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替小白菜代供,刘锡彤随即扬脸问道:“秦松在哪里?”
秦松是一名资格很老的差役,能言善道,懂得官场的规矩,所以凡遇牵涉到地方士绅的官司,需要传唤到堂时,都派秦松去办。此刻找他,当然是为了要将新科举人杨乃武弄了来。
交派了差使,刘锡彤特地叮嘱一句:“多带几个人去!先礼后兵。”
“是!”秦松答应着,退了出来,立即找他的两个伙计,商量办案。
一听要传讯的是杨乃武,那两个伙计又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杨乃武处处与公人作对,久已恨得他牙痒痒,不想今天也遇上了这样一桩官司;害怕的是,杨乃武就是条“赤链蛇”,很不好对付。
“你们别怕,根本没事。”秦松到底老练,看事比较真切,“杨某人是有身份的人,不会逃走也不会拒捕,你们跟了我去,啥事也不必做,只在前后门看着,如果他家左右邻居来看热闹,拿他们挡住就可以了。”
是这样的差使,可说轻松无比。两个伙计跟着到了杨家,在前后门一站,秦松上前敲门,求见杨举人。
门上认出是衙门里的差役,不由得大为紧张,急急入内通报。杨乃武很沉着地对妻子说:“我知道一定会来找我!我去一趟就来。”
这件命案,在前两天停尸不殓,就有消息传开,说死因可疑。这天早晨,县官亲临验尸,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县城,十家闲谈,倒有九家在谈这件案子。杨太太当然也听说了,心里着急,怕丈夫会受牵连,只是口头上一字不露。及至听说小白菜被带回衙门,心知事态严重,私下问过丈夫,杨乃武只说“不要紧,不相干”。如今到底有干连了!不由得眼泪汪汪地问道:“真的不要紧?”
“你不要哭!哭了反倒惹起人家的胡猜乱想。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葛小大命中注定活不长,与我什么相干?人命重案,没有证据,怎会牵连到我?”杨乃武又说,“刘锡彤肚里明白,我不是好惹的人!”
“唉!就因为你不好惹,平时得罪的人多,我才担心。”
“担什么心?‘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说完,杨乃武随手从衣架上摘下一件马褂,套在身上,一面扣衣纽,一面走到大厅去会秦松。
秦松一见,含笑趋迎,“杨老爷!”他单腿一跪打个千说,“你老高中,还没有来跟你道喜。”
“不敢当,不敢当!”杨乃武心想,这个人很知趣,倒不能不赏,便又问道,“你带了几个弟兄来?”
“两个伙计,跟我一起来道喜的。”
“多谢,多谢!”杨乃武吩咐佣人,“到里头去跟太太说,包三个喜封出来,四两的一个,二两的两个!”
“杨老爷,杨老爷!”秦松谦辞,“无功不受禄,不好意思。”
“小意思,小意思!”杨乃武问道,“你来看我,专为道喜?”
“还有点事!”秦松答说,“县大爷着我来奉请,有点公事,要跟杨老爷请教。”
“好!说起来县大爷还是我的老师。”杨乃武说,“我马上跟你走!”
等喜封包了出来,秦松领了赏,道了谢,向杨乃武的佣人问道:“轿夫齐了!”
一中了举人便成了“缙绅先生”,称呼变成“老爷”,出门要坐轿子。杨乃武新打一顶轿子,雇佣四名“轿班”,这顶新轿子坐了还不到十趟,不想却抬了去打人命官司,心里自然很不是味道。
到了县衙门,轿子一直抬到大堂滴水檐前,杨乃武下了轿,由秦松引领着,绕过大堂,进了垂花门,刘锡彤已经站在台阶上等候了。
这总算很客气。礼尚往来,杨乃武疾趋数步,兜头一揖,叫一声,“老公祖!”
“不敢,不敢!”刘锡彤还礼来客,“请里面坐。”
揖让升阶,进了花厅,重新叙了宾主之礼,杨乃武开口问道:“老公祖见召,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有件案子,想请教老兄。”刘锡彤皱着眉说,“豆腐店帮伙葛品莲暴死,想来老兄已听说过了。”
“是的,此人从前是我的房客。从今年闰六月退租迁移以后,就没有再见过。”
“葛毕氏呢?”刘锡彤皮里阳秋地笑着,“听说是老兄的学生?”
“谈不到此!无非教她念念唱本而已。”
“仅止于此?”
话风与脸色都慢慢在变了,杨乃武也就不客气地反问:“还有什么?”
刘锡彤不答,只向外喊道:“带葛毕氏!”
就这一声,情况立即改变了,会客变成审案。杨乃武虽仍坐着,但刘锡彤身旁已站了好些人,门丁、差役一字排开了,杨乃武身后摆了一张半桌,刑书携着笔砚,准备录供了。
见此光景,杨乃武倒还能保持镇静,可是等看到小白菜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左手青紫,肿得指头不能并拢的那种惨相,不由得大为震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自己都不知道是愤怒、伤心,还是惊惧。
等小白菜跪了下去,刘锡彤不问她,却转脸交代:“刑书,你拿葛毕氏的口供给杨举人看!”
这份口供当然是经过修改的,刘锡彤“指奸”以及小白菜提到“刘大少爷”的话,删得一字无余。杨乃武看到一半,脸色大变,视线从纸上移到小白菜脸上。却好小白菜也在抬眼看他,四目相接,她眼中那种愧叹哀怨的神情,一下子将杨乃武的怒气消融了一大半。
“哪有这样的事!”他淡淡地说,“老公祖不会听她胡乱扳扯吧?”
“不见得是胡乱扳扯!”刘锡彤沉着脸说,“人在这里,你们两造对质。”
这下,杨乃武要考虑了!他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小白菜,若说对质,自然有话问得她哑口无言。可是自己脱却干系,小白菜的砒霜来自何处,又成疑问。刘锡彤势必再度刑求,无非让她多吃点苦头,又于心何忍?而况,万一小白菜畏刑诬服,言之凿凿地说在十月初五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交付的砒霜,那一来可真是咬得入骨三分,再也无法分辩了。
因此,杨乃武打定主意,推翻全案,当时冷笑一声说道:“十月小阳春,中午可以穿单,以身短而肥的葛品莲停尸四日之久,岂有不生尸变之理?如今执持成见,对一弱女子临之以官威,加之以大刑,请问何求不得?子虚乌有之事,根本谈不到对质不对质!”
这几句话犀利非凡,刘锡彤既怒且惊,心知遇到难缠的对手了。霎时间心潮起伏,怒火一阵一阵烧,念头一个一个转,脸上阴晴不定,气色不但难看,而且可怕。左右的刑书、差役与门丁,无不紧张,怕大老爷这个雷霆震怒发出来不得了!
谁知到头来却是密云不雨的局面,“你是新科举人,我奈何你不得!”刘锡彤大声地吩咐,“送客!”
于是从花厅沿甬路,递相传呼:“送客!接客!”刘锡彤只送出花厅,哈一哈腰,掉头就走。杨乃武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猜不透他的下一步棋是什么。
等出了头门,只见他的小舅子詹善政与他的堂兄弟、也是秀才的杨恭治,都在照壁焦灼地守候,望见轿子,急急迎了上来,杨乃武挥挥手示意,到家说话。
一到家,全家上下捧凤凰似的将他送入上房,为了安慰大家,他说一声:“没有我的事,都放心好了!”
听这一说,下人都散去了,剩下杨太太姐弟和杨恭治。到这时,杨乃武才细谈了会见刘锡彤的经过。
“大哥!”杨恭治很有见识,跌脚嗟叹,“大哥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
“怎么?”杨太太的脸色都变了。
“你要想救小白菜,自己先要洗刷清楚,才能脱空身子办事。现在案子未结,你脱不得干系。固然,新科举人,他无奈你何;可是,怨结得深了,而且照你所说,刘锡彤根本就办错了!这样的案子,他的一顶纱帽吊在上面,骑虎难下,非用杀手不可,照我看,他会动公事革你的功名!”
“他不敢!”
“但愿他不敢!”
杨恭治不幸而言中了!刘锡彤连夜动笔,亲自拟了一道公文,历叙杨乃武过去包揽诉讼,干预公事,煽动乡愚,抗漕抗租等等劣迹;以及葛品莲暴亡,葛毕氏供词,传杨乃武到案,不敢对质的情形,认为以“该举人之种种恶行,无异衣冠禽兽,枉读诗书,玷辱士林”,应该斥革他的举人。
公文拟好,请了本县的学官来商量。县里的学官叫作“训导”,是湖州人,名叫王庭熜,秉性庸弱,刘锡彤怎么说,他怎么听。当下列名会衔,派典史上省,由府而道,由道而省,转咨学政出奏。这个典史湖北汉阳人,人很能干,亲自一关一关去打通。到了学政衙门,因为学政胡瑞澜是湖北江夏人,算是小同乡,办事更加方便。不过三天工夫,便得意扬扬地回县复命了。
这一下,杨乃武才知道自己走错一着棋,但自信还不致满盘皆输。回想所看过的小白菜的供词,胡言乱语中有个大大的漏洞,十月初五那天,到南乡岳家赴宴,当夜并未回城,如何又交砒霜与小白菜?
于是,十月十六那天,他做了一张状子,用他堂弟杨恭治、妻弟詹善政联名出面,到县衙门呈递,请求重审。
刘锡彤接到这个状子,不能不准。随即批示,准将全案人犯,提堂察夺。
这一次就不能再在花厅审问。因为原来案情未确,可能要问到奸情,而且传杨乃武对质时,他还是绅士的身份,一方面为了顾全妇女的颜面,一方面应该礼遇绅士,所以在花厅作不公开的审问。现在只审谋杀,不涉奸情,杨乃武的身份亦非昔比,无须顾他的面子。而最主要的是,这种逆伦重案,倘不公开审问,百姓不服,万一激出意外变故来,担当不起。
因此,传审是在二堂,消息一传,轰动城厢内外,来听审的百姓,像潮水一样涌到,二堂的走廊上、院子里塞得水泄不通。幸亏差役老到,预见到有这样的情形,早已将全案人犯传提齐全,暂且安置在二堂两面的小屋中,否则,要分开一条路上堂,是异常艰难的事。
“当、当、当”钟打三下,这是县官升堂的讯号。堂下乱糟糟的声音,立刻低了下来,终至于肃静无声,一个个踮起脚往上张望。
公堂问案,刘锡彤就不能穿便衣了,身穿鸂鶒补服,头戴水晶顶子,脑后拖一根蓝翎,全副七品官服,在两行差役齐喊“堂威”声中,从暖阁后面踱了出来,在公案后面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于是刑书从公案旁边闪了出来,斜着向上打扦,高声说道:“启禀大老爷,葛毕氏谋杀亲夫一案,全案人犯,俱已传提到齐,听候发落!”
刘锡彤点点头,打开面前的案卷,提笔点了一下,口中说道:“带杨乃武!”
杨乃武就在东面小屋中,但差役照例还是要传呼,在一片“提杨乃武上堂”的喊声中,他被差役前引后护地带了出来。头戴小帽,身上穿的是蓝绸夹袍,上套一件直贡呢马褂,手上还捏一把折扇,神情不但从容,而且有点潇洒,一点都不像吃人命官司的样子。
这副模样落入刘锡彤眼中,决定给他一个下马威,等杨乃武长揖不跪时,他沉声问道:“你就是新科举人杨乃武?”
“是!”
“现在你不是新科举人了!”刘锡彤从公案上取起一个卷宗,扬了一下,“你的举人革掉了,还不跪下!”
不容杨乃武犹豫,左右差役已上前以手加肩,将他揿得双膝落地。这还是比较客气的强制执行,若是乡愚,差役只起脚在他膝弯中一踢,身子一软,自然跪倒。
“杨乃武,你的名声,全县皆知。”刘锡彤大声问道,“今天出了这样的案子,罪证确凿,还不说实话?”
“乃武并未撒谎,堂上要我说什么实话。”杨乃武不甘自称“小的”,也不肯尊称刘锡彤为“大老爷”,所以改用这样的称谓,听来有些刺耳。
“我问你,你与葛毕氏可有奸情?”
此言一出,杨乃武自知又落下风。他与小白菜的暧昧,早非秘密,但不能承认。一承认,就立脚不稳了;如果否认,则人人皆知撒谎,后来不承认谋杀,亦会被人当作谎话。总之,这句话太厉害,怎样回答,都不太合适。
两害相权,觉得宁可欺人于一时,不可以留下难以洗刷的名声,因而用很坚决的声音答说:“没有!”
“哼!”刘锡彤冷笑道,“你倒赖得干净!莫非葛毕氏诬赖你不成?”
“是!葛毕氏是信口胡说。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一语未毕,刘锡彤大为光火,使劲将醒木一拍,“杨乃武,”他厉声责问,“难道你是指本县不该用刑?你平日常弄刀笔,就不曾看过《大清会典》?拶指是朝廷的王法,葛毕氏所犯的,又是谋杀亲夫的逆伦重案。本县再三盘诘,坚不吐实,此时不用拶指,试问要什么时候才用?”
这番话说得无懈可击,杨乃武心知再一次落了下风。越辩越糟,唯有沉默。
“上次花厅传讯,你不敢与葛毕氏对质。本县看你是新科举人,俨然缙绅,尊重体制,容你暂时闪避。此刻可不能再便宜你了!不然,本县如何对得起堂下观审的百姓!来,提葛毕氏上堂!”
