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敌初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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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已是夜幕低垂。

房中没有掌灯,只在近床的地方有扇窗,淡淡的光亮透进来,模模糊糊映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英挺的眉舒展开,柔和光晕圈圈点点,调皮闪烁在微微发红的颊畔。

被子里热烘烘的,那人怀抱更是像个暖炉一般。

认出身旁睡着的是谁,最初的惊诧和警惕退去,风湘陵收回已经扬至半空的掌刀,唇边不由漾起浅浅一朵笑花,他想起梦中最后,那让自己得以再次入眠的温暖。

圈在腰间的手臂,收得并不紧,但却很僵硬,想来,那人顾忌着自己伤势,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久了。

不忍吵醒他,风湘陵小心翼翼挪动身子,披衣下床。脚沾地的那一刻,风湘陵长舒了口气,却在回头看见龙澈然仍旧满足的睡容时,心下莞尔,好像自己的谨慎,倒有点多余了。

抬眼看了看天色,已经入夜,风湘陵沉吟稍许,手上利落地整理衣物,却忽觉胸口一疼,原是碰到伤口了。

哑然失笑,他居然忘记了,自己才刚刚受过不轻不重的一剑。

垂眼凝视胸前那包得齐整的部位,隐隐约约有红色渗出来,但已经很浅,想来自己沉睡这大半天,药也被换过好几遍了。

更明显的,是那包扎的技术,已然进步太多。

手指轻轻抚触那伤口,风湘陵不由自主朝床上那人瞥了眼,紫眸深深,泛起些温柔朦胧的颜色,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便重又被压回。

迅速穿好外衣,风湘陵抱起虚籁,开门走出了房间。

“漂亮哥哥……”

一声怯怯的呼唤,风湘陵垂眸看去,门口墙脚,居然蹲坐着明旋,小小身躯笼在黑漆漆的角落,借着回廊灯笼的亮光,隐约可见那双清澈的大眼竟有些发红,仿佛还蒙着一层水雾。

心头怜惜,风湘陵伸手将明旋扶起,微俯身替他拍了拍衣物,“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这儿?是管家爷爷没给小旋安排房间么?”

耸耷着脑袋拼命摇头,明旋腿坐得久了,有些发麻,可这些都抵不过此刻心里的慌乱和愧疚,“不、不是的!……我……”

猛然想起什么,明旋下意识将捧在胸前的东西藏到背后,却不知此番动作,只会让风湘陵更加注意到而已。

“小旋,你手里拿着什么?能给哥哥看看吗?”

明旋咬着牙不答话,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睛死死盯住地面,但就算仅凭先前的印象,风湘陵也能猜到那里此刻会是如何恐慌和无助的神色。

不忍再看他如此挣扎,风湘陵脚劲一点,以极快的速度先一步掠身,从明旋手中瞬间抽走那东西。

虽然外形不太好看,歪歪扭扭不成轮廓,也算不上很香,色泽甚至很难将它们与食物联系起来。但风湘陵只要看一眼,就了解了明旋心思。

“漂亮哥哥……”男孩的声调已然带了哭腔,想去抢回来,却似被什么止住动作般,停在半空的小手转而抓住风湘陵袖边,红着眼直摇头。

笑意温柔,风湘陵抬手安抚地摸了摸他头发,轻声道:“小旋,这是你做的?”

仍旧是摇头,却在猛然意识到风湘陵问话时,又忙不迭直点头,语不成句,“小旋会做……上次……所以也想给漂亮哥哥……”

“真好,”风湘陵眼底的温暖清晰可见,“小旋会做糕点,还懂得知恩图报,哥哥真的很高兴。”

听着这句满含欣慰的话语,明旋却是不知所措地绞紧了手指,大眼睛里的水雾已经开始凝成泪珠,“漂亮哥哥……我……我不是……小旋不好……”

微微皱眉,男孩这般无助的样子揪痛了风湘陵的心,更令他想起一个人。手指勾起一小块,以唇稍稍碰触,深色眸光轻转,风湘陵忽而微微一笑,出声赞叹,“好香!”

明旋呆住,浑身仿似僵硬般,心内都在叫嚣着停止,但却无法出声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风湘陵将那一小块糕点放入口中,细嚼片刻,再笑着咽下。

那是他亲手做的糕点,而且,从一开始就想给风湘陵吃,但目的真地达到时,心里为什么会这样后悔?

“漂亮哥哥——”哽咽着喊出声,下面的话却被风湘陵浅浅一句给生生噎住,他说,“很好吃。”

而他这样说着的时候,那样温柔的笑容,明旋想,他或许一辈子都再忘不掉了。

眼泪终于失去控制,一滴滴顺着瘦小的脸蛋直往下淌,风湘陵心疼地俯身,替他擦了擦,再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男子汉可不能动不动就哭。”语气稍稍显露威严。

明旋可怜兮兮地瞅他。

风湘陵莞尔一笑,“现在,天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不、不用!”急急打断,明旋赶忙跑开,却在突然,顿住脚步。风湘陵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然后,他听见那稚嫩的犹还带些哽咽的嗓音轻轻传来,“谢谢你,风湘陵哥哥,谢谢……”

第一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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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地唤他名字。

