就如同我所想表达的,充满了不可言喻的‘呜哦哦哦哦哦’的激情啊!”

“呜哦哦哦哦哦——原来如此!”

“看来我真不该允许他们留在这里的。”咬牙自语,洛樱英拳头咔嚓作响,她觉得自己现在急需一个什么东西泄愤。

最好是,仇人之类的。

“什么?请您尽管大声吩咐!我们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会努力为您办到的!”刘大带头宣誓,热情满满。

“……”沉默,心知要打发掉这三个爱心多到没处花的家伙根本就是完全不可能,洛樱英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请你们先准备几杯热茶和几桶热水吧……”

风湘陵兄弟远到而来,要好好招待。

洛樱英这样打算,却哪知——

“呜哦哦哦哦——大哥,我不行了——”

“呜哦哦哦哦——大哥,我也是——”

“老二、老三!你们振作点!你们怎么了?!”

“因为女神她——!”

“女神他他他他他——!”

“要洗澡啊——!”

“呜哦哦哦哦哦——!”

深吸气深呼气,洛樱英强迫自己镇定,不去理那些头脑不正常的家伙,迈着大步就向毡房走去。

留下三人组开始大展身手,外加龙澈然笑得幸灾乐祸东倒西歪,众人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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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熏风午原的居民们都早早回帐篷休息了。风湘陵洗了个热水澡,却觉神清气爽,并无睡意,便想出去走走。

夜间的大草原,温度有点低,风吹着很有些醒酒的效果。

风湘陵不知是不是熏风真的那么浓醇,不过半碗下肚,居然也让千杯不倒的他有种微微熏然的感觉,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舒服。

走着走着,不觉已来到帐篷群之外的一处开阔地。风湘陵顿住脚步,他看见,前面草坪上正躺着一个人。

想了一想,风湘陵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风湘陵兄弟,太好了!你还没睡!”刚走没几步,却见洛樱英从前边毡房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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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拎着一个酒坛,冲自己招手。

风湘陵于是走上前,“还不是很困,洛樱英姑娘有事吗?”

洛樱英略微皱眉,神色担忧,“风湘陵兄弟睡不着,是否床铺不合意?”

摇摇头,风湘陵斟酌片刻,却又觉得现在说点真心话倒也无妨,便微微一笑,“洛樱英姑娘误会了,本魔君今日很高兴,算精神过头?”

洛樱英一愣,没料到看来很拘谨的他居然也会打趣,尤其那一笑看去,比白日里竟还要漂亮三分。

“……唔,仔细看看,他长得居然比那个假仙人还要好看,难怪她们左一句美丽,又一句漂亮的!甚至连变心这种词都搬出来。”

“这年头是怎么回事,男人长这么好看不是只会让女人伤心吗?”

洛樱英自言自语地暗暗思量,浑然未觉自己此刻眼神盯得风湘陵很不自在,“呃,洛樱英姑娘还有事吗?若是没有的话,本魔君想先去休息了。”

“嗯……哦……”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刚刚在想些什么,洛樱英讷讷应了两声,面上有些发热。

风湘陵礼貌一揖,转身便走。

“啊!哎,差点忘了,风湘陵兄弟你等等!”洛樱英几大步追上他,一边还拍着自己脑袋很是抱歉的样子。

顿足回头,风湘陵却忽觉手中一沉,洛樱英居然将先前那个酒坛递给他,“喏!这是叔父特别给你的,熏风午原的传统,新来的客人如果能被大家喜欢,就送熏风做表示。”

说完,又似想到什么,补充道,“你可别拒绝,今日假仙人过分,害你没喝好,这坛啊,可一定要藏稳了,千万别给他发现!”

风湘陵微愕,唇角却不自觉微微勾起,但,还没等他说出谢过的话,洛樱英眼光已是越过他,看见那草地上躺着的人。

“哎呀!假仙人又睡在外面了!刚刚我们说话,他应该听不到吧?”洛樱英略有些懊恼,但风湘陵却从她的眼神中,还看出了那么些心疼。

“龙哥当日初来的时候,可也曾得过这样一坛酒?”风湘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状似不经心地一问。

洛樱英微微笑了,“何止初来的那一坛,据叔父说,他师兄是这里的常客,隔段时间就会来一趟,恐怕,从假仙人会喝酒开始,就已经尝过熏风的味道了。”

“他……师兄?”风湘陵微微皱眉。

“对啊!“洛樱英撇撇嘴,“也不知假仙人从哪里修来的好福气,真叫人眼红!”