堂下顿时起了骚动。小白菜艳名四播,加以又出了这样的案子,未曾见过她的,固然要争睹庐山真面;见过她的,更想仔细看一看她此刻的形象,跟从前有没有什么不同。那样一张宜喜宜嗔的春风面,何以竟是大凶大恶之相?实在令人不解。
人人存着这些想法,个个希望看个清楚,前挤后涌,秩序有些乱了。于是值堂的差役,都站到门口,吆喝的吆喝、推排的推排,直到差役舞起皮鞭,要往人丛中当头砸了去,前面的人往后退缩,后面的人不敢再往前挤,才得安静下来。
这时小白菜已提上堂了。刘锡彤先命刑书将她在花厅受审的供词念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听清楚了没有?这是你供过的话?”
“是的。”
“你说十月初五,杨乃武给你砒霜,叫你给葛品莲服下,可是你亲口所说?”
“是的。”
“回堂上的话,”杨乃武高声说道,“可许乃武与葛毕氏对质?”
“本就要传你对质,是你自己不敢,如今你又要对质了!”刘锡彤略一沉吟,准了他的请求,“好!你们对质。”
于是杨乃武将跪着的身子,略移一移,斜看着小白菜,心头恩怨交并,万感萦回,一时竟开不得口。
堂上堂下,声息俱绝。在那种沉重的气氛下,杨乃武知道第一句话很要紧。这一句话纵或不能迫得小白菜吐露实情,刘锡彤放弃成见,但至少可以打入听审的人的心头,细想一想,发觉他是冤枉的。
因此,他沉吟又沉吟,好一会儿才说:“小大嫂,你住过我的房子,我跟你们夫妻感情不错,你何苦要害得我这样惨?你倒想,我刚刚中了举人,前程远大,哪里会来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而且开贺以后,又要进京会试,忙得不亦乐乎,又哪里会有工夫来做这种事?”
“杨乃武,”刘锡彤发话了,“题外之话,不必多说!”
“回堂上,乃武不是这么说,不能让葛毕氏天良发现,供出真凶。”
这话合情合理,但无形中失了言,等于已承认葛品莲乃是中毒而死。刘锡彤忽有意会,心想,就随他说去,言多必失,题外之话中也许有漏洞可捉。于是点点头说:“本县问案,不枉不纵务得其实,既然你有把握,能让葛毕氏供出真凶,本县姑且准你盘问。”
于是杨乃武接着问小白菜:“小大嫂,你再想想,退一万步说,如果我给你毒药,叫你给小大吃了,无非是想娶你做小;要娶你不过花些银子,让小大另娶,就可以如愿以偿,何必做这样傻的事?再说,毒死了小大,我要娶你,你有婆婆、有亲娘,不都要跟你要聘金,肯凭空让我抬你到家?一样花银子,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说到这里,堂下嗡嗡声起,是在窃窃私议。杨乃武知道自己原先期待的效果已经发生了。而刘锡彤却觉得他题外之话,不能不加阻止了。
“闲人不准喧哗!”他将醒木一拍,随又说道,“杨乃武,你快对质!真是真,假是假,空言支吾,是没有用的。”
杨乃武答一声,“是!”转脸问道,“小大嫂,你说毒药是我十月初五交给你的?”
“是啊!”小白菜低着头说。
“你知道十月初五我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一语未毕,刘锡彤又拍醒木,将小白菜吓一跳。其实县官倒不是威吓她,是阻止杨乃武这样诘问,因为话中有陷阱。
“杨乃武,我可警告你,不准在本县面前耍什么刀笔伎俩,以话套话,否则,莫怪本县无情。”
这话,小白菜与堂下都不明白,只有杨乃武自己知道。他问小白菜的那句话中,确有一个陷阱。
可惜的是,小白菜的回答,未能完全如他所预期。杨乃武深知人情真伪,心计再深的人,在有心作伪之际,亦会无意吐露真话;而况像小白菜本性良善,只是畏刑诬供,更易套出真情,因此,他在那句问话中,很巧妙地藏着一个机关,相信她一定会“上当”。
他的想法是,小白菜不会防备他这句顺势而问,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会布下陷阱,所以很可能这样回答:“那天根本不曾见过你的面,谁知道你在哪里?”如果是这样说,便明明白白推翻了她自己的口供:十月初五交毒,完全是瞎说。他的冤枉亦就不辩而自明了。
这设谋之巧,在刘锡彤是一听就明白的。不过,他不以为杨乃武的本意是想求得真相,只认作他在耍讼师的伎俩,有意骗供,想推翻全案,所以及时呵斥,作为制止,而小白菜的答语已微显漏洞了。
杨乃武当然不能放松,紧接着问:“既然那天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怎么又说我交砒霜给你?”
这一下,小白菜才懂得他先前那句问话的用意,一时无以为答。堂上的刘锡彤可能有些急了,“好奸刁的杨乃武!”他拍着公案说,“妄想以口舌之巧,颠倒黑白。你只说十月初五见过葛毕氏没有?她又不是你的眷属,哪知道你整天在哪里?问的话叫人无话回答,真正岂有此理!”
于是小白菜更明白了,不过假话能不说就不说,所以默不作声。杨乃武自然要问:“小大嫂,堂上要我问你,十月初五我跟你见过面没有?你凭良心说,我跟你见过没有?”
良心自然有愧,无奈拶指实在可怕,小白菜硬着头皮答说:“见过的!”
此言一出,杨乃武既愤且急,话都说不清楚了。喉头干咽了几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在哪里?”
“在路上。”
“路上!什么路上?”杨乃武缓过气来,带着哭音喊道,“小大嫂、小大嫂!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样血口喷人,倒摸摸良心看!不怕天打雷劈?”
小白菜心如刀绞,无奈此时只求自己能免除痛楚,什么都顾不得了,随口答说:“就在我家后门旁边,土地庙后边。”
这可是言之凿凿了!杨乃武喉头梗塞,只字不出,挣扎着犹待有言,刘锡彤却饶不得他了!
“说!杨乃武。”刘锡彤在无形中剥除了他对质的权利,“你替我从实招来!”
“冤枉,冤枉!”杨乃武捶着胸极喊,“十月初五那天,我在南乡岳家,堂弟杨恭治,妻弟詹善政,已经进了状子,替乃武证明。请堂上明鉴万里。”
“哼!你在南乡岳家固然不错,抽空进一趟城,又有何不可?你的一支刀笔,种种花样,余杭县谁不知道?自然早就留下卸罪的余地了!”
“实在是一天都在岳家,请堂上传证。”
“证人是你的至亲,何足为凭?”刘锡彤翻了一下案卷,“也罢,本县就传证人。”
第一个上堂的证人是杨恭治。自供是本县的增生,与杨乃武是五服之内的堂兄弟,十月初五那天,曾陪杨乃武到南乡詹家赴宴,确知杨乃武这天并未回城。
“因为吃的是午饭,散席大概是下午三点钟,生员告辞回城,生员的堂兄是在岳家。”
“这就是说,那天下午三点钟以前,你跟杨乃武在一起,三点钟以后的事,你就不知道了?”
杨恭治想了一下,觉得这话问得不妙,但问得不错,只能答一声:“是!”
“好!你下去。”刘锡彤又吩咐,“传詹善政。”
等詹善政上堂,刘锡彤就问得比较详细了,先问杨乃武到达的时间,再问请客的人数,开席什么时候,何时散席。詹善政的答词,与杨恭治大致相符。
“下午三点钟以后,你是不是一直跟杨乃武在一起?”刘锡彤警告着说,“你要说实话,不可有一个字的虚假,否则,让本县发觉了,你的罪名不轻。”
“小人不敢瞎说。那天席散以后,小人的姐夫说人困了,要打个中觉。等他回房睡中觉,小人就一直在外房跟小人的姐姐谈天。”
“你所说的姐姐就是乃武的妻子?”
“是。”
“那么,到什么时候才又见到杨乃武的呢?”
“是在天黑的时候。”
“几点钟?你说明白。”
“小人不会看自鸣钟。”
“如今的天气,天黑大概五点半钟。”刘锡彤和颜悦色地说,“你倒想想看,是不是那时候?”
“差不多。”
“嗯,嗯。”刘锡彤又问,“由你家进城,来回要多少辰光?”
问到这话,便知刘锡彤心中的想法,杨乃武忍不住高声插嘴:“回堂上的话,乃武一直在打中觉,从未离开那间房。”
“住口!”刘锡彤将醒木一拍,“没有问你,不准胡言乱语。”接着又问詹善政说:“你说,由你家进城来回要多少时候?”
“这要看是走路,还是坐车,还是坐船。”
“你一样一样说。”
“走路大概两个钟头;坐车就快了,顶多一半辰光;坐船也慢,跟走路差不多。”詹善政接着说,“小人的姐夫,一直在打中觉,没有离开过。那间房只有一扇门,小人就坐在外房,如果他离开,小人一定会看到。”
“哼!定能让你看到?”刘锡彤自言自语地咕了这一句,大声说道:“下去!传王心培上堂。”
传了王心培又传四邻,最后传沈媒婆与喻师母,所问的只是两件事,一是葛品莲暴死后的情形,一是小白菜与杨乃武的暧昧。可是证人都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既不敢说葛品莲必死于中毒,更不敢说小白菜与杨乃武确有奸情。无非根据所见所闻,照实答供而已。
审到日中,该问的人都问过了,刘锡彤一一发落:“证人当场饬回,葛毕氏收押,杨乃武也收押。”
由此开始,杨乃武就“苦”字当头了!大清律有明文规定:命盗重案中的牵连人犯,审问确实,果然是无辜干连,自然无罪释放;只有嫌疑,审问未确,可以取保候传,但因而脱逃者,县官革职。因此像这样的案件,只要牵涉在内,往往不准交保。
但如收押,这种罪名非斩即绞的犯人,名为“斩绞重犯”,俗称“死囚”,不但脚镣手铐加身,而且入夜睡觉,另有禁制,否则犯人畏罪自尽,县官便有降级的处分。
随同照料的杨乃武的家属,还想请求取保,但深通律例的杨乃武,知道绝无可能,反阻止家属干此徒劳无功之事,只嘱杨恭治去托秦松——拿银子说话,上下打点,讲定四百两银子保他在狱中不吃苦。当然,要舒服还得另外花钱,送牢饭,送铺盖,送动用杂物,一次是一次的“好处”,没有“好处”,所送的东西就到不了他手中。
刘锡彤认为案情已经明确,决定尽快解到府里。
命盗重案,罪至死刑,须由县而府,层层审转:经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秋审之后,方可定谳。在县里,一遇此等重案,应该立即报府,名为“初报”。初报之时,案情未明,所以报得十分简略;审理有了结果,全案解府,可就马虎不得了。倘有不明不白,不尽不实之处,打回来重审,名之为“驳”;案子驳回,就表示县官审得不好,不但人犯移解,公文往还,麻烦多多,而且面子难看,影响考绩,所以没有一个县官不希望自己所报的案子,只准不驳。这就要靠“刑名师爷”了。
刘锡彤请的刑名师爷,是个苏州人,叫作黄寿山。出于福建寿山县旧坑的石头,色如蜜蜡,称为“田黄”,是极名贵的印材。而黄寿山诗酒逍遥,雅好金石,因而得了一个“田黄”的外号。
田黄赋性忠厚而懦弱,律例虽熟,却拿不出决断,善善恶恶,了然于胸,只是不能坚持。像这样的人,实在不宜于学刑名,但既走上了这条路,为衣食所迫,亦只能靠师友帮衬,辗转荐引,总期馆地不致落空。若说想有所发展,高自位置,那就谈不到了。
于刘锡彤,聘请田黄入幕,原是别有贪图的。
第一,田黄所欲不奢,一份微薄的薪水及三节照例的礼物以外,别无需索。
第二,田黄的脾气极好。原来幕友别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处事做人的方式。一般的规矩,县衙门中有关“东翁”前程的所谓“刑钱两席”——刑名师爷与钱谷师爷,都是独居一院,刑名的关防尤为严密,坐卧于斯,治事于斯,讲究摒绝应酬,步门不出。县官有事商量,必须移樽就教,左一个“老夫子”,右一个“请教高明”。而凡是名幕,脾气大半很坏,一言不合,翻起一双白眼,只看书架上的大清律,教人心里着实不是味道。
唯独田黄例外,性情如苏州女儿,温柔如水。一见“东翁”到来,殷勤万分。不过,刘锡彤欣赏他的,倒还不是语言柔和,礼数周到,而是他最听话。其实刘锡彤办刑名并不仰仗幕友,自负老吏,善于听讼,而且内有沈彩泉,外有陈湖,要想个点子搞钱,不愁没有可商量的人。之所以仍要请刑名师爷,亦有两个原因。
第一,例不可废。凡是州县,一定要请幕友,尤其是刑钱两席,绝不可少,倘或不请幕友,会遭物议;第二,凡是幕友,先是“学幕”,然后是帮着老师或者师兄做助手,最后才能独当一面,这一来师弟同门,自然而然结成声气相通的一帮,遇事照应,种种方便。譬如田黄,有个师兄就在杭州府,如果驳余杭县申详的案子,即等于驳田黄,一次两次,还则罢了;多驳几次,刘锡彤就非另请高明不可。那不就是兄弟阋墙,师兄敲师弟的饭碗?
当然,除此以外,田黄也还有用处。申详的案卷,总要他整理动笔。等刑书将葛毕氏谋杀亲夫一案的全卷送到,田黄花了整整一夜的工夫看完,知道东家这案子办错了。
于是请了刘锡彤来,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东翁,这件案子,似乎还可以缓一缓再报。”
“噢!这是什么道理?”