风湘陵于是微微笑了,目送那快速奔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方向,却是刘府大门。

堇衣当风,擦过琴弦呜咽低吟,轻若鸿雁,瞬间便没入墙外一角树影。

而墙内,紫苑竹蕖,正是夜深露重,庭院里栽满的清雅翠竹,叶片簌簌轻响,环抱一方荷塘,莲犹沉睡。

一间看似普通的民宅,灯火未熄,阵风吹过,烛光飘渺,映在墙上的人影淡过瞬时,再立刻变得深浓如墨。

屋主人先是怔了怔,继而面色惊变,起身来到一堵窄墙边,手指摸索着触上一个位置,咔嚓轻响,眼前墙壁突然从中裂开。

密室墙上的火把比外面主屋烧得更盛,团簇如盛放的红莲,屋主人走进去之前,再仔细环顾了下周围情况,然后便在密室门内侧垂首以单膝正跪。

火光又是一阵剧烈摇晃,噼啪轻响,墙上的影子,蓦然成双。

“主上。”

屋主声音沉稳有力,掷地铿锵,似是个青年武人。眼神不经意掠过,便见那深紫的衣摆在自己面前停住,金线麒麟,艳红的火光下,那栩栩如生的神兽眼珠仿佛天生就带压顶气度,让人只消看一眼,就控制不住低下头颅。

男子被银质面具遮掩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但那眸光在接触到伏地的属下时,却不知是否融了火色的关系,并不似外表那张冰寒面具般冷冽无情。

“焉和,毋需太过多礼,起身答话就好。”

“谢主上。”名唤焉和的男子站起身,想了一想,方有些犹豫道,“属下不知主上会于今日抵达,否则该有所准备……”

“无妨,我本也不欲让人知晓行踪,你只管告知,在我离开这段时间,江陵总坛有无异事发生。”

“是。”焉和恭谨地应一声,见那男子悠然步至室内紫檀桌前,姿态从容,心下也不由放松些许,稍稍理了理思绪,便开始汇报。

“主上离开的这段时日,起初并无特别事情发生,倒是大约两月之前,开始出现一批打着‘落仙谷’旗号四处寻衅滋事的家伙。”

“不过,在主上遣山座使大人和地座使大人前来后,情况便有所好转了,只是,各分坛遍布甚广,时不时仍会有消息传来……而且,最近半月,出了件奇怪的事……”

轻轻颔首,男子示意他继续说,握住紫砂茶壶的手指缓缓收拢,捏起壶盖,放到一边,壶后盖前,端正成线。

“最近,又出现了一帮人,为首的似乎被称作‘离墨仙君’,据说是流影门的弟子,且有江湖传言,那‘离墨仙君’居然是个面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但事实上,真正见过他的人却不多。”

“……少年?”动作微顿,上好的高山云雾茶窸窣着落入茶壶,深青的色泽,条索紧致,光泽细腻,显露白毫,是今春初摘的新叶。

“是的,那些人还打着所谓‘除奸惩恶,替天行道’的旗号,总会在我们着手处理‘落仙谷滋事’之前,抢先解决事端。”

“所以,‘流影门’正位更甚从前,而相反的,‘落仙谷’则愈加声名狼藉?”冷哼一声,手上却未停,八成开的水雾蒸腾起来,晕染上银亮的面具,耳边深紫流苏无风自动,本就看不见的神情便更加捉摸不定。

焉和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但事实的确就像他所描述的那般,双方现在的立场已经更加针锋相对,那些正邪之分虽然早已存在,但如今这样稍不留神就会冲突的境地倒是不多,至少,从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就再没有过。

洗过新茶,男子方才缓缓开始泡第二遍,动作优雅,一丝不苟。手旁茶杯中初醒的茶汤,色翠明亮,幽香如兰,高入鼻端。

这是他的习惯——思考的时候,慢工泡茶,若时间得闲,还会细细蒸煮,虽看来专注于心,实则意在他处——而焉和,算是少数几个,了解他这习惯的下属。

所以,无论他会不会来,焉和总会备好茶器茶叶,连水都是日日更换的。

“焉和,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对方总能恰恰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前,解决那些事?”

微微一怔,焉和蓦地睁大眼,“在我们之前……主上的意思……难道指……?”

高冲俯察,再倒满两杯,男子右手执起,注视茶中淡青微黄的清香液体,那沾染上热气的眼睛,轮廓很美,微微眯起,长睫遮住瞳孔,深邃如紫砂壶中的液体,或许本是清亮,从壶口看去,却幽黑如墨。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谷内,出了内奸。”

熟悉的声音响在脑海,明旋忽而一怔,猛然重新爬起来,又开始向前跑,这一次,却是没有再哭。

“哥哥,哥哥,你等等,小旋这就来救你!”

当那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刚刚他摔倒的地方,附近一棵树上却突然传出一声女子冷笑,“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呢!倒让我有些舍不得了……”

没人答话,但却从那树梢,跳下一个人影,淡青的衣饰,十四五岁少年的身形,只是,看不清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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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重伤那会儿,你怎么没自己出手?反倒想起来……”

“呵!他不是还有两个讨厌的跟班一直缠着我不放么,再加上——你的‘那一位’……”

“你的确不是澈儿的对手。”

“不过是个没用的卒子,你倒看得起他!武功么,我承认,所以,能利用的就要利用,这可是最聪明的做法!不战而屈人之兵,更何况,这可不是兵,是王。”

“……”

“离墨,你说,我办成这样一件大事,‘那位大人’会不会很高兴?”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因着语调中些微喜悦的关系,听起来竟有点稚气未脱,似与她口中名唤“离墨”的少年差不多年纪。