“洛樱英姑娘见过他那位师兄么?”

“见过的!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看到,还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现今一算,也就该二十出头吧,想来,假仙人那师兄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居然能对他这般好,像亲哥哥似的。”

“十四五岁的少年?”风湘陵略一沉吟,脑中有什么东西飞速闪过。

“是呢,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给人感觉很稳重老成,尤其是说起假仙人的事,就会愈发让人有这种感觉了。”

“他,经常跟洛樱英姑娘说起龙哥?”风湘陵迟疑着问,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些紧张。

洛樱英却没发现,只是望向龙澈然的目光,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嗯,他每次来熏风午原,都会跟我叔父说些假仙人小时候的事……但又很奇怪,他时常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会连续几次重复着讲同一件事,就像……”

“什么?”风湘陵轻问,语气里有些不确定的猜测。

“就像假仙人怕黑,每次来,他都会跟叔父讲到,直到几年前,他再也没来过之后,叔父就将这些事告诉了我,他说,那个人似乎是希望,能有更多人帮他记得。”

“帮他……记得?”

“是啊,我也觉得不太理解,记忆,是可以由他人代为保存的么?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一旦忘记,那又和别人的故事,有什么不同?”

“……”

是呵,记忆属于自己。

只是,一旦自己的记忆也变成了别人的故事,那么,又该选择遗忘,还是珍藏?

辗转反侧,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眼一睁,又是满天的星子,晶亮晶亮,仿佛可以直接照进人的心底。草原之夜,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连空气都似沾染上绿茵的清香,淡淡的恬然滋味,渗入鼻端,应是还有些安神的作用。

但这些,对此刻的龙澈然来说,却是完全失了效果。

脑中一直不停闪烁,全都是风湘陵刚刚离去时的样子,不知心头什么感觉,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很想留住那人,却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倒回去假寐装睡,可耳朵依然大张,听那草叶的窸窣声越来越浅,直到消失不闻。

又是猛一翻身,龙澈然一手枕住脑袋侧躺,却终于忍不住昂起头,伸长脖子望向某个方位。

毡房亦如星子,却不知,他所住的是哪一个?

“唉唉!人都走远了,还看,小心眼珠子掉出来——”爽朗的女声自头顶响起,龙澈然身子猛然一震,急急弹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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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男人婆,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乱跑乱叫的干什么?人吓人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等等!不对!你刚刚说什么……难道你一直在旁边偷看?!”嚷嚷得比往常更厉害,聪明人都不用细瞧,只听那语气,就能猜到,龙澈然此时,该是什么表情。

“呦,假仙人居然会被吓到,难得啊难得,莫不是心里有鬼,才心虚成这样?”居高临下,洛樱英笑得颇有气势。

“你……你心里才有鬼,本大爷光明磊落得很,才不会心虚!”相比之下,龙澈然就没底气得多了。

似乎是被窥探到重要秘密般,气急败坏慌张窘迫一览无余,果然是,从来都藏不住心思的直性子。

“假仙人,真是没想到啊……”悠悠叹口气,洛樱英一手支住下巴,探究的眼神绕着龙澈然上下左右地打转,脸上笑容神神秘秘,直让他身上有些发毛。

“没想到?没想到什么?男人婆,你很奇怪耶!”仍旧嘴硬,但其实,说不心虚是假的。

可回想一下,他楼大爷也没做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啊?不就是刚刚……刚刚偷偷想了下管账的,可这……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嗯哼!我奇怪?假仙人,真正奇怪的是你吧——”手一摊,洛樱英无奈地坐下来,虽说原先还有些不敢置信,毕竟这种事,就算只稍稍猜测一下,用惊世骇俗来形容就已经十分恰当了。

“男人婆你开玩笑吧?本大爷这么正常,哪里奇怪了?”心跳隐隐有些加速,龙澈然继续嘴硬,但也只有他知道,自己最近确实奇怪得很。

都是那该死的管账的,害本大爷被男人婆揪到把柄来嘲笑!