凭他这种质问的口气,遇见脾气大的师爷,就会拂袖而起,因为通常都应该用等待的神色,说一声:“请教!”好在田黄是听惯了这种语气的,慢条斯理地解释了道理:命案最重凶器,起出凶器,与检验的伤痕吻合,才能认定。此案虽非行凶,但下毒就追究毒物的来源,来源不明,即难确认为杨乃武的教唆指使。
“嗨——老夫子!”刘锡彤一开口说就是大不以为然的语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砒毒是杨乃武所给,断无可疑;至于他从哪里弄来的砒毒,只要一动了刑,自然乖乖招认。不过,我不便动刑,因为他革的不是秀才,而是举人,革举人要报部,等有了复文,才算定局。杨乃武刁恶万分,倘或我动了刑,他倒活动言官参我一本,我不是自讨苦吃?”
“原来东家是这个打算,倒也不错。不过,人同此心,到了府里,恐怕也未见得会动刑。”
“那我就管不着了。”刘锡彤停了一下问道,“老夫子,陈太守的为人,你知道不知道?”
“太守”是知府的别称,“陈太守”当然是指杭州府知府陈鲁。田黄只知道他字伯敬,南京人,举人出身,为人刚愎自用。但听刘锡彤问话的语气,很明显的是另有一种看法,所以他只答得一声:“请东翁说给我听听!”
“陈太守最恨的,就是有文无行的人,混上一个功名,不好好往正途上走,在家乡仗势欺人,借百姓要挟官府,借官府鱼肉乡民。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可恶透顶!”
田黄意会到了,他是打的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可是陈鲁不一定鲁莽,倘或也不愿对杨乃武动刑,而发回复审,也还是麻烦。
正想动问时,忽然想到,果然有这样的周折,一来一往得要个把月的工夫,那时礼部的复文已经到省,杨乃武举人被革,已成定局,变了“一品老百姓”,可以打他的屁股,又何愁他不据实招供。
“东翁的手段高明,佩服之至!”田黄说道,“不过,有几处还要斟酌。譬如银针探喉,应该先用皂角水洗过,不然就不足为凭。”
这下刘锡彤才想起,当初验尸的时候是疏忽了。自己疏忽,情有可原,仵作岂可疏忽?可是他尽管心里大骂沈祥混账,恨不得打他一顿板子,而口中却不便承认,含含糊糊地说:“我记得当初好像是用皂角水洗过的。”
“那就一定是公事上漏叙了。”
“对,对!一定漏叙了。”刘锡彤急忙说道,“类似的情形,一定还有,请老夫子费心改正。”
于是田黄当场动笔,将词句不妥之处,一一改正,而有些地方虽然牵强附会,不甚讲得通,可是原供如此,不能擅改,只好仍如其旧——一件罪应凌迟处死的逆伦重案,初审就这样算是有了结果了。
十月二十日起解,一共五条船进省,脚镣手铐的杨乃武与严密看管的小白菜以外,沈媒婆、喻师母亦要随同进省。王心培是重要证人,亦被牵连在内,自备盘缠,陪着打官司,这就是所谓“讼累”。
从十七日开始,天天有差役上门,来通知准备进省,来一次要好酒好菜款待,临走还要讨“脚步钱”,又名“草鞋钱”。其实每次所需,买一百双草鞋都有余,沈媒婆倒有些懊悔打官司了。
杨家更不必说,差役上门,一来就是五六个:进门先来一顿责备,接下来是神色严重的恫吓。除了杨恭治以外,杨太太亦须抛头露面,用好话周旋。需索的花样,层出不穷,而每一次需索都附带着威胁,倘如不遂所欲,不是官司不利,就是犯人会大大吃苦。杨太太为了救丈夫,已经开始在卖田了。
当然,除了重托解差以外,另外还要派人进省照料。依然是拜托杨恭治与詹善政,随带四名下人,专雇一条船跟着官船走。在路上,杨恭治与詹善政一直在想办法接近杨乃武,为的是官司与家务都要得他一两句要紧话交代,才有措手之处。无奈是刘锡彤亲自押解,监视严密,始终不得其便。
一日水程,到了杭州,立刻送进钱塘县监狱——杭州城内分钱塘、仁和两县,钱塘县名为“首县”,照例为府办差。杭州府衙门并设监狱,凡有审转的人犯,都寄押在钱塘县。
这一来,杨家便得两处打点,平白又多一份开销。一连三天,天天得花二十两银子才能送进去一顿牢饭,却还不知道能不能到得了杨乃武口中。
到了第四天去送牢饭,禁子跟詹善政已经很熟了,告诉他说:“提人的单子已经下来了,明天一早过堂。听你姐夫说,案子是冤枉的,你们得要早早想法子。”
“是啊!是在想法子。”詹善政皱着眉答说,“托人到知府衙门打了招呼,都说‘能帮忙一定帮忙’,也没有一句切实的话。”
“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的。”
“自然也有点‘意思’。无奈——”詹善政踟蹰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头儿,你能不能让我跟我姐夫见一面,我只说一句话。”
“那不行!上面知道了,我吃不消。”牢头禁子想了想答说,“这样,你要说的一句话,我替你带到。”
“那也好!”詹善政心想,说是说“一句话”,这句话却不易说清楚,传述有误,出入甚大,所以又改了口,“我想请头儿替我递张条子进去。”
“这——我自己倒无所谓,就怕别人知道了说闲话。”
詹善政这一阵子为姐夫奔走官司,进出公门,也很懂一些其中的奥妙了。一听这话,便即明白,立刻答说:“我懂,我懂!当然不会让你为难。”
“你懂就好!‘公门里面好修行’,你就把条子写起来,我替你递进去。”
詹善政识字不多,笔重千斤,这张条子要请杨恭治去写,顺便也可以跟他商量一下。于是跟牢头禁子说明缘故,立即奔回客栈,找到杨恭治写好一封短函,重回监狱,连同二十两一张银票一起递上。
“拜托头儿,替我讨个回音,我在这里等!”
“可以!”
很快地有了回音——他们问杨乃武的两件事:第一,官司有无把握;第二,应该如何下手?因为杨乃武本人深谙此道,官司如无把握,便得准备倾家荡产去营救,但从何入手,仍旧需要杨乃武的指示。而回音却只有一句话。
“你姐夫说,要你赶快跟沈媒婆去说明。”
“噢,”詹善政问道,“另外没有话?”
“没有。”
詹善政无奈,只得跟杨恭治去合计。两人细细琢磨一番,终于了解了杨乃武的本意,这场官司唯有疏通沈媒婆,口供有利于杨乃武,才是釜底抽薪之计。
有求于人,少不得先要表表心意。沈媒婆的境况不好,送现银最实惠,两人商量着,找张皮纸包了二十两银子,捏在手里去看沈媒婆。
“沈大妈,”杨恭治将一包银子递了过去,“一点点小意思,不要嫌少。”
沈媒婆接银在手,踌躇不语,受之无名,拒之不舍,想了半天答说:“不瞒两位少爷说,我是借了几两银子来打这场官司,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知府老爷还不曾见面,盘缠已经差不多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两位少爷雪中送炭,我也就老老脸皮了。”
“大家都是受累,应该互相照应。沈大妈,我们两个可以当着你的面罚咒,十月初五那天,我姐夫在我家,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这场官司确确实实是冤枉的,沈大妈,”詹善政兜头作了过揖,“你无论如何要说句公道话。”
“我也没有说杨大爷拿砒霜给我媳妇。”
“可是你媳妇这么说。想来是受刑不过,信口乱咬的。只有你可以替我姐夫洗刷。”
杨恭治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大得体,便拉一拉他的衣服,向沈媒婆问道:“沈大妈,过堂的时候,你预备怎么说?”
“我,我不晓得怎么说。要看知府老爷怎么问。”沈媒婆想了一下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不会拿杨大爷牵连进去。”
有她这句话就够了。杨、詹二人道谢着告辞,心里宽松得多了。杨乃武打官司的本事,他们是知道的,既然他这样交代,而沈媒婆又有如此诚恳的表示,想来官司一定会有转机。
可是,是怎样的转机?他们俩都无从想象。
过堂那天,天气极坏,彤云如墨。大堂上阴森森的,只凭公案上一支红烛照明,望出去人如鬼魅,真像传说中阎罗殿的那种光景。
陈鲁升座,朱笔点处,第一个就提杨乃武,铁索锒铛地上得堂去,等陈鲁抬眼下望,两旁差役齐声高喊:“嘎——”其名叫作“喊堂威”,是震慑犯人的一法。
喊过堂威,陈鲁问道:“你就是杨乃武?”
“是!”
“你在余杭的名声,远近咸知。如今犯下这样的罪孽,还不从实招来?”
“堂上要乃武招什么?”
一听他是这种称谓,陈鲁不觉冒火,“什么堂上、堂下,”他拍着桌子说,“听你说话,就知道是个不安分的东西!”
“要称大人!”有个差役喝道,“公堂上不准没有规矩。”
“是!”杨乃武忍气吞声地朝上说,“请大人明镜高悬,为犯人申冤。”
“申冤,谁冤枉了你,是葛毕氏,还是谁?”
“是的,是葛毕氏。乃武中举以后,亲友应酬,忙得不可开交,跟葛毕氏从未见过面,怎么会交砒霜给她?”杨乃武又说,“从十月初二以来,乃武的行踪,历历可考。十月初二因为私事进省,初三回余杭,初四有文酒之会,初五在南乡岳家做客,都有人证。请大人明察。”
“全案我都看过,看得很仔细,此案情节十分明白,我只问你一句话:葛毕氏何以不诬赖别人,偏偏诬赖你?”
“这,乃武就莫名其妙了!”
“你跟葛毕氏一向很熟?”
“原是房东、房客的关系。”杨乃武答说,“虽然很熟,并无仇怨,真不知道葛毕氏为什么要咬我一口。”
“噢,你们没有仇怨,可有恩义呢?”
堂下听得皮里阳秋的这一问,发出窃笑的声音,陈鲁却不以为有失公堂的尊严,饮茶吸旱烟,悠闲自得地等候杨乃武答供。
杨乃武实在很难回答,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即使想有所辩白,话亦显不出力量。唯有毫无表情地答一句:“谈不到什么恩义!”
“然则,话又说回来了,既无恩怨,为什么要咬你?你说你们很熟,总该想得出一个道理吧?”
“实在想不出!照乃武所知,葛品莲根本不是服毒,而是得病而死,只为天气炎热,尸体有变,所以看起来像服毒。”
这一下恼了陈鲁,厉声喝道:“好刁恶的东西,竟想推翻全案!你肚子里打算些什么,妄想自己卸罪以外,还想救谋杀亲夫的葛毕氏不是?照此看来,罪状更加明显!你是余杭县有名的讼棍!平时仗着一领蓝衫,官府看在斯文一脉,格外客气,你就得福不知,胡作非为,莫非你以为本府不敢打你,依然信口支吾?可恶极了!来,替我打!”说着,一把签撒了下来,摔出满地的响声。
于是“嘎——”又喊一个堂威。掌管行刑的差役,屈一膝问道:“请大人的示下,打多少?”
“二百。”
打屁股的板子,分大小两种:大板不常用,凡是堂上未特别关照用“大板”,都是用小板子打。当时便有两个衙役上前,将杨乃武拖翻在地,一个揿头,一个揿脚,揿脚的那个,顺手褪下犯人的下衣。另外行刑的两个差役,已经执板在手,一左一右,此起彼落,一面打,一面递相传呼:“一啊一”、“二啊二”,加上竹肉相击的清脆的声音,犯人杀猪似的凌厉的喊叫,喧哗满堂,惊心动魄。
板子打得响,并不表示犯人的苦头吃得足;相反的,声音不大的“闷打”,可以使得皮肤不破而肌肉如糜,这是极阴狠的手法。这天差役对杨乃武比较“客气”,是因为杨恭治早就打过招呼,而且预料这场官司有得打,“弄好处”的机会多的是,不妨先“放一马”。
因此,这顿小板子虽打肿了屁股,但在杨乃武的感觉中,不过比小时候在蒙馆中挨塾师的藤条,痛得稍微厉害些。这一阵痛,亦只有激起他更多的愤恨而已。
“招!”陈鲁大喝一声。
“招什么?”杨乃武也提高了声音,“本就是‘莫须有’的事,叫我从何招起!”
陈鲁没有想到,受了刑罚的杨乃武,居然出言顶撞,态度更为恶劣!他咬着牙狞笑道:“你大概苦头还没有吃足!好吧,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官法如炉’!来啊!”
“喳!”仍是那掌刑的差役上前应答。
“今天要动大刑了!”
“喳!”那差役回身高喊,“奉堂谕:大刑伺候!”
所谓“大刑”便是三根枣木用两条麻绳穿住的夹棍,只听“嚓啷啷”一声,掌刑的下手,拿来棍使劲地往地上一摔。胆小的只听得这一响,就会发抖。
“慢着!”陈鲁手指掌刑的差役说,“我还有话。”
“是!请大人吩咐。”
“想这杨乃武,心肠虽然狠毒,刀笔也很厉害,到底只算个文弱书生,不比江洋大盗,非用夹棍不招。然则,我又为什么要动大刑呢?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掌刑差役一愣,赔笑答道:“小的不明白。”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这顿夹棍,是你作成他的!如果刚才二百板子替我着实打,他有不招的吗?只为你受了他家的好处,手下留情,不叫他吃苦头,他才敢这样子不怕朝廷的王法。如今用了小板子,不能再用大板子,只好用夹棍。照此说来,这顿夹棍,岂非你作成他的?”