“……”略一沉吟,离墨转身面朝明旋来时的方向,“只可惜,大人并未允许你现在动他……而且,你似乎……并没有成功……”

“什……!”少女一咬牙,果然望见一道堇色身影正向这里急速靠近,而他身后,居然还紧紧跟着那难缠的家伙。

不甘地冷哼一声,水红长袖掠过,少女几个点足,飘然远去。而树下离墨此刻亦是看见了风湘陵身后那个人,青白衣带当风而过,狷狂肆傲犹如从前。

轻轻一叹,离墨也旋身隐入黑暗。

这边风湘陵仍旧追着明旋消失的方向,事有轻重缓急,他虽察觉林中另有两人,自己身后也还跟着一个,但刚刚才因故耽搁了一阵,现下好不容易找到明旋踪影,就不能再丢了,否则,若真的来不及救人,那便确实是自己的过错。

然而跟着他的那人却绝对没有这么好的定力,龙澈然在无意中捕捉到林间隐没的那个淡青身影的同时,就禁不住一阵讶异,瞪大眼怀疑是不是看错,等到他回过心思来,前面哪里还有风湘陵的踪影?

龙澈然于是狠狠一跺脚,“好你个管账的,半夜三更偷偷摸摸不知做什么坏事,还连续两次甩掉本大爷,看捉到不宰了你!”

话虽如此,果然还是要先找得到人再说,不过,若论射覆猜谜之事,或许他龙澈然大爷还真叫天赋异禀。

挑了个方向,飞云蕴满,一去,叶落声声。

……

对面,已是丘陵山麓,脚边,瀑布流泉,密林不知何时已被抛到身后。

夜色更加深沉,眼前景物辩不分明,耳中时不时传来的树叶沙沙声和泉水叮咚声,无疑为这样的夜更增添了些晦暗可憎。

明旋停下脚步,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个黑衣男子,心头自然而然升起本能的恐惧。稍稍退后一点,明旋瞪大的眼睛闪烁倔强和不服输,“哥哥在哪?”

其中一个黑衣人冲同伴点了点头,“你这小鬼还算不简单,居然真能找来这里!不过……要见你哥哥,得看……”

“我已经按你们说的一直跟着他们了,而且……而且……也让风湘陵哥哥吃了你们给的药……我什么都照办了,求你们放了我哥哥罢!”

黑衣人目光如炬,有些不能置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另一人见明旋神色痛苦,并不像在撒谎,心头顿时一阵兴奋,忍不住哈哈大笑,“太好了!居然成功了!那可是从西域求来的奇毒,除非神仙下凡,否则中者必死无疑啊!这下任务完成,可以向使者大人讨赏了!”

必死无疑?!

听闻这四字,明旋霎时完全呆住,脑中风湘陵温柔的笑意渐渐浮起,竟如深深篆刻进去般挥之不去。

那样的笑容,是再也看不到了么?

“哥哥……哥哥呢?我要见他……”强忍住哽咽,明旋没有忘记自己做这些恩将仇报的坏事,所为是什么——这个世上,他相依为命的哥哥。

两名黑衣人面面相觑,继而却大声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在这种时候听去,残忍至极。

明旋睁大眼,死死咬着牙。

“真是天真的小鬼!你以为,你那不听话的哥哥,我们使者大人会让他活着?可怜啊可怜……”

天塌地陷,明旋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

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说,哥哥也,不在了?

“骗人!你们骗人!哥哥不可能丢下小旋!不可能——!”男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扑上去,揪住那人衣衫死命捶打,胸口都被自己的拳头震到生疼,可对那人来说,却仍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一只手,就可以制住他那瘦弱到不堪一击的小拳头。

“我要杀了你们!坏人!大坏人!风湘陵哥哥……哥哥……不可能——!”明旋拼命挣扎,未被抓住的拳仍猛力挥舞。

不过,对这二人来说,用来消遣的玩意儿,利用而已,就算取得本来不抱指望的效果,却仍旧不能改变其身为工具的命运。

嘲笑般看了看那发狂的小家伙,眼神中似乎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怜悯,黑衣人扬起兵刃,手挥刀落。

却,被什么诡异的力量,生生定住。

幽暗之风,裂空之云。

幻作隐隐约约的命运轮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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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腾的强大气旋汇成擎天之柱,那深浓的暗紫迷雾正中,立着一个人。

堇色衣袍被幽幽的冷光晕染成玄紫,明明感觉不到空气流动,那衣摆却是微微鼓荡,然后,一点一点,扬起,翻飞,裹卷着墨色长发,浓紫深眸看着那两名黑衣男子,唇瓣微勾,恍惚的绝美笑容,却隐隐带着嗜血味道。

就像幽冥黄泉中走出来的魂灵,足尖轻点,浮于半空,“拿开你的脏手。”

心头不由自主异常恐惧,那男子无法选择,只能如扯住救命稻草般将明旋更加抓紧,另一人手中的刀亦是颤抖着架上明旋脖子。

而那男孩早已晕了过去。

眸光一沉,风湘陵喉间逸出二字,“找、死!”