龙澈然心里愤愤。

“不承认?那好,假仙人我问你,你刚刚鬼鬼祟祟的,在想谁呢?”洛樱英见龙澈然那副“外强中干”的样子,忍不住白眼。

龙澈然于是傻住,她怎么知道,自己刚刚在想人?

不确定地看了看洛樱英,那神采飞扬的女中豪杰此刻正一脸严肃地瞅着自己,分明是要追问到底的较真态度。

这下可好,搞得倒像战场杀敌了。

“……”

“啧!不说是吧?不说那就……”

“等等!不就是句话,本大爷还怕了你不成?说就说!本大爷刚刚在想管账的!不是鬼鬼祟祟,是正大光明,怎么样?一点都不奇怪吧!”

“……”

“……”

“是……不奇怪……”

“哈哈!本大爷就说嘛!好了男人婆,本大爷这么好心解了你的疑惑,你要不要再送本大爷一坛熏风?”

“……原因呢?”

“啊?”

“原因,为什么,会想风湘陵兄弟?”

“……”

为什么,会想他?

是啊,明明就是近在身边的人,天天都可以看到,几乎称得上朝夕相处,为什么,还会这么想他?

下山以来,会想师父,会想碎痕先生,会想师兄,会想那些熟悉的朋友,甚至,连熏风也会想,都是,经过时间久了,静下来时偶尔会浮现脑海。

这样,才称得上,想念吧?

可又为何,会想风湘陵,到了,每一颦每一笑,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时时刻刻,都放在心里的程度?

“你也不知道,是吗?”洛樱英轻轻叹口气,细长的眉微微皱起,是标准的柳叶刀裁,飞扬中透着股英气。

“这……想就想了,本大爷做事从来不管那么多原因!”心事被人看穿,龙澈然索性扭过头,随口回道。

洛樱英于是微微笑了,这确实是她所知道的龙澈然,率性而为,随心之向。也正是这样的他,深深吸引她,却也让她早有预料,有些东西,注定不属于她。

所以,早就释然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不把世俗放在眼里,竟已到了这种程度。可,就是这种程度,放在龙澈然身上,才让她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只觉得,或许真正,称得上自然。

确实,他就是这般,不可思议的人呵……

“很久了吧?”洛樱英忽然笑问,又见龙澈然一副不明所以的傻傻模样,秀丽的丹凤眼眨了两眨,语气已经笃定,“你这样想风湘陵兄弟,已经很久了?”

龙澈然无法反驳,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也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暗暗再将某人狠狠骂了几通。

洛樱英于是愈发了然,“那他呢?知道么?”

“你说管账的?”龙澈然本就心里忿忿,现下听她问起,更是怨气冲天,“他当然不知道,本大爷怎么可能告诉他,还不被他给笑死,那个没良心只会毒舌的笨蛋,就知道成天惹一身伤来给本大爷找麻烦!”

所以,你就这么,一路憋到这儿?

篝火会的时候,洛樱英听他们讲起同行的经历,虽然风湘陵仅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但龙澈然却眉飞色舞说个没完,从那些叙述的字里行间,洛樱英也大致能猜到,他是何时动了那份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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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风湘陵,他究竟怎么想,她无从知晓,但至少,她看得出来,对龙澈然,总还是有些不一样。只是,到底为什么不一样,却又……

这种几乎可以称得上绝望的感情,如若不能两情相悦,便会比一般的情况,更能折磨人吧?

那么,给他一个争取的机会?否则,依靠某人不谙世事的脑袋,或许真该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

“假仙人,”洛樱英深吸了一口气,忽而一笑,“我想,你喜欢上风湘陵兄弟了。”

“什什……么?”龙澈然睁大眼,显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结论给惊到,居然半天没有缓过神来,脑中那两个字如同两道炸响的闷雷,一直在胸口回荡,声如洪钟。

喜欢……

他喜欢……管账的?