听此一说,掌刑差役既觉冤屈,又感惊惶,极声答说:“大人明鉴!小的决不敢犯法,请大人去查,查出来受了杨家的贿,任凭大人定罪。”
“我也不必查!我只告诉你,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如果你再敷衍公事,连夹棍都夹不出口供来,你想会怎么样?”陈鲁自问自答,“无非一堂一堂再审,一堂一堂再夹,你害他皮肉多受苦而已。好了,下去动手。”
掌刑的差役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心想:哪有这种自作聪明,不讲道理的官?倘或犯人是个罪证确实的十恶之徒,凭他这番话,就不妨拿犯人整死。拼着挨一顿板子,不当这个差使,也得让官儿落个革职或者降调的处分。
因为如此,下手就不同了。向来用刑的宗旨,亦可以说是“刑期无刑”,不动刑而能让犯人从实招供最好,所以用刑之前,必先威吓,喊堂威,摔刑具,都是这样的用意。动到大刑,尤其慎重,将犯人的双腿夹好以后,还要听堂上招呼,说“收”才收绳子。这时由于有受贿徇情的嫌疑,掌刑的差役便不等堂上下令,向下手做个手势,使劲将麻绳一收,只听杨乃武嗷然一声,随即没有声息,跪着的上半身软塌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一看犯人昏厥,陈鲁也有些着慌,心知道是掌刑差役负气,故意下此重手。但因有话在先,不便呵斥,更不宜张皇,勉强保持沉着,静以观变。
见此光景,夹棍自然松了,下手取来一碗冷水,满满含了一口,使劲喷在杨乃武脸上,然后扶起他来,抹胸拍背,乱了好一会儿,才得将他救醒。
人是醒了,浑身还在发抖,这又不尽关乎痛楚,而是一想到便觉心悸。同时信心尽失,知道自己受不住刑罚,势必屈打成招,输了这一场官司,由此想到绑上法场的情况,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招是不招?”陈鲁警告,“不招还要夹。”
掌刑的差役自知鲁莽,心怀疚歉,便即劝道:“你招吧!再夹一次,你的两条腿就不是你的了。”
杨乃武还在犹豫,一招就是两条命,生死出入,关系太大,明明没有这件事要承认有,自己冤枉自己,实在于心不甘。
“招!”陈鲁催促着。
“大人,”杨乃武凄厉地喊,“冤枉……”
“可恶透顶!”陈鲁拍桌大吼,“再替我夹起来!慢慢收。”
于是掌刑差役亲自动手,将夹棍的部位移动了一下,因为夹在原来受夹已伤之处,真怕杨乃武的双足会成残废,而且一夹之下,可能又会昏厥,岂非自找麻烦?
新夹之处,在小腿的腿肚子上,肉头较厚,所以绳子初收的时候,杨乃武还能熬得住;及至慢慢收紧,就使劲咬牙也没用了。只见他冷汗淋漓,齿震有声,从牙缝中挤出尖锐的嘶喊。掌刑差役知道差不多了,特意先放一放,然后蓦地里一收,杨乃武不由自主地狂喊:“招,招!”
听得这一声,绳子立刻就松了,杨乃武仆倒在地,只是喘气。陈鲁怕他一松了刑,多想一想又会“放刁”,所以连连拍桌催促:“招,招,快招!你的砒霜是哪里来的?”
“是——”杨乃武只觉得脑中有无数金苍蝇在乱飞,茫然半晌,忽而想起,由余杭进省,经过仓前镇,在一家药店中买过豆蔻,跟药店主人闲谈过一阵;再想一想,记起招牌:“爱仁堂。”
“爱仁堂?”陈鲁问道,“在什么地方?”
“在仓前。”
“你买了多少钱的砒霜?”
“四十文。”
“药店里怎么肯卖砒霜给你?”
“因为,因为我说要毒老鼠。”
“就毒老鼠,药店也不会卖给你,除非你跟药店的老板是熟人,信得你过。”
“是!是认得的。”
“哪里药店老板,姓什么?”
“姓钱。”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萍水相逢,片刻盘桓,知道爱仁堂的老板姓钱就够了,何须请教人家的名字?回答“不知道”是实话,反问一句“怎么不知道”就太没有道理了!
杨乃武这样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发现一丝生路,心里在说:陈鲁,陈鲁!你伤天害理,刚愎自用,我要叫你在这毫无道理的一问上,自留破绽!到那时领教了我的手段,前程已经不保,方知悔之晚矣!
原来杨乃武熟谙律例,亦深知官儿的心理。刘锡彤与陈鲁一意罗织入罪,凡事不假深究。不过,此案起码还要经过两次面审,一次部议,只要按察使与巡抚两审,有一位不肯马虎,就必定会传爱仁堂钱老板到堂讯问。一问名字不符,当然要追究缘故,那时自己就可以翻案了!本来是受刑难熬,胡乱攀供;而问官偏要提名字,情极无奈,只得随便捏造。这一来,不就足以证明,所有如何买砒霜毒鼠的话,皆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的子虚乌有之词?
主意一定,随即答道:“想起来了,叫钱宝生!”
买砒霜一节,有地方、有日子、有原因、有数目;而卖砒霜的亦有名有姓,事无可疑。陈鲁认为别的都无须再问,只要查证一件事:钱宝生卖砒霜的情由。
等退了堂,犯人还押钱塘县,陈鲁随即派人将刘锡彤请了来,当面交代:“贵县回去,立刻传爱仁堂的钱宝生来问明白,杨乃武去买砒霜,是不是以毒鼠为名?钱宝生有无串通情事?这一点弄清楚了,详报本府,全案就可以往上移送了。”
“是!”刘锡彤对陈鲁的支持,非常感激,奉命唯谨地答说,“卑职马上回县遵办,赶月底以前,一定呈复到府。”
回到余杭,将审问的经过告知了黄寿山,这位刑名师爷,微有意外之感,“杨乃武居然招供了!”他说,“我总以为他无论如何熬刑不招,这一招死定了。”
“自作孽,不可活!”刘锡彤答说,“老夫子,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像这样的案子,钱宝生怕受连累,一定不肯承认有卖砒霜给杨乃武这件事,那时该怎么办?”
“除非有人作证,说眼见其事,否则,他要赖是赖得掉的。”黄寿山说,“如果杨乃武所供属实,钱宝生没有什么责任。这一层能够向钱宝生说明白,他或者会承认。”
“对!先要设法觅一个人跟钱宝生去好好开导一番。这个人——”
“这个人不难找!”黄寿山抢着接口,“现成有个章抡香在那里。”
章抡香名叫章浚,举人出身,而会试多次落第,依例申请“大挑”,挑中的放知县,次等的补学官。章浚得了个“训导”,分发福建,学官清苦,又嫌福建路远,情愿不就。他的笔下很来得,现在为刘锡彤延揽在县衙门里,是专管函牍的“书启师爷”。
于是刘锡彤回到签押房,将章抡香请了来,关上房门,很客气地问道:“抡香兄,贵处有家药铺,字号叫作爱仁堂,店主姓钱,想来认识?”
杨乃武这件案子,已经轰动余杭,在杭州受审的情形,无人不在谈论,章抡香亦已听说。如今见居停提到,必有缘故,因而很谨慎地答道:“爱仁堂知道,姓钱的不认识。”
答语坦率,话风甚冷,刘锡彤有些接不下去。愣得一愣,方又说道:“抡香兄是孝廉公,仓前的地方领袖,姓钱的自然信服。抡香兄,杨乃武一案,我想请你在公事上帮忙。”
“只要帮得上忙,理当效劳。请东翁明示。”
“是这样的——”刘锡彤撮要叙述经过,“这钱宝生可能为了讼累,不肯承认。其实,于他毫不相干,案外之人,我绝不会无端将他牵涉在内。这番意思,想请抡香兄跟他说一说明白,或者面谈,或者函告,悉听尊便。”
章抡香心想,果如所云,这个忙倒可以帮得。不过,以自己在仓前的身份,忽然回去找钱老板说话,必定引起猜测,绝不可行;至于写信,有笔迹落在外面,亦很不妥。
盘算了一会儿,觉得只有一个办法,“信,我遵东翁的吩咐,照写;不过,东翁,这封信在钱宝生手里,只怕于东翁亦有妨碍。”他紧接着说,“我想这样,信先留在东翁手里,等传了钱某来问,如果他照实承认,自无话说;否则,东翁拿我的信给他看,有我保证,决不牵累,他或者肯说实话。”
“是,是!”刘锡彤大为赞成,“抡香兄思虑周详,佩服,佩服。既然如此,就请在这里大笔一挥,事情就更严密了。”
章抡香觉得这话也不错,便就签押房中现成的笔墨写了一封信,开头的称呼是“宝生乡兄惠鉴”,不叙客套,在“敬启者”之后,将刘锡彤的话都写在上头,最后要求钱宝生承认曾卖砒霜给杨乃武,当然也提供了“绝无讼累”的保证。
信写得很切实,刘锡彤深为满意。为示慎重,亲手锁在他儿子从上海买来的保险箱中,然后出票传唤爱仁堂店主钱宝生到案讯问。
讯问是在花厅里。等钱宝生磕过头,刘锡彤格外客气,准他站着回话。
“你是爱仁堂药铺的老板钱宝生?”
“大老爷!小人开的药店叫爱仁堂不错。不过,小人单名叫作钱坦,东床坦腹的坦,不叫钱宝生。”
第一句话就问得不大对路,刘锡彤大为诧异,想了一下问:“你大概从前用过钱宝生这个名字,倒想想看,也许偶尔用过,忘记掉了!”
“不会。自己用过的名字,怎会忘记?”
“那么,”刘锡彤一时想不通钱坦变成钱宝生的道理,暂且丢开,换句话问,“杨乃武你是认识的?”
“只见过一面,不能算认识。”钱坦答说,“十月初,杨举人进省,经过仓前,在小店里买药,谈起来才知道他是新科举人。小的就留他吃茶休息,坐了有个把钟头,以后就没有再见过。”
“噢!”刘锡彤问,“杨乃武买的什么药?”
“不大记得清楚了。无非砂仁、豆蔻、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之类,出门要常带的药。”
“没有买毒老鼠的药?”
“记不得了。”
听得这个回答,刘锡彤立即想到,钱坦已有闪避不认之意。因而轻描淡写地问:“砒霜是不是可以毒老鼠?”
钱坦笑了,“回禀大老爷,”他说,“人也毒得死,更不要说是老鼠。”
“那么,平常有没有人来买砒霜毒老鼠的呢?”
“偶尔也有。”
“杨乃武呢?”刘锡彤问道,“有没有在你店里买砒霜?”
这一问,问得钱坦大惊失色。原来他并不知道杨乃武在杭州府诬供,砒霜出自爱仁堂,故而余杭县传他到案候讯时,心里还不怎么怕。现在才知道,是被牵涉在小白菜谋杀亲夫一案中,这是从何说起?钱坦不但惊惶,而且愤怒,断然决然地答说:“没有!砒霜不好乱卖的!”
这一回答,并不算意外,刘锡彤仍旧和颜悦色地问道:“要怎样的人,你才会卖砒霜给他呢?”
“第一,有郎中的方子;第二,是熟人,晓得他买砒霜有紧要用处,不是去害人,小的才会卖给他。”
“什么叫紧要用处?”
“譬如打鱼的,数九寒天,光着身子到河里去捞鱼,就一定要吃一点砒霜,不然会冻杀。”
“原来砒霜还有这样的用处。”刘锡彤问,“要吃多少才会死?”
“这,小人就不大清楚了。”钱坦答道,“听说不能过一钱。”
“照此说来,只要对买砒霜的人信得过,你也会卖给他。像杨乃武这种新科举人,是有身份的人,又说买回去毒老鼠,用途也跟你说明白了,你当然会卖给他,是不是?”
“是的!”钱坦答说,“他如果要跟我买,照大爷所说的,小人会卖给他。不过,他没有开口要买,小人也没有卖给他。小店今年就没有卖过砒霜。”
问到这里,推车撞壁,必得要转弯了。刘锡彤便问:“钱坦,你识不识字?”
“开药店的要看药方,没有不识字的。”
“好!我给你看封信。”
这封信就是章抡香的亲笔,看到称呼,钱坦就说:“这封信不是写给小人的,是写给一个叫‘宝生’的。”
“你先不管!看完了再说。”
钱坦将信看完,皱一皱眉说:“章先生,是我们仓前的举人,小人高攀不上。”
任凭刘锡彤如何开导,反复譬解,钱坦始终不肯松口,却也不是一口回绝,只把话扯来扯去,节外生枝,不着边际。将个刘锡彤惹得几次三番想发怒,而终以“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古话的警惕,勉强抑制火气,跟钱坦慢慢地磨。
眼看已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步,却不道门丁沈彩泉悄悄掩了进来。附耳数语,顿觉“柳暗花明又一村”,精神为之大振。
“好吧,钱坦!”他不再是软语商量,而是提高了声音打官腔,“既然你一口咬定了,本县想开脱你也不能够,只有拿你解到杭州府,你自己去申辩。”
“就在杭州府大堂,小的也只是有啥说啥,决不敢随便瞎说。”
“那都随你!”刘锡彤对沈彩泉说,“你把他带下去。”
等沈彩泉将钱坦带出花厅,走过回廊,在转角无人之处,他站住了脚叫一声:“钱老板!”
“沈二爷。”钱坦也正有话要问,“大老爷说要送我到杭州府,哪一天走?怎么走法?可以不可以我先回仓前,直接到杭州报到?”
“报到!你到哪里去报?”沈彩泉质问似的说,“你要去自投罗网!”
“怎么叫自投罗网?”