手劲微动,怀中古琴急转数圈,两道冷冽红光骤如夜坠流星,疾闪而出,不偏不倚,只在一瞬之间,便划破二人喉管。

深入,切肤,两颗头颅便咕噜噜滚到一边,眼睛,还睁大着,满满,都是恐惧。

长袍一挥,挡去血溅如雨,风湘陵抱起昏迷的明旋,刚刚,他确实在琴声中加了安魂曲,为的就是,不让明旋看到这惨烈的一幕。

鲜血,不适合世间最单纯的孩童。

左手手指轻抚那犹还粘湿的脸庞,紧皱的眉头让风湘陵不由一阵心疼。刚要站起身,却听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风,仿佛也,停在这一刻。

“管账的,你……这两个人,是你杀的?”突兀而来的声音,风湘陵微微偏头,冷眼看着地面,而龙澈然,也正瞧见那里被割裂得支离破碎的两具尸体,满脸是不可置信。

“不错。”风湘陵答得平静。

“……为什么?还是下如此狠手,这不像你……”龙澈然摇头,死死盯住风湘陵面容,那神色始终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怒。

“本魔君行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不像我’……?龙哥又了解本魔君是什么样的人了?”冷冷一笑,风湘陵讥讽地看了龙澈然一眼,再无多话,转身便走。

“你……你……”龙澈然气得说不出话,风湘陵要离开,他也不想先认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渐渐走远。

可是,直到那熟悉的背影终于消失在眼前,原先的愤怒却蓦然褪去,龙澈然怔在那里呆呆的,像被抽掉了魂,迷茫混沌的情绪,根本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风湘陵为什么会用那种语气跟他说话,自己又为什么无法拉住他,此刻,龙澈然辨不清心上的感觉。太乱了,乱得他就要崩溃。

无法理解,无法弄清,自然也就忽略了,本该早就注意到的一点——

虚籁琴弦,一路缓缓滴下,洒落浓稠液体。

堇衣袖口,染了血。

仿佛冬日白梅,一夕成红。

悄悄潜回江陵府内自己的房间,仔细将明旋安置在床上,风湘陵方才缓缓坐了下来。

房中很暗,但他不想掌灯,虽然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在,但其实,只有内心里才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嗒嗒嗒,低低三下敲门声,风湘陵心跳蓦然有些加快,却在看清推门进来的人影的同时,重又稍稍沉了下去。

那种的的确确的失落感,强烈到让风湘陵心惊。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期盼他还会跟来,竟然……竟然……呵……也不想想他是怎么看你的?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吧?本来就是事实,你不是从不介意他人看法的么?这次为什么,希望他能理解自己?

风湘陵——!

在心底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风湘陵希望能唤回那惯常的理智,而这样做,也确实是成功了,在来人走近的时候,他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初。

站起身,风湘陵礼貌地作了一揖,“风瞿先生。”

须发皆白的老者,长长的胡子几乎占到身高一半,而那双隐在浓密白眉下的双眼,虽然看不见,却仍旧让人觉得,十分有神而亲切。

最特别的,还是他肩上扛的那个土黄色大麻袋,几乎可以装下一个壮汉,每次都能从中发现好东西,这些都是风瞿的宝贝。

风湘陵眼皮一跳,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老人二话不说,就把袋子拿了下来,整个人完全钻进去,在里面东找找西瞧瞧,“找到了,就是它!”颤巍巍爬出来,风瞿抚着胡须重又站得端正,那手里新添的一枚赭色小瓶子让风湘陵心头一阵发麻。

“风瞿先生,我没受伤。”轻舒一口气,风湘陵强作镇定。

而风瞿早在风湘陵将右手藏进袖子里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抓住,“主上,你可瞒不过老头子,居然用上血刃,是什么人惹得你这么生气了?”

任命地由风瞿将药粉抖抖索索洒在右手五指指尖上,药效很是迅速,猛烈刺痛过后便觉舒适清凉,血也止住了。

还好,最近几次都很成功,没白白牺牲掉。

风湘陵暗自庆幸,不能怪他不信任风瞿,幼年的惨痛经历到底是还存有阴影的。不过,现在,也只有这年迈的老人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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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将自己当孩子一般在宠爱。

偏头凝视明旋,那眼角仍有晶莹的液体在滑落,是做噩梦了吧?

“其实,我本想用禁音的,但又觉得,太便宜他们了,用血刃,对付那种虾兵蟹将,已是超过底线。”风湘陵冷冷说道,眸中冽冽冰寒,眼神杀机毕现。

“主上,说实话,老头子其实很欣慰。”风瞿放下风湘陵的手,目光也随他,飘向床上的孩子。

“……先生?”抬眼,风湘陵不解。

风瞿眼角的皱纹明显深了几道,一条条微微上扬,笑容慈爱,“你从小就太过理智,这回难得失控一次,倒让老头子很高兴啊!”

“先生!”面上微红,淡淡浮起些恼意。

风瞿却是笑得更加开怀,“老头子既有幸被主上尊称一声‘先生’,那私下里就免不得倚老卖老了,主上……敢问你这失常,是否还因为什么别的人……?”

“风瞿先生!”风湘陵猛然站起身,刻意忽略风瞿那张看不出神色却又饱含千万种表情的皱脸,“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世道黑白,并非还有别的牵念……”

一手轻轻抚弄胡须,一手背在身后,风瞿仍旧满脸笑容,凝住风湘陵的眼隐在白花花的长眉中,却似乎有隐隐的亮光在闪现。

微微别过脸,风湘陵定了定心神,话锋一转,语调复又沉静,“先生,您今日前来,是否已完成我所嘱托之事?”

风瞿听他这种语气,亦明白三分,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又对他所问之言稍稍颔首,“此事多亏主上早有预料,那孩子已经平安救回来了。”

心下稍定,风湘陵又问,“先生可有遇到什么阻碍?”