“喜欢一个人,会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会常常念起他,会关心他的一切……”

“喜欢一个人,是会想让他快乐,是会想陪着他,是会想,一直跟他在一起的……”

“但其实,人都有私心,你若是很喜欢谁,更会想完全拥有他,完全将那个人据为己有,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然而,喜欢要能美满,却也是两个人的事情,除非他也喜欢你,否则,你能带给他的,只会是痛苦大于快乐。”

“所以,喜欢一个人,你会希望,他也喜欢你。”

洛樱英转过头,直直望向草原尽头,与天相接的地方,一片昏暗,看不清轮廓,而那些星子,依旧灿烂,只消抬起头来,就能一颗颗数得清楚,但就是,数不尽。

心下不知为何,竟泛起些释然和放松,洛樱英缓缓勾唇,由衷一笑,像是长久郁积的情绪都随着刚刚那些话渐渐消解,只留下淡淡的甜蜜,这一次,没有遗憾。

“假仙人,如果你会有这样的感觉,那……便是喜欢了。”

喜欢,想让他开心一些,想一直陪他面对所有困难,即使知道他是与自己同样强大的男子,虽然身体不好,心智却坚强到异于常人……可是,仍旧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唯一的依靠。

想让他,多看见自己一些,多对自己微笑;想让他,也像自己想着他那般,同样地,想念自己。

每一次,看见他眼中的疏离,听见他对自己说出拒绝的话,就好像预感到即将来临的分离。不敢想象,有一天,若是离开他,自己会怎样,他,又会怎样。

想跟他,一直,在一起。

所以,是喜欢上了吧?

喜欢上了,温柔的,沉静的,甚至冷漠的,残忍的……无论哪一面的风湘陵,都能牵动他心内最细致的那一根弦,扯得生疼,却又甜蜜。

喜欢……原来如此……

喜欢要能美满,是两个人的事情,除非他也喜欢你,否则,你能带给他的,只会是痛苦大于快乐。

喜欢一个人,会希望,他也喜欢你。

……

龙澈然站在风湘陵毡房之外,脑中全是洛樱英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像魔咒般蛊惑着他,甚至让他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和动作,直到……

手抬起,欲碰上软软的绒布门帘,却才触到,便被另一只手从里面掀开。

堇衣素雅,公子如玉,风湘陵抬眸,正对上龙澈然专注中透着点慌乱的眼神,与往常不一样,似乎,更大胆更直接,像是有什么薄薄的迷雾正在缓缓散去,愈发清明,也愈发……让人止不住动容,却又不敢直视。

心猛地一跳,风湘陵借颔首打招呼的动作微微低下头,避开龙澈然视线,“龙哥,这么早,有事么?”

“管账的,我……我有话跟你说!”着急出声,龙澈然却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就那样说出来?会不会太没面子?管账的肯定会嘲笑自己……可是,扭扭捏捏才不是他龙澈然大爷会干的事!

嗯!决定了!就直接说!

不过,风湘陵可不会乖乖在这里等他瞻前顾后考虑那么多。龙澈然有哪里不对劲,他看得出来,而且,这种不对劲,不是他现在所希望。

“龙哥,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本魔君先去找苏合长老辞行。”风湘陵疏淡道,眼光只稍稍瞟了眼龙澈然,便径自绕过他向主帐走去。末了,又似想起什么,顿足补了句,“龙哥去看看洛樱英姑娘吧,也代本魔君问候她,等等我们便上路。”

留下龙澈然呆立原地,本来要说的话似被他那态度浇了一盆冷水,从昨晚一直鼓胀到现在的满腔热情几乎要被淋个彻底。

不过是听本大爷说句话,连这个时间也没有吗?龙澈然这才恍惚有所察觉,他好像,完全比不上风湘陵肚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事务来得重要。

“可恶——!本大爷才不信邪,你那些藏着掖着的宝贝事情,总有一天,本大爷非得给它翻个底朝天,看你还拿什么装高深莫测!”

狠狠发下豪言,龙澈然几个健步,也朝主帐冲将过去。

刚到得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龙澈然神色一滞,竟鬼使神差停在那里,清洌的眼瞳不停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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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着颜色,最后,融成寂寂如墨,深邃黯沉,宛如暴风雨前,西天最幽远的层云翻卷。

主帐内,风湘陵眼神亦算不得平静,“苏合长老,您的意思是……我不能再动用真气?”