“我跟你说不明白。你兄弟来了!托陈秀才带了他来的,你们自己去谈。”
钱家弟兄两个,钱坦是老大,老二名叫钱恺,为人很老实。听说胞兄为县里传唤了去,不知吃上了什么官司?想起与陈竹山一向相熟,他在“县大老爷”面前很吃得开,特意登门拜托。陈竹山当然很热心,立即带着钱恺到县衙门,先到门房里打听案情。
“大老爷正在花厅里问案。”沈彩泉从抽斗里取出一张纸,交给陈竹山,“喏,就为杨乃武、小白菜的案子。”
听说是牵涉在这一案里面,钱恺吓得脸色都变了。陈竹山对杨乃武在杭州府所供,已略有所闻,随即安慰他说:“你不要着急!虽说杨乃武的砒霜,是在你家爱仁堂买的,不过你家老大是很精细的人,卖砒霜给他,一定有个原因。等我看了供单再说。”
“杨乃武是为毒老鼠买砒霜,哪知道他去害人?”沈彩泉插嘴说道,“跟钱老板毫不相干。”
听得“门政大爷”这么说,钱恺自是大感宽慰。而陈竹山却从沈彩泉的话中,听出暗示,点点头不作声,先看供单。
供单上果如所云。陈竹山亦用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不要紧,不要紧!牵连不到你家老大头上。”
说着,一面将供单递了给钱恺,一面使个眼色将沈彩泉约到一边说话。
“这一案的关键,在钱老板身上。”陈竹山又说,“有件事很奇怪,钱老板单名钱坦,杨乃武怎么说他叫钱宝生?”
“大概把名字记错了。”
陈竹山的见识,比沈彩泉到底要高明些,他不能同意记错名字说法,“记错有记错的原因,或者音同,或者写法差不多。钱坦与钱宝生,一个单名,一个双名,声音、写法,完全不同。”他很有把握地说,“决不是记错!”
“那么是故意说错?啥道理呢?”
“我看,姓杨的不怀好意!故意留个漏洞在那里,预备将来好翻案。”
谈到处理案子的手法上,沈彩泉的花样却比陈竹山多,“只要钱老板一承认,铁案如山,姓杨的哪里翻得了?”他说,“至于钱坦还是钱宝生,详复的公事上头,不必写明白,只说‘钱姓店主’就可以了。姓杨的总不能自己说破,有意将钱坦说成钱宝生。那一来就是他自己承认招供不实,先吃顿板子再说。”
陈竹山深深点头,悄悄叮咛:“你进去看一看,如果钱老板不肯承认,请县大爷不必问了!我来跟他说。”
将钱坦带到门房,沈彩泉使个眼色说道:“大老爷吩咐:证人不肯说实话,只好移送杭州府。一句话可以了的事,自己找麻烦!唉!”说完,摇头叹息着走了。
这是暗示,也是有意避开,陈竹山心中明白,向钱坦说道:“钱老板,我跟令弟是好朋友,他来托我,我不能不管。老沈的话,你听见了,如果拿你一移到杭州府,你陪着这场人命官司,只怕一爿爱仁堂赔在里头都不够。”
“这,这是怎么说?”钱坦有些着急了,“跟我毫不相干的事。”
“不错,跟你毫不相干。不过你要晓得,俗语说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杨乃武要咬你,就算你倒运。解到杭州府,你当然还是不肯承认,砒霜没有来路,就不能结案。案子一层一层往上送,犯人一堂一堂提来问。那时候,钱老板,你生意就不要做了!自己贴房饭钱住在杭州城里,只等差人来传你好了。”
听得这话,钱坦呆住了,好半晌才说了句:“这不是冤枉吗?”
“光是赔两个钱,还不算冤枉。”陈竹山索性再吓他,“你遇到像本县刘大老爷这种官,还好说话;遇到不讲道理的,说你跟杨乃武串通一气,是谋害葛小大的共犯,不肯实供,拿你推翻了剥掉裤子,请你吃一顿‘毛笋焖腊肉’!钱老板,那时候你不但倾家荡产,只怕还要家破人亡!”
最后几句话说得钱坦毛骨悚然,“陈先生,”他不自觉地软语恳求了,“这哪里吃得消,无论如何要请你想个法子。”
“你不要着急!本来就不要紧,只不过你自己跟你自己过不去。来、来,你先看一看杨乃武的口供!”陈竹山指出供单上的一行字,“其实,杨乃武倒没有害你的心。”
口供上写得很明白,杨乃武买砒霜是为了毒老鼠。这话他也听刘锡彤说过,现在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可是,“我实在没有卖过砒霜给他。”钱坦这样说,“假是假,真是真,不好瞎说八道。”
“你看,”陈竹山换口气,对钱恺说,“你老兄死脑筋,跟他说不通,有啥办法?”
“陈先生,你不要生气!他是脑筋没有转过来,慢慢跟他讲得明白的。”
“好!”陈竹山点点头,放出耐心来谈,“钱老板,我倒问你,你不知道杨乃武买了砒霜去害人,是不是?”
“是啊!我哪里知道。”
“不错,杨乃武也没有告诉你,那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说要毒老鼠问你买砒霜,你看他新科举人,不像会做坏事的,是不是会卖给他?”
钱坦想了一下答说:“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一定要买砒霜毒老鼠,我会卖给他的。”
“那不就对了!”陈竹山又作了一个譬喻,“好比你开铁器店,有人来买一把刀,说是屠宰用的,要格外锋利,你自然卖了给他。结果他拿那把刀去杀人,难道你也有责任?”
这个譬喻为钱坦所接受了,可是,他又有疑问:“杨举人怎么说我叫钱宝生?我明明叫钱坦。”
“那是杨乃武弄错了。你姓钱是不是?”
“是啊。”
“开的药店叫爱仁堂是不是?”
“这,我没有说我的店不叫爱仁堂。”
“那就是了!姓钱,爱仁堂没有错。至于为啥叫钱宝生,那要去问杨乃武。你要知道,那时候他刚刚上过夹棍,一个人到了那种时候,脑筋是不大清楚的。”
“大哥,”钱恺也劝他,“陈先生说得很明白了,你承认下来,不要紧的!”
“哪个说不要紧?做官的人的话是靠不住的,此刻说得蛮好,到时候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拍桌子说一声:‘替我押起来!’你就有冤没处诉了!”
“这倒也是实话。陈先生!”钱恺问道,“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事?”
陈竹山将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会,不会。”他说,“你要不相信,我可以去弄张东西给你!”
说着,跟沈彩泉去商量,沈彩泉又向县官去请示。刘锡彤只要砒霜有着落,便可结案,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沈彩泉跟陈竹山又研究了一番,决定双方交换一项文件,钱坦出一个杨乃武于十月初三以毒鼠为名,向爱仁堂购买砒霜四十文,所供属实的“甘结”;而县官发一张本案与爱仁堂店主钱某毫无牵涉的“谕单”。
“有了这张谕单,你就不必再进任何衙门去过堂了。”陈竹山说,“盖着余杭县的大印,你还不放心?”
整整费了一天工夫,事情才得定局。钱坦兄弟谢了陈竹山,自回仓前;刘锡彤骗得了一纸“甘结”,脱然无累,亦非常高兴。饮水思源,全赖陈竹山斡旋之功,因此特地设宴犒劳,席间口口声声的“竹山兄”,显得亲热非凡。
当然,最得意的是陈竹山,第一,进一步获得了县官的信任,以后包揽是非,不管是打官司,减漕粮,都更“吃得开”了!第二,钱坦兄弟除了口头道谢以外,少不得还有一份谢礼。而最重要的是,第三,有了钱坦的这一纸甘结,铸成如山的铁案,神仙都救不得杨乃武,从此拔去了一根眼中钉,自己可以出头了!
正在开怀畅饮之际,沈彩泉递进来一角公文,拆开一看,是杭州府为这一案有所诘驳,说余杭县所送的人犯供词中,有“口鼻流血”的字样;而尸格中含混不清,又说“流血水”,又说“有痰涎”,情事不符。
这是个漏洞,似乎很难补救。但陈竹山认为轻而易举,只要重新改填一张尸格,托人到杭州府打个招呼,抽换一下就行了。
刘锡彤言听计从,将尸格上被驳的几处,一律涂改为“七窍流血”,这样,就更像中毒而死了。
收到余杭县所附钱宝生所具甘结,以及声明尸格抄缮有误的公文后,杭州府知府陈鲁认为可以定谳了。
谋杀亲夫,当然是凌迟处死。杨乃武为指使葛毕氏杀夫的正凶,依律应该“斩立决”——同样处斩的罪名,亦有区别,除了“斩立决”以外,还有一种“斩监候”,是暂时监禁在狱中,等候秋后处斩。得到霜降过后,刑部秋审处照例将各省所报“斩监候”的人犯,造具黄册,依照案情,建议何者应该处决,何者可以暂缓,奏请皇帝亲裁,其名谓之“勾决”。未勾到的,便可以缓死一年;或者遇到国家有大庆典,暂停行刑,亦可多活些日子。总之,是“斩监候”,就还有一线生路;而“斩立决”则是一等刑部核准处斩的公文到达,立即处决。除非及时及特赦的恩旨颁到,方能“刀下留人”,否则就算死定了。不过,这种恩旨是千古难遇之事。
此外,就只有一个钱宝生——这也是陈竹山的主意,公文上仍旧称杨乃武所供的姓名;甘结上在“钱坦”之下,另注“宝生”二字——也有处分,是最轻的“杖责”。当然,这个处分到了余杭县是可以马马虎虎不执行的。
听到判决,杨乃武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本为无中生有之事,而居然有钱宝生所具的甘结,证实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向什么人以何原因买到了砒霜,一切都如他自己所说,岂不是自己将自己的一张嘴堵得死死的!
因此,杨乃武唯一的希望,就是上级审转之时,能够传提爱仁堂的钱老板列案对质,在公堂上设法找一两个漏洞,使得问官大起疑心,切实追究,才有翻案的可能。当然,最好是有人能事先提一句:“爱仁堂的老板,根本不叫钱宝生。”无奈死囚在狱中的监管极严,连与亲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能将心中的盘算,付诸实行?看起来,只有皇天保佑,遇着一位精明的清官,才有一线生路。
十一月初,一干人犯由杭州府移解按察使衙门——这个衙门在靠近西湖的钱塘门,是有名的古迹。原为岳飞的故宅,其中有口井名为“银瓶井”,相传岳武穆风波亭遇难以后,他的小女儿身挟银瓶,投井殉父,就是这口正在按察使监狱附近的古井。
岳武穆死于秦桧以片纸付狱卒的非法谋杀,毙命的地点,就在按察使衙门右面的土地庙,此处在南宋是大理寺监狱的风波亭。因此,浙江的按察使到任以后,每每以岳武穆的冤狱,引为警惕,持法务求其平。但是,杨乃武所遇到的这位按察使,却是个不甚重视民命的庸才。
此人姓蒯,名叫贺孙,号士芗,跟当今权势赫赫的军机大臣沈桂芬一样,原籍江苏吴江,占籍顺天府大兴县,从小生长在天子脚下,说得一口极漂亮的京片子,也沾染了极深的旗人习气。问案的时候,公案上摆着上好的龙井茶,精致的水烟袋。一面问案,一面喝茶抽烟,不时还要剔一剔指甲,闻两个鼻烟。审过一堂,见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供词并无翻异,随即转解巡抚亲审。
浙江巡抚名叫杨昌濬,字石泉,湖南湘乡人,倒是十二年才出一回,很难得的拔贡出身。不过起家却是军功,是现任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恪靖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左宗棠在浙江起家,领兵西征,与李鸿章的坐镇北洋,同为朝廷两大柱石。李鸿章的饷源在江苏与上海,占尽膏腴之地,左宗棠则视浙江为禁脔。杨昌濬的主要任务,就是替左宗棠筹饷。朝廷亦默许浙江为左宗棠的地盘,浙江巡抚应该是左宗棠的私人。因此,杨昌濬的地位极其稳固,只要将左宗棠敷衍好了,便不愁会有的调动。
因为如此,杨昌濬在浙江颇为专横,凡事独断独行,不大有什么顾忌。不过,官声亦不太坏,像遇到这种逆伦重案,亦不敢轻忽。问过以后,还特地派人到余杭县去密查。
所派的“委员”是个候补知县,名叫郑锡滜。刘锡彤得知这个消息,大为紧张,即时将陈竹山请了来,商量对策。
“这怕什么?”陈竹山的态度跟刘锡彤恰好相反,毫不在乎,“查不出什么来的!”
“竹山兄,”刘锡彤仍然是很不大放心的语气,“凡事不可大意!”
“是!凡事不可大意。”陈竹山对他的这句话另有解释,“郑大令奉委来查案,明明是宪台调剂调剂他。这一点,倒不可大意了。”
刘锡彤被提醒了。他当然深知官场的规矩,拿候补知县来说,浙江十一府共七十六县一州,七十七个州县缺中,经常可以调动的不过五分之一,而候补知县何止两三百?其中最硬的,是会试之年,榜下即用的进士,分发到省,遇缺即补,名为“老虎班”;其次是持有京中大老八行书的,如像当年宝鋆为刘锡彤出信那样,也不能让他久等;再次是捐班知县中钱出得多的,有特别优先补缺的名堂,也不能不格外照应。就这三类人,已占尽了经常能调动的几个缺,所以“班次”在后的候补知县,如想补上实缺,难如登天。
补缺既难,便只有“派差使”,其名谓之“调剂”。候补知县所派的差使,花样极多,最光明正大的,自然“署缺”,譬如某县知县病故,或者因案革职,先派候补知县署理一个短时期。如果正遇上收漕粮的“上下忙”之时,哪怕几天的工夫,亦有一笔好收入。如能派上一个收厘金的差使,名为“税差”,更是非有特殊关系不能获得的“调剂”。此外还有各种杂差,譬如押运、押解等,查案亦是其中之一。
如果拿郑锡滜的被奉派密查,当作巡抚对他的调剂来看,事情就好办了。这得有所破费。刘锡彤虽有些心疼,但“财去身安乐”,此时先就可以放心了。
话虽如此,还是得布置一下,“最要紧的是爱仁堂。”他说,“竹山兄,这上头还要请你费心。”
“我知道,我知道!请放心好了,不必我去找钱家兄弟,他们自会来找我。”陈竹山很有把握地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当初钱坦如果死不肯出‘甘结’,算他狠。白纸黑字落在我们手里,不怕不能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这就去办。”
陈竹山辞出县衙门,先派人去放个风声。果然钱坦由钱恺陪着,急急从仓前赶了来了。
“你们不要紧,没事!”陈竹山不等他们开口,先就安慰,“不要说是省里来查,哪怕京里派钦差来查也不要紧。你们想,杨乃武自己这样招供,钱老板你又没有冤枉他,怕什么?”