“无甚阻碍,对他们来说,那孩子也算可有可无,不过藏身之处倒有些难找,幸而主上初时便已发现端倪,老头子就靠观察明旋这孩子的动静方才找到,还好赶得及。”

“所以,那个地方,也不过是他们的临时据点?恐怕现在,已经作鸟兽散了吧?”

“主上说得不错,好在,人救到,已算万幸了,否则这孩子,不知该怎么难过呢!”雪白的眉端似是紧紧皱起,那些长长的纹路拼凑成脸容,风瞿抬起苍老如柴的手碰了碰明旋潮湿的脸蛋。

风湘陵凝视他动作,眼神忽而温暖,“先生,明华现在在哪?”

“就在老头子的房间睡着,主上是想……?”

“把他抱过来吧,让他们兄弟一起,明早醒来,想必都会很高兴的。”风湘陵微微一笑,就要出门。

风瞿拉住他,“主上,何不把明旋抱去老头子那边,这样你也好休息。”

摇了摇头,风湘陵眼中暖意悄然,“先生有所不知,明旋跟我说过,他睡不惯陌生人的房间,但他哥哥不会,所以,从很小的时候,都是明华迁就明旋……”

顿了一顿,风湘陵眸间忽而闪过一丝神伤。

绪,也喜欢挑床呢……

“主上,可是想到刘绪?”风瞿一眼洞穿风湘陵心思,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有时候,他甚至比刘协更能懂他,只可惜,就算懂,也无法改变些什么。

这个孩子,太过执着,也太让人心疼。

“刘绪他,投靠了曹操,虽然没有明着来,但其实暗地里做了很多勾当……现在,江陵封邑已被蚕食近半,依老头子看,他怕是停不下来了。”

风湘陵眉峰微聚,跳跃的烛光轻摇,勾勒出脆弱不堪的线条,似那些凌乱痛苦,“他果然……这样恨我……居然不惜牺牲父亲来报复。”

“主上,为什么不解释?你根本就……”风瞿欲言又止,其实无论真相是哪一种,说出来,受伤最重的,都只有这孩子。

也只有他自己,从不觉得伤得重而已。

“解释?呵……事到如今,五年已过,若要再解释,恐怕只会让他更觉得我这兄长当得虚伪吧?”

自嘲一笑,风湘陵幽幽叹息,“更何况,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呢!又有什么资格,让旁人来相信?”

“主上……”风瞿握紧他的手,“你确是你娘十月怀胎所生,襁褓之中,老头子亲眼见你爹为你戴上血玉项链。”

“那么,我娘是谁?”风湘陵忽而回头,眼光犀利,直视风瞿,“先生如此说,必是认识我娘,她是谁?”

满脸的皱纹开始颤抖,风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主上,不要问,不要问了,她已经不在了……那些过往的事情,你爹和我,我们都不希望你再去追究,更何况、更何况……哎……”

“名字呢?名字也说不出来,是吧?”风湘陵凄然一笑,“也罢,也罢……风瞿先生,你将明华安置好,就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主上,”风瞿跟上他,“至少,让老头子给你把下脉,准备好药材,你明日出发好带上。”

轻轻摇头,风湘陵温然一笑,“又有什么关系?吃不吃药,不都是一样的?我现在,倒有些感谢这副身子,无论怎么中毒,怎么受伤,都还能留得一口气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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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像个——怪物一样呢……”

推开房门,风湘陵愣住。

清亮的月光如一泓秋水,缓缓流淌着,湿透了那青白衣衫,好像,也湿透了他明澈干净的黑瞳。

一双剪影,倒映着令人沉醉的清雅堇色,几许消瘦,几许清怨,几许坚强。

仅仅一眼,就让风湘陵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对面人这样的神情太过强势,太过锋利,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似乎还有些什么其他的东西,压迫得他只想逃避。

可是,不容逃避,也不给他任何考虑的时间,龙澈然一把抓住风湘陵的手,语气恶狠狠,“跟我来!”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龙澈然狠狠盯住风湘陵,却不发一语。

风湘陵对上他那变幻莫测的目光,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可否认地,方才看见他立在自己门口,心头那一块失落处真的就像被捡了回来,重又稳稳镶嵌上。的确,比起跟自己吵架,他倒更习惯看他这般赌气的模样。

习惯……么?

“龙哥,这么长时间下来,除了在屋顶上睡觉,好个两口酒,本魔君还发现你有个奇怪的嗜好呢!”不想道歉,风湘陵出口就不饶人,更何况对象是龙澈然。竟敢误解他?哼!不耍他一下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龙澈然愕然,显是没反应过来,倒还真地上了钩,原先好不容易堆起来的一张冷脸立时被好奇宝宝状取代,“什么嗜好?本大爷怎么不知道?”

轻轻一摇头,风湘陵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神色,“偷听人说话,算不算一桩?”

惊觉被耍,龙澈然咬牙切齿,稍不注意就被风湘陵摆了一道,再好的脾气也经不住他这样玩儿吧,更何况,他龙澈然大爷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脾气有多好。

反倒是,有、够、坏!