苏合轻抚了下胡须,轻叹口气,略带些惋惜道,“确实如此,我祖父是苗疆人,千日黄泉就是那边流传的不解之毒,现在已无人在用,昨日观你面色,我本来还不敢确信,但你自己既然都已知晓了,那便定是它没有错。”

“而且,方才替你把脉,我发现,你先前中过毒,但因为千日黄泉的效果,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伤了身子,却是肯定的。”

“……”风湘陵手搭在琴弦,微微有些收紧,“那些,我都已经知晓,只是,当功力仅剩一成,就不能再使用内力了么?这……本魔君恐怕,很难做到。”

“倒也并非完全不行,”苏合见风湘陵坚持,料想他必是还有要事在身,这后生晚辈本是很叫他欣赏的,不然他也不会把自己祖传的压箱底的医术再拿出来现人,“但要切记,不可太过勉强,否则,功力尽失之后,就算千日未到,你也可能会先……”

最后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或者说是,没忍心说出口,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突兀传来一阵扑啦啦珠串敲击的声响,二人转头望去,竟是龙澈然猛地掀开门帘,带动那上面叮叮咚咚的银质饰物剧烈摇晃,音调杂乱无章,仿佛连同人心,也跟着烦躁起来。

早晨的阳光有些微红,自那高大挺拔的人影背后射进帐内,压迫得风湘陵眼睛有些生疼,匆匆别过头,对苏合客气几句告别之语,他便站起身,状若无事般,对龙澈然微微一笑,“龙哥,你也好了么?那我们就出发吧。”

很好,到现在,你还给本大爷装傻?很好,很好!

龙澈然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偏偏那人还一副如常态度,怎能不把他逼到发狂?几大步上前,伸手大力一扯,龙澈然抓住风湘陵右手手腕,便生生将他拖出帐外。

草原上早起的人们有几个恰好看见这一幕,都纷纷面露惊诧之色,以为这两位广受欢迎的客人要动手,想都没想就要上来劝架。

龙澈然虽在气头上,可到底未完全丧失理智,便一把拦腰捞起风湘陵,施展飞云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苏合出账时,便只看得见那青白淡紫的影子,化入一片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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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用扔的,龙澈然当真被逼急了,竟似一点也不想去管风湘陵死活,直接将他丢在草地上。然而,这也只是赌气做给某人看的,实际,在余光不经意扫过那微蹙的眉峰时,心头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丝自责。

强迫自己别过眼,龙澈然刻意冷下声调,“你不是怎么都死不了嘛,还在乎这点小摔小痛?”

风湘陵略略撑起手臂,坐直身子,唇边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却并不答话。

龙澈然猛然转过头,居高临下逼近他,“你不是中了毒都可以一声不吭,受了伤还可以活蹦乱跳,甚至大言不惭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没事吗?”

仍旧无言,但那十指纤长,却已然深深扎进晨露沾湿的泥土,借着青草叶片,掩在其间,只露出莹白手背。

龙澈然几乎想上前把他揪起来狠狠痛揍一番,“怎么?又不说话了?是啊……现在想起来,你说话的时候很讨厌,不说话的时候,却更讨厌!”

身躯一震,风湘陵心头有些发颤。

讨厌……是么?

“瑶井那次,洛阳那次,江陵那次……每次都有受伤,每次都有中毒!”龙澈然声音不稳,现在想来,那些深深折磨过他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原来,根本不是风湘陵命大,更绝非侥幸,甚至,那三次,无论哪一次都有可能夺去他的性命,只是,因为那什么千日黄泉,他才能活下来,还能静静地在这里,任由自己发泄怒火,却不肯说出一个字来向他解释。

就是这样,从来都不信任,从来都不重视,从来都不屑他的关心。

“呵呵……”龙澈然忽而轻轻一笑,像是全身力气都被先前那些话抽走一般,颓然跌坐下来,双手抱头,身躯微微蜷缩着,自嘲一般,笑得更加厉害。

肩膀蓦然一丝轻颤,风湘陵极细微地摇了摇头,长发顺着他动作滑落下来,丝缎一般,依依缠在胸前。

“管账的!你够厉害,本大爷算是见识到了,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本大爷没辙,甚至能让本大爷承认自己笨得可以,恐怕……也只剩下你了……”

龙澈然抬起头,眼神直直望向天际。明晃晃的阳光,扎进眼底,瞳孔怯怯得畏缩起来,但仍旧清澈得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你说……你是不是背地里还偷偷笑过,本大爷被你骗得团团转,你是不是……觉得本大爷很呆,很笨,所以,总要拿来耍一耍?”