“是的。”钱坦问道,“上头来查,我怎么说?”
“你就照甘结上的话说,杨乃武因为毒老鼠来买砒霜,他是有身份的人,你当然不会疑心他说假话,更不会疑心他买了砒霜去做坏事,所以卖给他了。日子、砒霜的分两、价钱,不要弄错!”陈竹山特别加了一句,“除此以外,一个字不必多说。”
“他要问起别的话呢?”
“什么别的话?”
钱坦已经毫无主张,事实上亦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谨记着陈竹山的话,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仓前去等着。
隔了有四五天,来了个余杭县的差人,上门非常客气,“钱老板,省里派了位郑大老爷来查小白菜的那桩案子,要麻烦你进城一趟。”他笑嘻嘻地问道,“不晓得你哪一天有空?”
传唤小民讯问,居然凑人的方便,可说是件奇闻。钱坦岂止受宠若惊,简直有感激涕零之感,一迭连声地答道:“今天就有空,今天就有空!”
“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好啊!我们吃了饭就走!”接着便唤他的伙计杨小桥:“小杨,顺兴馆去叫四个菜来,打两斤黄酒。菜要好、要快!”
“不,不,钱老板你不要客气,我吃过了。”
“吃杯酒,吃杯酒!大老远来了,连顿饭都不吃,没有这道理。”
差人是经过刘锡彤亲口交代的:无论如何不可以难为人家,一定要客客气气,让人家觉得不是来打官司。如果吓着了钱坦,到案胡言乱语,就要严办原差。因此,这个差人心里在想:如果坚持不受,钱坦心里反而不安,便歉然地笑道:“一来就叨扰,真不好意思。”
喝着酒,钱坦少不得要问问切身之事。那个差人告诉他:郑大老爷人很和气,很好说话,叫钱坦尽管放心大胆去应讯好了。
为了还要到堂见官,钱坦酒不敢多喝。饭罢相偕进城,原差却不回县衙门,将钱坦一直带到很体面的一处大宅,由侧门进去,是一座花园,他告诉钱坦说:县大老爷特为借了大绅士吴家的花园,做郑大老爷的公馆。问话也在这里。
正在谈着,陈竹山从假山洞里钻了出来,一见钱坦就说:“你放心!问过一次就没事了!记住,话不可前后不符,也不必多说一句。上去吧。”
于是原差带着钱坦,穿过假山,来到一座楠木厅前,叫他在廊上站一站,自己掀开棉门帘入内。不一会儿,回身出来,向钱坦招招手,示意入厅。
一进门就发现一桌盛筵,正在收撤。朝另一面看去,紫檀炕上坐着一个红光满面的官儿,在喝茶抽水烟。炕几上摆满了银光闪闪的高脚果盘。这种豪华的气派,钱坦还是初见,竟看呆了。
“磕头!”原差推一推他,“是郑大老爷。”
钱坦被提醒了,急忙跪倒,口称:“小人钱坦,给郑大老爷磕头!”
“你就是爱仁堂的老板?”
“是!”
郑锡滜点点头,向左右关照一声:“录供!”
于是听差抬来一张小桌子。郑锡滜随带的家人铺设文具坐了下来,提笔在手,静候问话。
“钱宝生!”郑锡滜问,“你开一家药店叫爱仁堂,是不是?”
钱坦愣了一下,这句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很难回答。如果声明自己不叫钱宝生,似乎节外生枝,与陈竹山的告诫不合。这一层应该要考虑。
郑锡滜却不容他有考虑的工夫,带些诧异的语气问道:“怎么?爱仁堂不是你开的吗?”
“是,是,是的。”钱坦不假思索地答说,“爱仁堂是小人家传的老店。”
“这样说。药性你是精通的了?”
“是!”
“你知道不知道砒霜是毒药?”
“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卖给杨乃武?”
“因为他是有身份的人——”钱坦便将以前说过的话,杨乃武如何路过,以何原因买砒霜的话,又供了一遍。
“你知道不知道,杨乃武跟葛毕氏有暧昧情事?”
钱坦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细想一想才明白,毕竟是识得字的,了解问官所说的“暧昧情事”,指奸情而言。当即答说:“小人住在仓前,不大进城,以前也不认识杨举人,不知道他跟人有什么暧昧!”
“你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如果你撒谎,将来问出来,你的罪很重!”
“小人不敢撒谎。”
钱坦的回答语,干净利落,郑锡滜颇为满意。点点头问说:“敢不敢具结?”
“敢!”
“好!”郑锡滜大声问道,“余杭县原差在哪里?”
原差就在楠木厅外走廊上,闻声而进,打个千说:“余杭县原差伺候。”
“你把姓钱的带下去。叫他具甘结送上来。”
“是!”原差问道,“具了甘结,是不是放他回去?”
“当然!不干他的事。”
听得这话,钱坦知道又过了一关,跟着原差退了出来,陈竹山笑容满面地迎接。甘结是有现成格式,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填上案由、姓名,打个手印,便算毕事。
等钱坦一走,陈竹山随即赶到县衙门,直入签押房报告经过。刘锡彤当然很欣慰,但想到此番供应,已经花了几十两银子;郑锡滜回省,少不得还要送上一笔程仪,至少亦须四十两一个红包,不免又有些心疼。
“唉!”他叹口气,“所谓‘讼累、讼累’,不想我做县官的,亦受了讼累!”
陈竹山有些好笑,但又心中一动,随即低声说道:“这案子里面,应该有些生发。”
刘锡彤精神一振,偏着头说:“倒要请教。”
“等想妥当了,再来禀告。”陈竹山说,“事情总要拿郑大令送走了才有工夫来办。”
“嗯,嗯!”刘锡彤问道,“你看该送多少?”
两人商量结果,为了一劳永逸起见,决定红包加重送一百两的程仪,要求郑锡滜回省禀复时,话要说得格外切实。至于刘锡彤的“讼累”,“羊毛出在羊身上”,杨乃武的造孽钱不少,不妨要他家吐一点出来,这由陈竹山去想办法。
“杨中丞既然派了郑大令出来,当然信任有加,只凭郑大令一句话,就可以‘勘题’了。等部文一到,是‘斩立决’的罪名,杨乃武只有一个年好过了。”
“向例死罪的部文,一来一往总得三个月。”刘锡彤说,“这是很顺利的话;如果部里要驳,那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回文。”
“怎么会驳?”陈竹山大不以为然,“决不会!这样案子,如说要驳,那是跟杨中丞过不去,有意给他难堪!杨中丞是左侯的红人,左侯西征,威风凛凛,朝廷很买他的账。俗语是,‘打狗看主人面’,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不准杨中丞的‘题本’。”
“是啊!”刘锡彤也觉得有左宗棠的关系在内,朝中不能不顾杨昌濬的面子,“倘或要驳这件案子,等于就是叫杨中丞知趣,自己可以辞官了。”
“果然朝中要请杨中丞走路,法子多得很,犯不上拿这件案子做题目。而况,铁证如山,部里的司官也不会随人摆布,说驳就驳,说准就准。”
刘锡彤将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完全同意陈竹山的看法,作了一个结论:“对!此案只要杨中丞勘题,部里没有不准的道理。杨中丞是不是照臬司所拟的罪名勘题,关键在郑大令的禀复上面。”
“一点不错!”陈竹山说,“我看郑大令是很好说话的人,为了他的方便,索性替他拟好一个禀单的稿子,锡公,你看如何?”
“好啊!竹山兄,那就烦你大笔了。”
陈竹山本有跃跃欲试之意,当即用郑锡滜的语气,拟了一个禀复巡抚杨昌濬的稿子,历叙奉派到余杭县密查的情形,特别强调“传唤爱仁堂钱姓店主前来,亲自面讯;反复诘责,所言与存案供词,毫无歧义”。最后总结一句,说刘锡彤审办本案,确属“无冤无滥”。
看过这个稿子,刘锡彤相当满意,略微改动了几个字,备好程仪的红包,一起带着去看郑锡滜。略略寒暄了几句,问起密查的情形。
“这也没有什么好查的。”郑锡滜说,“老兄问得很详细,该查的都查了。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这样说,公事已了,可以好好儿畅叙几天。”
这是以退为进,变相询问行期的说法。郑锡滜随即答道:“公事在身,急于回省复命,我想明天就要去了。”
“明天就走,太匆促了,我不敢多留老兄,无论如何,多留一天。”
“多留一天还不要紧。”郑锡滜说,“反正我可以先写一点东西。”
于是,刘锡彤唤进跟班,取来拜匣,亲手将一封程仪送上。封套上已写明数目一百两,郑锡滜多少有意外之感。原以为不过十二两或者十六两银子,不意加了数倍,自是喜出望外,但也因此而略有疑虑。刘锡彤的官声,并不太好,为人亦不是慷慨豪爽一流,而有此大手笔,其故安在?这样想着,郑锡滜口中虽深深道谢,心里却加了几分戒备。
谈到公事,刘锡丹很热心地说:“老兄带的人手不足,代笔无人,兄弟斗胆备了个稿子在这里,特此送来请指教。”
郑锡滜看完他代拟的禀单,觉得语气太强了些,有些极力为刘锡彤辩白的味道。只是刚受了人家一份重礼,不便异议,考虑了一会儿,有了个计较。
“高明之至,多谢、多谢!”他说,“此番奉命差委到贵县,名为密查,其实事事仰仗老兄。实情如此,亦不便再说什么门面话,反显得对上官不诚,我想,不如就我与老兄会衔禀复。两个人的话,总比一个人的话有力量些。老兄以为如何?”
刘锡彤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再说原件不动,要说的话都说到了,则求仁得仁,亦就不必再顾虑其他了。
“是,是!”刘锡彤说,“我遵老兄的吩咐。”
接到郑锡滜的禀复的第三天,巡抚衙门就将案子报出去了。因为年关将到,封印在即,而像这些案子是有严限的,不能不赶在年前办出去。
但是,办是办了,却很勉强。因为原来的命令是派郑锡滜密查,结果却是会同余杭县一起禀复,失却“密查”的原意。有人以为郑锡滜不符委任,应该另外派人再查;而亦有人认为这一来将会耽误限期,拖过年很不适宜。两派意见,取决于巡抚。杨昌濬同意后者的看法,限期要紧。不过对于郑锡滜相当不满,传了来狠狠地申斥了一顿。
杨家是一直在注意案子的进展的,等郑锡滜一离余杭,詹善政跟踪进省,原以为巡抚派人密查,自然是认为本案尚有疑问,而郑锡滜密查以后,那些疑问将会加深加重,整个案子有重新推翻的可能。因此,这一趟进省抱着极大的期望。结果,听说竟赶在年前报了出来,自是大失所望。
正要回余杭时,来了杨乃武的两个亲人,一个是杨恭治,一个是杨乃武嫡亲的姐姐,詹善政叫她杨大姐的叶杨氏。
杨大姐虽是女流,却有须眉气概,做事很有魄力。她亦是在县里打听到,郑锡滜受了刘锡彤的好处,料知禀复一定维持原案,特意赶了来商量营救之策。
“这桩官司是天大的冤枉!我们杨家,倾家荡产都要替乃武申冤。你们两位有什么计较,尽管说!”杨大姐又说,“我娘只有这样一个亲兄弟,不救他,对不起故世的父母。”
詹善政俯首无语,杨恭治面色凝重。不是没有话说,只为了杨大姐最后那句话,沉痛过于破釜沉舟,都觉得应该用沉默来表示至哀极忧;除非有挽回的善策,否则,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恭治!”杨大姐问说,“臬台衙门你有没有路子?”
“只认识个把小角色。”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角色有时候派大用场。你认识的是什么人?”
“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名叫汤新。”
“跑上房?”杨大姐问,“多大年纪?”
“十四五岁,人倒颇灵活的。”
杨大姐失望了。所谓“跑上房”是伺候臬司,人头一定很熟,可以由此找到路子,只是年纪太小,而“灵活”也者,多半浮滑。这样一个孩子,无法托以需要保持机密的大事。
“杨大姐!”詹善政开口了,“你问臬台衙门的路子,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当然。我想,你们两个之中,总要有个人能够进去跟乃武见一面。”
“这,”詹善政大摇其头,“我早就这么想了,可是不成功。他们说,陌生人进去惹眼,给上头知道了不得了。而且,我们两个到监狱里去过好几回,门口的人都认识我们,更不容易混进去。”
“那么,女的呢?”
“女的?”詹善政与杨恭治不约而同地表示诧异。
“是我!”杨大姐说,“我想到监狱里去一趟。”
“大姐!”杨恭治说,“你不要想什么花样!女人怎么能到男监狱里去呢?”
