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靴子踩在暗黄的微光中,段崇本就高大的身影被石灯映得很长很长。
傅谨之人未到,却迎头给了他一击。这一击,落在旁人眼中兴许更似笑话,可对于段崇来说,足以令他失魂落魄。
傅谨之大概料定了他不会想着去买这些东西。段崇幼年是与刀剑为伴,想不到小孩子会喜欢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儿,他能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可以给未出世孩子的东西,无非是将自己通身的剑法教给他,抑或着亲自教他骑马射箭;若是个女儿,以后还可以教她做饭烧菜给娘亲吃……
这是他会的,也是他能想到的所有。
沉思间,昭昭跟了上来,拿头和身子去蹭他的靴子。段崇停下,揉了一把它的脑袋,正准备把它裹在怀里一起去六扇门,好好请教请教一下,问问正常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养大的。
不想身后蓦地想起一声弱弱的唤声,回头一看,正是虞君。
第155章 到府
她已换下了血衣, 穿上六扇门信鹰的武袍, 不去看憔悴的病容,还像是从前英武的模样。
女信鹰中, 华英心性爽朗, 不拐弯抹角, 可有时会沉不住气,当个朋友或者手下都是极好, 却不适合统领。虞君却与之大不同,她武艺高强,倚靠着虞家在江湖的威望,女信鹰大多对她很是信服, 加上虞君本人心思缜密,颇具手段, 段崇对之甚为器重和信任。
两人相识多年,段崇待她与杨世忠、裴云英一流为故交友人, 从未动过男欢女爱的心思。
从前段崇在江湖上行走, 淡薄男女之别,没在意过此事;可如今入朝为官,又娶了傅成璧为妻,有些事的确应当要分得清清楚楚才行, 既是为了虞君, 也是为了他和明月。
昭昭被挟在腋下, 挣了两下跳出来,弓着腰, 尾巴直竖,做出攻击的姿态,冲着虞君一阵恶意满满的喵呜,似是恐吓。
虞君不太喜欢猫,蹙起眉,往后退了几步。段崇咄着驱赶它,昭昭才安分,攀着腿借着结实的手臂,一下趴到他的肩膀上,安安静静地待着。
虞君低下眉,想起傅成璧初入六扇门时,将这么一个不正经的小东西带来,段崇就对她格外容忍。
在段崇眼里,一开始傅成璧就是不同的,只是他将心意掩藏得太好,谁都未能看出来,或许连段崇自己都不知道,等他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傅成璧。
虞君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心底却酸涩得厉害。
她不肯认。她始终认为,段崇这般放荡无羁的人,应当配一个江湖佳人,能够支持他问鼎天下武林,而并非将他束缚在一方深宅小院当中。
傅成璧就属于后者。
段崇看她无言半晌,先开了口,口吻不亲不疏:“何事?”
虞君敛了敛容色,忍着傍晚起着星点微凉,攥紧手指说道:“如今虞家庄横遭变故,我一个女子,不通经商之道,名下产业早晚教心怀不轨的叔伯姨娘蚕食瓜分。虞家庄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想求你帮帮我。”
将虞家庄交给他,意下是奉为彩礼。
段崇不傻,听出她言下之意,为了留一份情面,也只能装作不懂,顺着表面意思回答道:“我并非虞姓,虞家世代产业,不该由外人涉足。想必虞庄主泉下有知,应当也不会希望虞姑娘将虞家基业拱手奉让。”
虞君暗下咬唇,声音中带着委屈的哭腔:“……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段崇反问:“虞姑娘又何尝不懂我的意思?”
虞君满目悲怆,犹豫良久之后终是决定放下自己最后的傲骨,与段崇说个明白。
她抽噎道:“段崇,我喜欢你,你第一次跟齐师父来到虞家庄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不然我为何放着虞家庄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要来到六扇门当个女信鹰?”
“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段崇认真地解释道:“段某当真不知。”
他对此一向不太开窍,要是对虞君有过任何男女之情,但凭两人相识多年,段崇绝对能够洞悉她的这份真心。
“我真心渴盼你能回应我,等了那么多年,都是镜花水月。”虞君抹着眼泪,“当年我收到家书,回到虞家庄,一去不归。过了那么久,你都不问我为何不再回来……”
她挽起束紧的袖子,展给他看的,是手腕上蜿蜒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段崇略微蹙起了眉。
虞君哭得更凶,“你都不知道,我为了对抗父亲,为了能回来见你,做过甚么样的傻事?我也是个人,也是虞家庄人人都看重的小姐,不是草木,不比傅成璧低贱,更不比她爱你得少。段崇,这不公平……对于我来说,这太不公平了……”
段崇口舌生涩,同她讲不出道理。这本就没有道理可言,他活了许多年,就看傅成璧最好,甚至一时都难说她有哪里好,这如何分公平不公平?
“你娶我罢。”
段崇一下拧紧眉,目光中泛着雪亮的锋芒。
虞君抬起头,直视段崇,苍白的嘴唇抿成倔强的弧线,“我的所有,虞家庄的所有都会是你的。傅成璧若是容不下我,我可以不在这里住,甚至没有名分,只要你肯……哪怕有一点在乎我……我就知足了。”
她一步一步踱近,靠到段崇面前,静静地凝望着他,双眸中饱含炙烈的情意。
段崇略微垂首,抬手按住她的肩头,也止住她进一步靠近的步伐。
“并非明月容不得,是我容不得。”段崇坚定,没有任何的妥协和退让。
话语中明确表示出不会有任何动摇,一下就击溃了虞君所有的理智。
“你撒谎!”
她红了眼,狰狞地恼怒喝道:“傅成璧到底有甚么好?她除了拖累人,还能做甚么?傅家人根本看不起你,你要那样待她小心翼翼、卑躬屈膝……你是段崇啊,你记不记得自己曾经何等骄傲?江湖上那么多年奉你为盟主领袖,就算是朝廷都要礼让三分,何以到了她面前,就让你连尊严都抛弃了?”
原来在外人眼中,他是这等不堪的?段崇无言,听得这番话,实属啼笑皆非。
昭昭见虞君情绪不定,炸了毛似的不安,开始低呜乱叫起来。
段崇揉着它的脑袋安抚,对虞君没有要再解释纠缠的心思,淡声道:“等伤好了,就回六扇门休养。明月怀有身孕,大夫说宜清净,不宜劳累,府上不便有外客。虞姑娘,段某的意思想必你已经很明白了。”
念着多年的情谊,他对虞君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耐心,若是换了旁人诋毁看轻傅成璧,段崇断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段崇语气中的冷厉锋芒毕现,令虞君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片刻,她撑住自己身体里最后一分力气,却也压不住声线里的脆弱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