于是,猛然一阵天旋地转回龙驭日,眼底星星脑内轰鸣之间,自食其果的妙音公子便头一回被人像扔沙袋一样扔到床上。

一尾活鱼也就罢了,偏偏这位尊贵优雅的大人身上那些伤绝非是装饰用的。风湘陵痛哼一声,十分恼火地就要坐起来。

“别动!本大爷老早就想宰人了!”居高临下,龙澈然双臂撑在风湘陵身体两侧,目光灼灼。

没办法,某人就是有那个本事把成日里嘻嘻哈哈的他惹毛,本来是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些,想问他疼不疼的,结果看见那人别扭的表情,一出口,就又成了那样一句火药味十足的话。

风湘陵睁大眼,瞪着龙澈然,两人这样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暧昧,让他觉得心里直打鼓,但又不肯先出口言和,便咬着牙不说话。

谁知龙澈然居然开始扯他的前襟?!

“龙澈然!你干什么?”顿时花容失色,风湘陵边挣扎边抓住那只毛毛躁躁的大手,一脸的莫名其妙加不可饶恕。

当然,龙澈然确定,自己还看到了一丝极浅的可爱红晕。

“很好。”他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笑得如平常般,灿烂到会让人头晕目眩,甚至连风湘陵都有一瞬间的愣神,讷讷反问,“……什么很好?”

“其一,你头一回叫本大爷的名字,很好,可比那什么‘龙哥’来得动听多了!想本大爷这么英明神武玉树临风见解不凡能力强悍的人,名字必须要登对,哪许人随便改的!”

“其二,你刚刚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很好,本大爷还以为你只有一张面具可以戴呢!呐,多换换脸,不然就那么张面皮,本大爷看久了心情会很糟糕!”

“至于其三嘛……”趁风湘陵失神的当口,龙澈然彻底拉开了他上衣,检视一番后,方才满意一笑,“很好,伤口没裂开,你还不错,知道本大爷再经不起吓了,真乖!”

身形一闪,龙澈然稳稳接住朝自己砸来的枕头,随即露出一半大大笑脸,“管账的,火大伤身,你不知道啊!”

咬牙怒瞪他半晌,风湘陵终于长舒一口气,语调闲闲,眼神懒懒,“也不知是哪个笨蛋惹来的邪火,哼!本魔君自是不屑与他计较。”

龙澈然闻言一丢枕头,开心地张臂,“你不跟他计较,可不意味着他不跟你计较哦!”

风湘陵见他那架势,心头一跳,正要滚一圈躲开,可惜还是慢了一拍,被龙澈然大力揽进怀里,顺势一起倒在床上。

呼吸有些不稳,风湘陵眯起眼眸,一字一句咬音加重,“你到底、闹够了没?”

龙澈然拉开被子盖住两人,呵呵傻笑,“够了够了,明日还要赶路呢,本大爷很有善心,不闹你了,所以,现在开始,睡觉!”

风湘陵微怔,语气不满,“你睡你的安生觉,为什么拉上我?”

仔细掖着被角,好在风湘陵没再乱动了,所以,龙澈然很顺利地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拥着风湘陵笑得一脸满足,“因为你房间被那两个小鬼占住了啊,本大爷只得行行好牺牲一下跟你挤一张床啰!唉唉!你可别嫌窄。”

什么烂理由?

风湘陵轻哼一声,“本魔君不嫌窄,嫌人。”

龙澈然气结,却又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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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的毒舌,他也不是头一次见识了,相处至今,几乎天天都会被他整到。

不过,也只有他调侃自己的时候,龙澈然才能看出风湘陵的一点真性情,而今日,算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体会得最多的一次。因为,心里已经装了些东西,便更能理解,他所独自背负的痛苦,原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深。

龙澈然确实,听到风湘陵跟风瞿的谈话了。

从第一句话开始,全都听得清楚,因为,他一直在风湘陵窗外,甚至比风瞿还要早到一些,只是,没有勇气踏进去罢了。

“管账的……你心情好些了么?”

“……”

“唉唉!本大爷这么努力,你就不能配合一点啊!”

“……”

“管账的!我知道你没睡着!”

“……”

“……”

“……怎么了?”

“……”

“……”

“本大爷……我……对不起……”

“……?”

“本大爷知道,那两个家伙是死有余辜,本大爷虽没亲眼见到,但光看小鬼头睡着还哭成那样,就知道他们兄弟一定被折磨得很苦,本大爷最见不得人欺负弱小,所以,管账的你会想教训那些家伙也是应该。”

“……”

“何况、何况要是本大爷的话,这种混蛋,我怕是早在八百年前就想了九百九十九种惩罚他们的方法!只不过——只不过……”

“龙哥想说什么?”

“……管账的,你这样杀了他们,实在、实在不是很妥!唉呀!总之,本大爷实在不希望你和他们一样轻贱生命!”

“……轻贱生命?龙哥的意思是,即使无辜者遭受滥杀,亦不该反抗、不该复仇吗?那若他们先杀了明旋,再反过来要杀我,本魔君是不是也不该回手还击呢?”

“这……这……当然不是这样!那个时候如果本大爷来得早点,就算你不动手,他们若真要伤你或者小鬼头,本大爷也绝对会打扁他们!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管账的,你是怎么了?”