“我不是混进男监。我是想混进女监去看小白菜。”
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了!詹、杨二人一时还无法接受,只怔怔地望着杨大姐,无法赞一词。
“你们觉得这个念头转得太怪,是不是?我说道理给你们听,你们就知道了。”杨大姐想了一下,用发问的方式来解释她的想法:“我倒请问,葛小大是怎么死的?”
“不是说毒死的吗?”杨恭治笑说,“如果不是毒死,那么是怎么死的呢?”
“是啊!我就是要去问一问小白菜!只有小白菜一个人知道。”杨大姐又说,“我倒疑心是中了毒。不过这个毒药,当然不是乃武给她的。那么,到底是哪个给她的呢?事到如今,她当然也用不着有啥忌讳,或者卫护哪一个了。再退一步说,果真乃武有啥对不起她的地方,故意咬上一口,到了这步田地,她也没有不说实话的道理!因为如果葛小大是她害死的,她总归不能活命了,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定会良心发现,把实话告诉我!”
杨大姐这番侃侃而谈,立即改变了詹、杨二人的想法,觉得如果她能跟小白菜见上一面,会有极大的用处。
不过,杨大姐要想混进女监,实在很难。监狱亦是禁制严密之地,而且小白菜的罪名是凌迟处死的第一等重囚,脱逃固无可能,畏罪自尽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所以日夜有人看守,杨大姐即令能够混了进去,亦无法跟小白菜私下交谈。
当杨恭治说了这些难处以后,杨大姐点点头承认:“不错,确是很难。不过,事在人为,不妨走走路子,只要能够混得进去,哪怕我只在铁栅栏外面,望一望小白菜,至少也可以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杨恭治不作声,詹善政也不作声,但两眼乱眨,是在动脑筋的样子——他认得一个朋友,是在城隍山上吃茶闲谈而结识的,此人似乎对官场中的情形很熟悉,为人坦率而热心,虽是初交,倒是个可以商量大事的朋友。
于是,他说:“大姐既然决心要这样子做,我就去找个朋友问问看!”
“好的。”杨大姐又说,“善政,我带了四百两银子在这里。钱,只要花下去有用处,你不必心疼。不过,年近岁逼,我上有公婆,下有儿女,要早早赶回过年!”
“我知道!如果办得到,我要催他尽快;办不到,也有句确实的话,不会拖日子的。”
杭州的城隆山,就是所谓“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跟京里的天桥、南京的夫子庙、上海城里的城隍庙,约略相似,是贫富不分,老少咸宜的消遣之地。山并不高,沿大路树荫下,设着许多茶座,春秋佳日,座无隙地,夏天更是夜来纳凉的好地方。但急景凋年的时候,北风凛冽,却少人光顾。詹善政此来,是迫不得已,明知十之八九会扑个空,亦不能不来碰碰运气。
运气真不错!他居然在药王殿前的茶座上,发现了他那个朋友李景山,一包花生,几个臭豆腐干在喝烧酒。
“李二哥!”詹善政很高兴地招呼,“你倒清闲自在!这个时候,还来逛城隍山。”
“你不也来了吗?”
“我是特为来寻你的。”
“特为寻我?”李景山问,“有事?”
“当然有事。走,走!我请你吃‘皇饭儿’去。”
李景山踌躇了一下说:“实不相瞒,我自顾不暇,恐怕没有工夫来管闲事。要过年了,又是这种天气,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吃‘花酒’,不是发疯了?我是来躲债的。”
“你有多少债务?”
“也不过百把两银子。”
“你放心!事情办成,百把两银子包在我身上。”
李景山先是一喜,接着泄气地摇摇头:“你的事难办!”他知道他是杨乃武的至亲,料到来意,自问无能为力,所以作此表示。
“事情是有点难,不过亦不见得一定办不到。谈谈不妨!谈不成就吃我一顿饭,也不要紧。”
“这倒也未尝不可。”李景山心想,反正无聊,且叨扰他一顿,再跟他谈谈杨乃武与小白菜,也是破闷之法,所以欣然跟着詹善政下山。
听完詹善政所提出的请托,李景山立刻想到一个人,是按察司衙门的照磨,名叫倪槐。照磨这个官儿,职掌“照刷案卷”,一省的刑名档案,都归他管,官小而任重,上上下下都要买他三分账。托他跟管理囚犯的司狱去说个人情,或者可以通融。
于是他说:“路子倒有一条,不过人家肯不肯,不敢说。我可以替你去试探一下,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你不要怪我。”
“当然,当然!”詹善政急忙答说,“决不会怪你。”
“快过年了!年里——”
“李二哥!”詹善政抢着说道,“事情就要年里办!因为那个杨大姐来一趟不容易,她有公婆、丈夫、儿女,一个当家人还要赶回去料理过年。李二哥,她说过,只要事情办成,多开销几文不在乎。”
“这恐怕有点难。她要过年,人家也要过年。你说是不是呢?”
“是!是!不过无论如何要拜托李二哥想个法子。”詹善政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李二哥你这个年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得去了。”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李景山的心,他考虑了一下说:“既然这样,就要先花本钱。”
“是!”詹善政问,“先要花多少?”
“这样,你明天一早去备一份礼,送到我家里来,我替你去托个人情。不过,”李景山加重了语气说,“这份礼总要十几两银子,可能白白花费,一无用处。”
十几两银子虚掷就虚掷了,詹善政毫不迟疑地答说:“求人的事,本来就没有必成的道理。白白花费也无所谓。”
“只要你明白就好。”李景山的心又热了些,“我一定替你上紧去办。”
于是李景山说了他家的地址,詹善政谨记在心。饭罢回到客栈,将经过情形告知杨大姐。她做事很爽脆,一面开单子命杨恭治去备办礼物,一面取了二十两银子交给詹善政,说是先送李景山的礼物。
“年底下各人都有些账要还。托人办事,当然先要替人分忧,有这二十两银子,他暂时可以松口气,才能真的上紧替我们奔走。你告诉他,事情成不成不管,这二十两银子他先用了再说。”
詹善政见她出手大方,明白事理,心里非常佩服;同时觉得这样做法,在李景山面前很有面子,所以心里也非常高兴,很起劲地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一定钉到他,一定有个确实回音。”
“对!你再告诉他,事情成功了,我们另外送三百两银子。就算包给他了!”
“善政!”杨大姐又说,“你要懂我的意思,三百两银子是包给你那位朋友,统统在里头,不过,话不可这么说,这么说人家会不开心。”
“那,大姐,要怎么说呢?”
“你说,一切请他费心。该送多少请他斟酌,如果只要二百两银子,一百两就送给他;如果只要一百两银子,二百两也送给他。”
如此说法,相当动听,但不能深一层去想,倘或要五百两银子呢?李景山不就一无所得了吗?这样转着念头,才知道杨大姐的能干。在“外场”上,手腕决不输与一般的男子。
“唉!”他忽发感慨,“当初事情刚起时,我姐夫不要那样子自负,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先虚心跟大姐商量一下,也许只是晦气几两银子,在县里就把这场祸事了掉了!”
“事到如今,也不必谈过去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官司还不算输到底!不过,此刻是要紧关头,一点都放松不得。善政,”杨大姐说,“你要多辛苦,我办不到的事,就要靠你了。”
“那当然。大姐,你倒说,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
“譬如说,我是叶家的人,有公婆在堂,不能不回去过年,心里想在杭州钉住这场官司,也是力不从心。”
换句话说,是希望他过年不回家,在杭州照料。詹善政心里在想:杨大姐不但能干,而且厉害,城府很深。这一趟如能达成愿望,入狱与小白菜私下一晤,也许有法子说动她翻供,那一来官司就有得打了!
第二天一早,詹善政雇了两个脚夫,挑着名为“条箱”的长方朱漆大木盒到李景山家送节礼。款式周到,还用全帖写了一张礼单:“谨具绍酒成坛、金腿一双、迎春四盆、细点八盒,奉申年禧。”但下面却未具名。
礼物的选定和礼单的格式,都是杨大姐的设计,其中别有深意。她在想,李景山要去托人情,当然先要送年礼,这一层人家想得到,却未见得有工夫去备办;就算有工夫,也耽搁辰光,倒不如连礼单都替他备好。李景山见有现成礼物,只要在礼单上写上他自己名字,立刻就可以送去,也就立刻可以谈正事了。
果然,等詹善政送上银票,再照杨大姐的话说完以后,李景山指着条箱说道:“太客气了!何必还来这一套?不过,我倒有个用处,索性连条箱带人,我都要借用一用。”
“好,好!我叫他们留在这里,听你差遣。”
“你道我为啥要借用你的人?老实说,这四样礼,在我这种身份的人,就算很贵重的了。为了你的事,我这四样礼要转送一个人;至于监狱里要打点,该当多少,我还不敢说。尽力照你所说的数目去办就是。”
“费心,费力!”詹善政抱拳致谢,接着又说,“请问,能不能早点听回音。”
“最迟明天。”李景山说,“或许今天晚上。”他略停一下问道,“你住在哪里?”
“众安桥长泰客栈,宇字五号房间。”
“好!我一有消息就来通知你,你不要走开。”
“是,是!费心,拜托。我在长泰恭候大驾。”
因着事关重大,詹善政、杨恭治陪着杨大姐在长泰枯坐守候,一步都不敢离开。到了中午,正在吃饭时,李景山来了。詹善政丢下筷子去迎接,客气地相邀同餐,李景山摇手说:“不必客气。那位杨大姐在哪里?”
“噢!”詹善政不知道怎么答复了。
“是这样——”
李景山先将接头的情形告诉他——那四色水礼,送到按察司照磨倪槐那里,颇有效验。倪槐很客气地动问来意,而且也很直爽地表示,无功不受禄,李景山送礼,必有缘故。只要他办得到的事,无不可帮忙。
于是李景山率直相告,有如此这般一件事,希望他帮忙。倪槐初闻此语,伸一伸舌头,认为匪夷所思,不过,后来口气却松了。
“他说,他是佩服这位杨大姐,女流之辈,有此胆量、魄力,真还少见,愿意尽力帮忙。不过,他也说,这件事他担的风险很大,不但他自己的前程可能不保,更关乎他的亲家——”
“亲家?”
“是的,亲家。”李景山说,“倒是巧得很,他跟按察司衙门的司狱李佩琼,新近成了儿女姻亲。这件事,大部分的责任都在李司狱身上。”
“照此说来,一定可以成功了?”詹善政很高兴地说。
“也不能这么乐观。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倪照磨去说都不成功,就再也不会成功的了!”
“是,是!路子是走对了。”詹善政又拜托说,“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
“我不过跑跑腿。如今成败全在杨大姐身上。”
“噢,请说。”
“倪照磨要先跟杨大姐见面,问她几句话;这几句话问对了,他才肯去进行。他说,唯有问清楚,认为不要紧,进行才有把握。”
詹善政想了一下说:“对!这件事李司狱的责任比倪照磨重。李司狱当然有些话要问他亲家,如果答不出,李司狱就不会贸然答应。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不要紧,有话你实说好了。”
“不如请倪照磨直接陪着杨大姐去看李司狱。你道如何?”
“是啊!”李景山说,“我倒没有想到。这样做还省事得多。如今我先陪着杨大姐去看了倪照磨再说,倘或要去看李司狱,就由他家一直去了。这样也比较省事。”
于是,詹善政入内,与杨大姐说知经过。她当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即时换了衣服,出来与李景山见了礼,道了谢,由詹善政陪着,一乘小轿随李景山到了倪家。
到了倪家,先请见倪太太,周旋了一番,方始向倪照磨郑重致谢。李景山道明直接想见李司狱的意思,倪照磨深表同意,随即又转往李家。
“叶太太!”李司狱操着沉重的贵州口音说,“你想来知道,这件事是法所不许的。”
“是!”杨大姐答说,“求李老爷法外施仁。”
“我跟我亲家说了,”李司狱指着倪照磨说,“叶太太是个奇女子,我很愿意帮忙。”
“不敢当!李老爷说得我太好了。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也是万万不得已。一切都求李老爷成全。”
“只要帮得上忙,无有不帮之理。不过,这件事不能一时凭高兴去做,后来会发生怎样的结果,事先都要想到。因此,我先要拿事情弄明白,想请教叶太太几句话。”
“是!请吩咐。”
“叶太太想见葛毕氏,是为了什么?”
杨大姐想了想答说:“我只是想问问清楚,我兄弟不是杀人的人。”
“那么,你们猜想,葛毕氏会不会跟你说实话呢?”
这一点杨大姐实在没有把握。不过,这要说了实话,则入狱探访,便是多此一举。所以她很有信心的语声答说:“会的!”
“以后呢?”李司狱问,“我是说,你从葛毕氏口中听到了实话,怎么样?”
最要紧的是这句话。杨大姐的用意是不问也可以知道的,探得实情,自然要呈诉翻案。那一来追究到底,可能牵出入狱私探的秘密,岂非替李司狱惹来大祸?
意会到此,杨大姐故意问一句:“这就要请李老爷跟倪老爷两位指点了。”
李、倪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点一点头,似乎对她的答语相当满意。
“叶太太!”李司狱说,“你倒真不像女流之辈,公事上的轻重进出很懂。你入狱查访,知道了实情,当然要替你弟弟申冤,这是说都用不到说的。我现在再要问你一句,将来你进状子,会不会把如何访得实情,叙了进去?当然不会,是不是?”
“是!”杨大姐说,“我将来要进状子,一定先请教李老爷,有关碍的话,一句不说。”
“好!”李司狱说到这里,将杨大姐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
三十四五岁的杨大姐,徐娘风韵,还着实动人,让陌生男人这样盯着看,不由得发窘,脸泛红霞,略添少妇的娇羞,更令人心动了。
“叶太太,有件事,我可得预先说明白,而且请你一定要好好想一想。”
“是!”杨大姐到这时候可也有些害怕了,因为李司狱的那双眼睛,有着一种说不出诡秘神色,实在猜不透他此时心里在转什么念头。
“监狱里的情形,叶太太,你知道不知道?”