嗤鼻一笑,龙澈然转脸看向风湘陵,对方也正好被他这话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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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于是,四目相对。

紫眸清影,彼此倒映,一层一层,仿佛往还不灭的因缘纠缠,在这一瞬间,就注定了永无休止的命中轮回。

恍惚觉得,前尘梦里,仿佛曾经就有过,这样的,凝眸望断。

依稀,是飘着雪的时节,漫天华彩,素裹银装,那人紫袍翩然,长身玉立,然后,在琴音幽幽绽开的时刻,对他,温柔一笑。

似真,似幻,疑梦,疑痴。

无法抑制,龙澈然欺身上前,靠近风湘陵,右手缓缓抬起,轻柔点上那张容颜,让他魂牵梦萦,却又让他心疼不已,总是那么苍白、微凉、不真实的容颜,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般,琉璃玉面。

指尖的触感,很温暖,风湘陵微微眯起眼,任那轨迹,划过眉心、眼角、鼻端、侧颊,然后,是一个恍如蝶翼的轻吻,温柔地落上唇瓣。

轻轻的一点,几乎都无法察觉任何压力,传递过来的,只有温暖。

熟悉的温暖,一如从前,一如遥远。

“管账的……”龙澈然低唤了声,风湘陵睁开眼,却忽觉身子一歪,整个人都被他密密拥入怀中。

狂烈跳动的心与自己紧紧相贴,灼热却舒适的气流环转漫溢上来,融融渗入衣衫、渗入肌理,渗入身体里每一寸寒凉的领域。

“你知道么?本大爷昨天夜里,才刚刚想通了一件事……本大爷,我……”

风湘陵恍惚觉得,他已经,越来越迷恋这份温暖,明知危险,却又像飞蛾扑火,总也想,试一试那烈火焚身的滋味。

激狂过,燃烧一回,就算结局是化作灰烬,带着他所给的余温,会不会也比独自呆在冰冷的角落,要好受些?

“喜欢你……”

愣住,风湘陵不可抑制地睁大了眼睛,深紫的眸子宛若瞬间失去焦距,呆呆地直视前方,前方,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茫然。

仿佛黑夜已经过早的来临,仿佛那他早已预料的一日,就在现在,将他牢牢困锁。

龙澈然?他说什么?

感受到怀中人身躯蓦地开始发冷,隐隐透出,像是秋凉的霜雾,比冰雪要温暖些,却更捉摸不透,更容易,碰了,便是消散。

龙澈然收拢双臂,将头埋入风湘陵颈侧发间。幽冷的梅花香飘忽不定,让他禁不住心头酸疼,轻轻含住那柔软小巧的耳珠。

缓缓地,郑重地,又说了一遍——

“风湘陵,我喜欢你。”

他说——

风湘陵,我喜欢你。

第一次,听龙澈然唤出自己的名字,以这样珍惜的语气,仿佛在唤出那两个字的时候,连呼吸也可以停止般,或者说,唤出那两个字的同时,将心也一并双手奉出,再不属于他自己。

凄然一笑,风湘陵缓缓抬起双手,按在两人紧贴的胸膛之间,然后,微微使劲,坚定,不容置疑,直到,龙澈然终于肯放开他。

晶亮的眸,通红的脸,可以想见,就是刚刚那句简单的话语,究竟花费了龙澈然多大的勇气,而他可能不知道是,风湘陵接下来所说,亦是同样。

“龙哥,对不起。”

他如是回答,目光诚恳,却面色苍白。

对不起?这是什么意思?

龙澈然一时有些会不过意,讷讷反问,“管账的,你说……对不起,是……?本大爷就想知道,你……你喜欢我吗?”