“……”

这段话如石沉大海,再没有回应,但龙澈然却感觉到怀中人身躯一阵隐隐的轻颤,凑过去看,风湘陵双眼紧闭,但那并不舒展的眉头,却已然泄露了主人纷乱挣扎的情绪。

他总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善待自己。

龙澈然手抚上那眉心,动作格外温柔,一下一下,似要抚平那凌乱的纹理,可却,只有越来越深,越来越让人心疼。

轻叹了口气,龙澈然移开手,却是摸到被子里,捉住风湘陵不知何时已经绞在一起,硬攥成拳的双手。

强势地,不容抗拒,掰开来,却如所料般,听到那人抑制不住轻嘶一声。眼前,五指如玉,却在指尖,结了暗红的痂块,宛如雪地里数片残红,有种即使凄怆也仍旧醉人的唯美,清冷寒凉,是冬的温度与颜色。

还是这么冷啊……

身躯密密地贴紧,以丹田靠住风湘陵后腰,龙澈然圈住他,另一只手也同样握上去,双掌张开,轻缓地摩挲那微微颤抖的手背。

气息流转,帐幔内都充斥着那种,宛若太阳一般的温暖。

“管账的,就算你现在,仍旧不能完全对本大爷坦诚,也没关系。”

“刚刚听到的那些事,本大爷不会跟任何人说,答应你的事,本大爷从来都做到了的,所以,你放心。”

“但是管账的……可不可以……我是说,你能不能,试着放松一些,看着你那样,本大爷会、会觉得很难过……”

“……管账的?”

身侧的呼吸平缓悠长,龙澈然方才意识到,自己唠唠叨叨一大堆,风湘陵或许早就睡着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认栽地叹口气,龙澈然将脸埋进风湘陵颈项,发丝软软绵绵,还带着种清洌的梅花香,微冷,龙澈然鼻尖痒痒,忍不住轻轻蹭了蹭。过分暧昧与亲昵的动作,让龙澈然做来,竟无端多了种孩子气,却也有些像是,那种会让人安心的抚慰。

明澈的少年意气与成熟的男子气概,这两种几乎完全相反的气质,就在这个奇妙的人身上,完美地合二为一。

又过了半晌,直到龙澈然也满足睡去,温热地呼吸喷洒在耳畔颈边,风湘陵忽而缓缓睁开双眼,前一刻还似乎平缓的心跳与呼吸,蓦地便有些紊乱了起来。

管账的……可不可以……我是说,你能不能,试着放松一些,看着你那样,本大爷会、会觉得很难过……

……

龙澈然,如果我说,不能答应,你……又会如何?

“漂亮哥哥、漂亮哥哥!你真的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漂亮哥哥是不是还在怪小旋……吃了小旋做的糕点,漂亮哥哥会不会死?呜呜呜……小旋不要你死……”

蹲下身,风湘陵无奈地轻拍男孩肩膀,亲昵关切的模样同时惹来两个人稍嫌不满的眼光,明华虽然跟明旋很相像,但脾气可不那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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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整个一别扭得很,跟此刻面色不善的龙澈然算有得一拼。

于是,风湘陵决定速战速决,“小旋乖,哥哥这次不能带上你,不过,我会很快回来的,你要乖乖听话,而且,那个糕点其实没毒,是那些坏人故意骗小旋的。”

“咦?真、真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真是惹人疼的小鬼。

“当然!你看哥哥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安抚安抚,风湘陵完全忽视背后那两道绝对狐疑和饱含不相信的眼光。

“真的呀!那……那……”小明旋突然小脸通红,放低了声音,“那漂亮哥哥……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娶你?”

瞬间石化,风湘陵再仔细回忆了一遍他的咬字,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小旋,你……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的哦!”

“我知道!”小家伙像个大人挺直了腰板,“娘亲说过,如果小旋以后有很喜欢很喜欢,想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就要娶她!”

“这么说是没错,可……”话未说完,一个愠怒的男声突然插了进来,“喂小鬼头!凭什么是你要娶管账的,本大爷……等等!这怎么说都不对吧!管账的是大男人,男人你懂不懂,男人不是用娶的,是用嫁的!”

“哦,原来是这样……那漂亮哥哥嫁给小旋好不好?”天真地昂起头,小明旋作沉思状。

这还不是一样?风湘陵抚额。

“哼哼!那也不行!小鬼头,你还太小啦!再长个十几年,有本大爷这么高的时候,再考虑这种事吧!”

“对啊对啊!娘亲说了,等我长大成了男子汉,才可以的!所以,等小旋长大了,漂亮哥哥要当小旋的新娘子哦!”

再次石化,龙澈然这根本、根本就是在乱教小孩子!

没耐性跟这一大一小讨论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题,风湘陵赶在龙澈然发下句话前转向管家,“璋伯,这两个孩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已经八岁,才不需要人照顾!弟弟也不用,我自己可以照顾他!”明华大声抗议,却惹来头上一个爆栗。

“小子!给本大爷乖乖的,不然回来有你苦头吃。”龙澈然一脸恶人状,可怜的小明华于是撇嘴不言,这位“大叔”看起来好凶哦。

相反,乖巧的明旋却在一边噗嗤笑开,“谢谢漂亮哥哥和怪人哥哥,还有管家伯伯,小旋和哥哥会乖乖的!”

满意点头,风湘陵赏了男孩一个最最温柔的笑容,便转对管家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走到一边。

“他们的家人有消息吗?”风湘陵压低声音。

“确实跟大公子说的一样,”管家叹了口气,“那两个孩子母亲早死,父亲名声不佳,现在下落不明,不过老奴已经派人在打探了。”

“……若是找到了,先证实他的人品,再决定是否将孩子送回去,否则……只怕他们还是一样会被卖掉。”

“是,如果要送回孩子,老奴会打点好一切,大公子请放心。”

“好,那便有劳璋伯了。”

“大公子言重了,这是老奴的本分……只求大公子能早日回来多陪陪王爷,老奴是担心……他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恐怕终是放不下王妃一人啊……”

“……”

叹息着,管家蹒跚而去。

风湘陵却仍旧愣愣地站着,眼神落处,兰榭竹廊,那正向自己慈祥微笑的中年男子,微弯的脊背,岁月的痕迹过早地刻凿上去,又有谁晓,未及不惑,已知天命?

