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御书房内,明亮如昼。
临近御案边的窗户开着,夏蝉嘶鸣的声线划破寂静长空,让这座空荡且孤寂的皇城吵翻了天。
孟寒声揉着鼻梁,手中朱砂笔机械式地在奏折上批下“朕已阅”三个红字。
一个月前,他登基了。
非常草率以及荒唐。搞得史官们凑在一起商量,能不能把新帝是太监的事实记录下来。
孟寒声知道后,让金宝去传了一句话,要他们如实记载。
太监当皇帝,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也算开创了先河。
谢枘霖之前问他,他怕不怕名不正言不顺,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遗臭万年。
孟寒声给他的答案是不怕。
他不是谢铖钧,瞻前顾后,明明想要皇位,却又顾忌别人的看法和史书对自己的评价。孟寒声就算不做这个皇帝,他的名声也臭得要死。
倒不如做绝,成为绝唱。
他可不怕被人骂,甚至还带着金宝偷偷出宫,在茶楼里听那些酸腐书生们义愤填膺的辱骂他无耻窃国,连男人都不是,不配受他们这些读书人跪拜,甚至不屑入朝为官。
然而骂完之后第二天,新帝登基开恩科,考场里头的人,一点也不少。
“陛下,您歇一会儿吧,你都一晚上没有合眼了。”金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孟寒声的沉思。
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噼里啪啦地炸响,酸痛不已。
他刚刚登基,政务繁重,每天收上来的折子堆积如山,哪怕他不眠不休地批改,也看不完。
“给朕换杯茶。”
孟寒声还没有睡意,突然换了自称,也没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
金宝正准备用阮月的说辞来劝孟寒声,可是一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又担心说出来会惹孟寒声更加心烦,只好退出去给孟寒声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谁知道他回来后,还是绕不开想躲的问题。
“牧阳那边,传消息来了吗?”
金宝低下头,避开孟寒声的视线,低声道:“吴统领说,沈家人都不愿意来帝都。”
孟寒声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原身十年没有回家,除了他的母亲对他还有一丝念想,其他人恨不得他早就死了。
沈家是有名的书香世家,沈父更是学院山长,桃李满天下。教出来两个儿子都是文思敏捷,天资不俗。
长子从小就被人称赞有乃父之风,一直恪守本分,端方雅正,未来接任山长一职,是理所当然。
这两个人,不出意外是要名留青史的。
如今孟寒声“恬不知耻”地改了国姓,天底下骂他的人比比皆是,各种污名全都堆叠到他的头上,这个时候跟他扯上关系,无异于把一块璞玉扔进茅坑。
原身想要修复跟父母的关系,孟寒声作为任务执行者,愿意在这上面下一点功夫。
当然要让他放下脸面,去沈家众人面前痛哭流涕表示悔恨,祈求原谅……他可做不出来。
既然不尊口谕,难道圣旨还不管用?
“拿玉玺过来,朕要拟旨。”
五天后,明德殿。
孟寒声穿着量身定制的龙袍,懒散地坐在那个坐起来并不舒服的位置上。
九级玉阶之下,是沈家一家老小,以及许久未见的阮月。
侍卫、宫人,被孟寒声尽数赶了出去,身边只留下了心腹金宝。
台阶之下,沈母眼眶通红,隐忍泪水,阮月和沈家大嫂分别在她左右,搀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父和长子长孙并肩而立,作势要跪。
孟寒声示意金宝拦住他的动作,声音挑高:“沈老先生莫不是故意要折煞朕?”
这一句话,就直接表明了孟寒声的态度。
他心里仍然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父亲,但是永远都不会再回归到他儿子的位置上。
沈家都是聪明人,对他的意思了然于胸。
一时间,本已准备好的说辞,反而不便宣于口。
沈父一生高风亮节,磊落光明,可是身上带着几分学者的通病,喜欢言传身教,且过于爱面子。
在他心里哪怕孟寒声做了皇帝,却始终是他的儿子。
还没有轮到他来断绝父子关系,孟寒声就“自作主张”的拉开距离,这让他压抑的怒火终于再也忍不住。
“呵,老夫只是一介草民,见了陛下怎么能不下跪?”沈父阴阳怪气道。
“哦,那你跪吧。”孟寒声面无表情。
“……”
这下,沈父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气得面色涨红,不停喘着粗气。
旁边沈家长子沈如松扶着沈父的胳膊,表情跟沈父一样难看。但相对来说,他更会审时度势一些,抱拳朝孟寒声作揖道:
“多谢陛下方才怜惜家父腿脚不便,便由草民代替家父对陛下行跪拜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