深吸一口气,风湘陵看进龙澈然眼底,语气冷漠,“对不起,龙哥,我,并不喜欢你。”

龙澈然愣住,英挺的眉峰缓缓开始聚起,眼神里有些不确定,还有些,淡淡的寂寥,但更多,还是坚持。

可再坚持,仍旧无法,让风湘陵神情有丝毫松动,他仅是淡淡一笑,温柔有礼,“龙哥,本魔君当你,是朋友。”

朋友?

龙澈然眼神微黯。

朋友……原来如此。因为只是朋友,所以,那些事,可以不用跟他说,可以瞒着他也照样心安理得,可以受了伤便独自承受,可以在此刻,露出这种,让人无所适从的表情?

管账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很伤人呢!

也对!不过是朋友,说出拒绝的话,便可以不必有所顾虑吧?仅仅,只是朋友而已,如自己以往遇到过的,聚首时,可以一起喝酒,可以一起打架,可以一起游山玩水,而一旦分开,又是相处异地的两个人,谁也可以不必太过挂心。

但龙澈然明白,他对风湘陵,再不可能做到,如朋友般,道一声珍重,便仍能重回孑然潇洒。

已经,放不开的现在,他不愿,仅仅只是他,相交一时的朋友。

那种,潜意识里所希望的,更加亲密的关系,龙澈然虽然仍旧不太懂,却始终觉得,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要的,不是朋友,不是……

而他却说,只当他,是朋友。

“所以,这算是拒绝?”龙澈然忽而笑道。

风湘陵微微一怔,随即默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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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澈然的笑容太过灿烂,让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语气说话,便只能这样,一颔首,道无情。

“好!本大爷知道了!”龙澈然晶亮的眸子闪闪发光,像昨夜里风湘陵见过的长庚星,在天一隅,久久不灭,“你不喜欢本大爷没关系!本大爷不勉强你,但是……管账的,本大爷可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以前说要保护你,那就一定会办到,你可别偷偷跑了,让本大爷落个言而无信的伪君子恶名!”

风湘陵心神微乱,完全没料到龙澈然居然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收紧手下攥着的草叶,风湘陵淡淡看他一眼,清冷的眼里不带一丝情绪。

“那日所说的话,本魔君并未当真,龙哥大可不必如此,为一介小承小诺劳心费力,太不值得!”

这样说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疏离,风湘陵以为他拒绝得这般彻底,将二人那些算得上亲密的联系一一扯断,就能让龙澈然气急走人。

然而,他错了,龙澈然的反应全然不在他预料之内,甚至仍旧笑着,面容明亮得没有一丝阴霾,澄澈的黑眸闪闪烁烁,倒映着一双人影。

“管账的,你可真奇怪,承诺哪分什么大小,承诺就是承诺啊!本大爷说要保护你,那就一定会保护你到底!”

风湘陵微微侧过脸,冰凉的紫眸里流露出一丝动摇,但他很想隐藏。

而龙澈然却已获住他双肩,不让他有任何逃避的机会,“管账的,本大爷并不想要求你什么,但只此一件……无论如何,就这一件事,你务必要做到!”

手掌的力道稍稍加重,龙澈然眼底仿佛有两簇小火苗正微微跳跃,他专注地看着眼前人,极力控制自己,放缓语气,“在江陵时,本大爷就说过,不会勉强你告诉我任何事,你想自己守着那些秘密,我可以全当不知,刚刚对你发脾气,是本大爷的错,管账的,我跟你道歉,但是……”

“你以后,再也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风湘陵微讶,稍稍转过头,就见龙澈然以一种非常认真的神情看着自己,那是种会让人心跳加快的眼神。

“龙哥……”勉强一笑,风湘陵想让自己镇定。

可龙澈然却不肯放弃,仍旧咄咄逼人要求一个保证,“本大爷绝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毒会无药可医,管账的你只消好好保重自己,本大爷不会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无论是红梅幽瓣,还是其他什么,只要是你想要,本大爷都会替你夺!”

“而你,只要记得,好好保重自己,就算不为本大爷,也为你爹、仙女姑娘、独眼鹰和小姑娘他们,千万不能作践自己的性命!”