三载时间,恍若十个春秋,如年度日,命里绵长。

“湘儿,为父会一直等你回来。”点点头,男子目光温和,“瑛儿的忌日,我们一家人再聚在一起。”

“父亲……”风湘陵喉头有些发涩。

“湘儿,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会让为父失望的,对吗?”刘协取下腰间玉佩,捧在手中轻轻抚摸,眼神里柔光宛转,然后,收紧手掌,他走近风湘陵。

“瑛儿,我信你,在天有灵,”仔细地将坠着玉佩的红缠丝绳系上风湘陵腰带,苍纹玉石,相映成辉,刘协口中喃喃,“请你,保佑我们的孩子,保佑他,渡过此劫,一生平安。”

“父亲,这是……!”风湘陵大惊,正要抬手取下,却被刘协按住动作,“湘儿,记住,无论你在何时何地,都要记住,你的母亲一直在看着你,而这里,有个父亲,始终都在家中等你归来,永远,不要忘记。”

鼻头发酸,风湘陵收紧掌心,温润的玉石暖暖流韵,熨帖肌肤,一如很久以前,那总是轻抚眉心的柔软温度。

……

“母妃,湘儿今日新学了一曲,您听听看可还有不对的地方?”小小的孩童抱着与身子同高的古琴,显得很是笨拙。

虽然那琴,其实已经是特制的最小的了。

停下手上绣工,春日锦绣,行旅迟迟,恰恰落在远山苍翠上那一点新绿,“好啊,湘儿要弹什么?”

眼珠巧巧一转,深紫透亮灵气逼人,小家伙甜甜应道,“是上次生辰,师父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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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古谱,叫《春晖》。”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女子秀雅的容颜,黛眉淡点,笑意柔婉,小小稚童满含期盼,眼巴巴地看她起身离开绣屏,然后,是一双柔荑温温,落在自己前额。

舒服眯眼,刘海之下的眉心,细看,一朵淡紫梅花印,浅浅如画。

……

“母妃,绪什么时候会长大?他好像一直都这么小,抱起来就像小动物一样。”

“傻孩子,他才一岁,自然小了,不过,他很快就会长大,会赶上你的哦,所以,湘儿要快快学会当个好哥哥。”

“嗯!母妃,我比绪大三岁呢,一定能当个好哥哥的!”

“一定哦!绪,”伸出小指,郑重地勾住婴孩软绵绵的手心,“我们一定会是世上最好的兄弟!”

一定会的……这是我们的约定……

“管账的,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龙澈然终于忍不住开口,风湘陵一惊,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驾雾背上,而他们,已经离家很远。

“既然这么舍不得,干嘛不多住几天?本大爷这才想到,要不是突然遇上小鬼头的事,你该不会真学那什么上古圣贤,来个三过家门而不入吧?”

“龙哥……”风湘陵轻轻一摇头,“不是本魔君不愿回家,而是……罢了!还请龙哥不要再问,下次回去,那些事情总会解决的。”

“你不说本大爷也知道,”一腿勾着腾云肚子,龙澈然倒挂金钩,一手探地,顺势扯掉两根狗尾巴草。

瞥一眼风湘陵正襟危坐的样子,想了想,将两根都叼进自己嘴里,一左一右,很有些地痞无赖的味道,“哼!是因为那阴沉脸的小子吧?”

风湘陵偏过头去,不理会他,龙澈然总算识相大笑,“好啦好啦!本大爷住口总成吧?”

咬着狗尾巴草茎,龙澈然还真地安静下来,不过,也只闲住半刻功夫,便又突然大叫一声,吐出嘴巴里的东西,“不对!本大爷话没说完,怎么就住口了?”

风湘陵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疯,挑眉随意瞟一眼,“龙哥,本魔君似乎,并没让你不说话。”

龙澈然气结,“管账的,你又给本大爷装傻!临走前小鬼头说得那些话什么意思?什么中毒,什么会……呸呸呸!那个字本大爷才不要说!”

风湘陵莞尔,“本魔君还道是什么,龙哥原来指这个,那确实是他们骗小旋的,本魔君并没有中什么毒。”

仍旧狐疑,龙澈然追问,“那就算撇开这个不谈,你又为什么丢下本大爷,独自一个人去犯险?”

叹口气,风湘陵笑容无辜,“龙哥当时睡得正香,本魔君不忍打扰,何况你后来也看到了,那两个喽啰,还轮不到龙哥出手教训。”

迷魂汤,这绝对是迷魂汤。

龙澈然在心里这样警告自己,但仍旧免不了被捧得晕晕乎乎找不着北,居然还真让风湘陵蒙混过关了。

于是,趁着这难得的安静时间,腾云和驾雾似心有灵犀般,开始卯足了劲儿向前冲,龙澈然就算再想说话,也被震得胸腔发麻口不能言。

好个管账的!又算计本大爷!看到了熏风午原,本大爷还让不让你喝那上好美酒了!哈哈!熏风,龙澈然大爷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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