“龙哥……”风湘陵微微勾唇,想笑,却笑不出来,眼眶瑟瑟,唤出一声后,喉头蓦然收紧,只能静默地看他。

“答应我!”龙澈然坚持。

“……”风湘陵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他已泥足深陷,再也无法拒绝。

“说!你答应!绝不反悔!”铁了心肠,龙澈然收起一贯嘻嘻哈哈的态度,硬是要求风湘陵说出口,决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让他可以一笑置之,到头来是“死无对证”。

“……”半晌沉默,风湘陵终是如他所愿,轻轻点了点头,“好,龙哥,我答应你。”

似乎是对风湘陵就这样答应自己觉得不可思议,龙澈然颇有些不确定地再问,“真的?你不会又在骗本大爷吧?”

摇头微笑,风湘陵郑重道,“龙哥,这一次,本魔君若再有违承诺,便任你处置。”

“你还真敢说呀!”龙澈然显然地不信,任他处置?这家伙精得跟狐狸似的,怎么可能任他处置?摇了摇头,龙澈然哈哈一咧嘴,“那本大爷如果要熏风一百坛,你办得到办不到?”

微微一愣,风湘陵仍是颔首,“绝不食言!”

龙澈然盯着他看了片刻,那态度确不似敷衍,不由心里一乐,半是打趣道,“哈哈!谅你也不敢,若真要还百坛熏风,一年一坛,那可就是一辈子啦!说不定还要欠着债,留到下辈子才还得清了!”

又是一愕,风湘陵表情有些微的不自然,“……龙哥说笑了。”

“嘿嘿!被你看出来了啊?真没劲!都不上当的!”龙澈然状似不满地一挑眉,夸张地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对风湘陵伸出手,“好啦!该回去了,再不上路某个家伙肯定又没好脸色看啰!”

风湘陵闻言忍不住轻轻一笑,刚想抬手,却忽而脸色一变,仍是自己站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垂下袖子掩住。

龙澈然注意到他动作,一时有些呆愣,随即反应过来,却只能尴尬地收回顿在半空的手,然后,终是无法抑制,在身侧紧握成拳。面上阳光般的笑容亦同时失了颜色,先前一直努力维持的洒脱,此刻,都在一点一点,剥离淡去。

他,其实根本就不若表面上看来,那般没心没肺,可以对这样深刻付出的感情,就说四字——别无所求,便罢了。

不管怎样,就算没有权利要求同等的回报,也总该,让那个人深深记得吧?深深记得,那一句,我喜欢你,不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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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玩笑,不是终结,不是借口……

纵然整天游手好闲地好像没个正经,纵然初涉江湖自己还跟个大孩子一般,但喜欢,一旦说出口,龙澈然便知道,绝对,绝对,不一样了。

再也无法回到从前,而他们之间,究竟,会走到哪一步,他完全无从知晓。

只有一句话,只有一个希望,必须说出来。

自私也好,无理取闹也罢,无论如何,他不想放弃。

“管账的,本大爷不管你怎么想!只要……只要你始终记得——本大爷喜欢你!就算你不屑一顾也好,本大爷还是喜欢你!”

“听到没有——!”

最后四个字,是大声喊出来的,龙澈然就站在原地,定定地注视那绝然离去的背影,可额前发丝狂乱,仍是几乎盖住他仅余的视线。

风湘陵兀自向前走,风吹动绿地,柔柔的,波浪一阵一阵,缠绵扑打在脚踝,痒痒的,还夹杂着清露冰凉的触感。

袖中的手,十指沾染上泥土和鲜血,有些指甲甚至已经碎裂。方才,该是用了多大的劲,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

那早已,陷在沼泽里,尽管不愿承认,却似乎,再一次,脱了掌控的心。

脚步愈发加快,风湘陵没有回头,他不知身后的人正在用什么样的眼神打量他,更无法想象,那张总是灿烂飞扬的面孔,此刻,是如何黯淡无光。

可,无论怎样,隐在眼底殷殷的期盼,却仿佛只要再对上一次那双温柔的紫瞳,就可以,重新焕发光彩。

然而,风湘陵仍是向前走。

步履从容,丝毫不乱。

直到,风住尘香;直到,伫倚望断;直到,无论龙澈然怎么努力,也无法再在视线里,晕染出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色彩。

冰心双锁,愁肠不过。

原来,二人之间,从一开始,就只隔着,一回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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