“亲家!”倪照磨插嘴说道,“叶太太哪里会知道?”
“只怕,亲家,”李司狱答说,“连你也未必知道,其中的内幕说不尽,总而言之一句话,暗无天日!”
听得这四个字,杨大姐悚然心惊,自然而然地想到她的弟弟,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叶太太,”李司狱说,“如果我能替你想出办法,我只是间接托人。这种事,我是没法交代下面照办的,这一点你要明白。”
这就是说,李司狱不能拿这件事当公事去办,因此,如果办得不够圆满,或者出了差错,他就无法向部下追究责任。他提出这个警告的意思是,如能入狱私探,一切还得靠自己;莫以为有李司狱作靠山,便可有恃无恐,否则,作兴就会出事。
于是她点点头答说:“是的,我明白,一切我都会谨慎小心。”
“对了!不过,又不光是谨慎小心的事,还要忍耐——不,不,”李司狱赶紧又更正自己的话,“不是忍耐,是——是要自己早早有个打算。”
“打算?”杨大姐问,“请李老爷告诉我,打算什么?”
这一下,李司狱倒有些碍口了,招招手将倪照磨找到一边,悄悄说了几句。杨大姐遥遥望去,只见倪照磨脸上亦是尴尬的神色,不免更惴惴然了。
只是,她毕竟是有决断、有胆气的妇人,见此光景,不肯退缩,反而说道:“两位老爷,不必为难,有话尽管吩咐。”
李、倪二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还是由倪照磨开口,话比较好说些。
“叶太太,我这位亲家刚刚说过,狱中暗无天日,牢头禁子更是十个有九个心狠手辣的。他们在外面,什么都没有,一到了里面,什么都是他的。尤其是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那种敲诈勒索的可恶,是外人想都想不到的。叶太太,你年纪还轻,如果到了里面,有人对你起了坏心,那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人救得了你!”
杨大姐恍然大悟,心里当然很害怕,不过,“不是女监吗?”她问,“也有男的牢头禁子管?”
“当然有。牢头禁子不过不能进女监而已,其实这也是说说的,有那悍泼的女犯闹事,禁婆压不住,还不是得男的进去,才能了事。”
“那么,所谓‘起了坏心’,是怎么起法呢?”杨大姐问这话的意思是,倘或摸一摸什么,或者抱住亲个嘴,看在兄弟性命交关的分上,也就忍了。
可是在旁人看,她这一问,几近多余。尤其以杨大姐的精明,不应该不明白,然则明知故问的用意何在呢?
话有些谈不下去了。杨大姐很见机,发现倪、李二人面面相觑,颇有尴尬之色,知道自己的话问得不适当,因而急忙补充:“想来很麻烦的事!我不大懂,请两位老爷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忠告应该提出。叶太太,”倪照磨说,“女人家名节要紧,万一你在里面吃了哑巴亏,我亲家本是一番好意,变成害你了。或者你吃哑巴亏,一时想不开,那就不但害你自己,也替我亲家无缘无故惹祸。这里头的关系出入很大!叶太太你要仔细想一想。”
这番话,语气中虽还有含蓄,其实是非常清楚的了。他的意思是,探狱之时,或许会有狱卒,胁迫强暴,如果肯吃这个哑巴亏,是害了自己;不肯吃哑巴亏,闹将起来,或者羞愤而寻短见,由此牵出真相,李司狱的责任就不轻了。
这就可想而知,如果自己没有一个明确的表示,李司狱不会肯帮忙。但如果说愿意吃哑巴亏,就是不惜名节,这话在一个良家妇女如何说得出口?而且,既有此危险的警告,自己也确应该细细考量一下,值不值得去冒这个险?如果冒险,自己有几分的把握可以出险?
杨大姐想来想去,这个险是非冒不可。凭自己的机智,有一半的把握能够脱身。倘或李司狱再能加一二分的助力,就大有胜算了。
想停当了,她说:“两位老爷,我虽是两截穿衣,三绺梳头的女流之辈,说话一定算话。将来不管怎么样,我决不会害李老爷。进去了,我当然也懂里头的规矩,要尽意思的地方,一定尽到;能忍的地方,一定忍耐,万万不敢得罪他们。我想,他们知道我的来头,‘不怕官,只怕管’,总得卖李老爷一点面子,也不好意思过分逼我。”
“万一真的过分逼你呢?”
杨大姐自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够清楚了,不想倪照磨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免感到窘,强笑着说:“现在倒是倪老爷在逼我了?”
“误会,误会!叶太太,”李司狱对她的话很满意,所以接口作了承诺,“就这样,我一定替你想法子。”
“是!”杨大姐敛衽为礼,“多谢两位老爷,如果我兄弟冤枉能够洗清,一定要供两位老爷的长生禄位。”
“言重,言重!不过,有一点,我要再提醒你,叶太太,你今天自己说过的话,不可忘记。”
“决不会忘记。”
“好的!我明天大概就可以给你回音。”李司狱转脸说道,“亲家,仍旧是我通知你,请你转达呢,还是怎么样?”
“由我这里转,多费周折,直接告诉一个姓李的好了!”
倪照磨将李景山唤了进来,见过李司狱,彼此约定,由李景山在第二天中午到李家来听信。
回到众安桥长泰客栈,杨大姐将与倪、李见面的经过,很详细地说了给詹善政、杨恭治还有李景山听。虽然李景山是生客,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碍口的,她将李司狱所提,在狱中可能会遭遇失身的危险,毫无隐饰地说了出来。
“这,”詹善政神色凝重地说,“大姐,你还得要考虑。”
“是的。大姐,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想,不要紧!有办法可以挡得过去。”杨大姐旋转身子,正对着李景山说:“李二爷,俗语说的送佛送到西天,这件事还得要请你成全。”
“言重、言重!杨大姐,只要我能效劳得上,没有不尽心。你请说。”
“我在想,人家跟我无冤无仇,何必一定要坏我的清白。监狱里头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无非想几个好处,我想再花个百把银子挡挡灾,要拜托李二爷想个法子。”
李景山吸了口气,有些茫然之感,因为直接往监狱里去打点的事,他还没有办过,不知如何着手。
见他踌躇不语,杨大姐便即说道:“李二爷,你慢慢想,我先跟舍弟说句话。”
她将杨恭治唤到一边,悄悄叮咛两件事:第一,立刻赶回余杭,再去凑几百银子送来。第二,她准备入狱这件事,除了杨乃武的妻子以外,任何人面前都不可泄露只字。
“我知道,这里头出入关系很大,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杨恭治又说,“大姐,这件事你要再想一想,万一出了什么事,大姐夫家知道了,不得了!”
“不会出事!就出了事,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杨恭治恍然大悟,杨大姐为了救同胞手足,已经决定在必要的时候“吃哑巴亏”。良家妇女预备做这样的牺牲,实在罕见。
转念到此,他既感动,又感伤,“大姐,”他说,“我实在没有话了!总而言之,也是合该有救!”
“不见得。不过人事总要尽。”杨大姐说,“你此刻就动身,明天一定要赶回来。”
交代完了,重复回屋。李景山已经想好了,“杨大姐,”他说,“一客不烦二主,我想仍旧托李司狱,不过上门得有个因头。你看——”
他没有再说下去,是故意不说,杨大姐想了想,明白了,说声:“你请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回到自己屋里开了箱子,把预定要送李司狱及李景山的酬劳,照数点齐,包了两个红包,用块手绢包好,走出来便递给李景山。
“李二爷。”她说,“一切都心照了。”
李景山知道里面是什么,接过来捏在手里,“杨大姐,”他问,“里头的打点,你要给我一个‘尺寸’,我才好办事。”
“一个整数,不知道够不够?”
这是指一百两银子。李景山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杨大姐既然相信我,我亦就不必多说了。”
于是李景山带着红包告辞,一出长泰客栈,先拿自己该得的一个红包收起,另外三百两银子,虽然詹善政有话,一切都包在里头,倪、李二人那里能少付一文,自己便多落一文。但那也无非口惠而已,应该原封不动,送交倪槐,才是正办。
到得倪家,闭门密谈,倪槐盛赞杨大姐,“谁说女人家没用,像那位叶太太,说话行事,差一点的男子,真不及!”他说,“她很厉害,不过厉害在正路上,不能不叫人佩服。可惜,女人家总是女人家。有些风险不能不冒,谁也替不得她。”
“有样东西可以替。”李景山双手一兜,做了个大元宝的手势,“钱!”
“噢,她怎么说?”
“慢慢来,我一桩一桩交代。倪二爷,喏,这是她叫我送来的。”
倪槐从李景山手里接过红包,一看是张三百两的银票,微有喜色,随即问道:“这笔数目怎么分法?”
“自然是请倪二爷做主。”
“做主的不是我,是我亲家。”倪槐问道,“你的在不在里头?”
“我的不要紧!”李景山含含糊糊地答说。
“不!大家做事有个规矩,来手二成,我会替你在我亲家面前说。如果事情真的可以做,这数目也可以了,当然会分出来给你;但如数目上还有斟酌,也要请你再去说一说。”
“是!如果李司狱一定说,是还要添,我把话转到就是。不过,要请李司狱在里头再关照一声,或者直接指定一个人,我自己去接头。叶太太的意思是,愿意再花个几十两银子‘保平安’。”
“保平安”是免于受辱之意。倪槐答说:“能这样最好。本来,监牢里头虽然无法无天,牢头禁子到底也要看看上官的面子。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那位叶太太的一双眼睛太灵活,色鬼一看就会动心,倘或出事,未免对不起人家,所以不能不言明在先。如果她再肯花些小钱,我想平安是可保的。现在这样,你跟我一起再到李家去一趟,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把事情都谈好了它。”
说完,相偕去访李佩琼。巧得很,正有臬司监狱一名管事的差役在那里——此人名叫郑兴,是奉召来谈这件事的。所以李佩琼先请倪槐、李景山在书房里坐,直到谈完,方来会客。
李景山很知趣,见过了礼,回避到廊上,容他们两亲家先谈。过了好久,只见倪槐从窗子里向外招手,他方始重新入室,只见倪、李两人神态闲逸,知道事情成功了。
“事情可以做。”李佩琼说,“大致是这样,最近女号里报病,照例是请女医生到里头去看病,叶太太就算女医生带去的人;到了里头,再安排跟葛毕氏见面。至于细节,请宗兄直接跟一个姓郑的去谈。喏,这里是他的地址,今天晚上,他会在家。”
“是!”李景山将一张字条接过来看,上写:“郑兴,住万安桥,关帝庙后身。”
李景山常干这种说合官司,夤缘非法的勾当,知道如今的关键已移在郑兴身上,心里倒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是失策了。像这样的事,本来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瞒上不瞒下,只要有路子容易得很。当初应该托人去找郑兴,而拿倪槐、李佩琼做个幌子,那一来杨家仍旧花那么多银子,自己却可以落下许多,如今看起来郑兴那里一百两银子还不够,杨家固然还要再花,自己亦无别的好处,而且多费周章,徒耗工夫,岂不是做错了?
幸好,倪照磨倒还“光棍”,将他那“两成头”照数扣了出来,立即过付,做事总算还痛快。李景山计算了一下,这个年不但过得去,还可以过得很肥。再想想,这也是阴功积德的事,便越发起劲,未去看郑兴以前,特意多跑一趟长泰客栈,找到詹善政,先报一个“喜信”,附带作个伏笔,好让他跟杨大姐心里有数,事情可以办成,钱财犹须耗费。
万安桥是座极高大的桥,运河漕船所经,桥洞不高不大不行。桥头东西各一座关帝庙,桥西远比桥东来得热闹,李景山判断郑兴是住在桥西关帝庙的后身。
到得那里一问,提到臬台衙门的“郑头”,立即便有人答说:“你到老地方去找,一定在。”
“老地方?”李景山赔笑问道,“不知道哪个老地方?”
“噢,想来你跟郑头不熟,不知道他的习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总有三百六十天在大昌吃酒。喏,就在前面,你一进门就看见了。”
“是,是!多谢,多谢。不过,我还不认识郑头。”
“不认识也寻得着,渲红一个酒糟鼻子,一望而知。”
果然,一踏入大昌便看到了。郑兴约莫五十岁左右,红脸白发,一个极大的酒糟鼻子,相貌古怪而威严,真不像是个身份低微的狱卒。李景山先不上前,站在门口细细打量一番,心想,照此人的相貌看,是个很痛快的人,不过脾气一定不好,说话要当心,惹恼了他不易挽回。
这样想停当了,才踏上前去,含笑弯腰,仍客气地问道:“你老想来是郑头?”
李景山穿着棉袍,总算是斯文一脉,而郑兴一件老羊皮袄,大襟翻了开来,一只脚还跷在条凳上,这副模样,遇到这样一位陌生人,这样客客气气地来问讯,自不免有失礼之感,急忙将一只脚放了下去,欠欠身子答道:“不敢,不敢!我姓郑。请坐。”
“敝姓李,跟李司狱同姓。”
“噢,噢!”郑兴很快地向周围看了一下,“我知道了。李相公,我请你吃酒。”
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说法,便是暗示他不必再往下说。李景山深喻其意,便即答说:“该我请!前面有家小馆子还不错,我们到那里吃酒去。”
“好的。我们马上走。”
郑兴点点头,站起身来,不必算账,只跟伙计招呼一声,便即扬长出店。走过十来间门面,他回身站定了说:“李二爷,我有个地方,平常朋友不带去的。”
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表示另眼相看;第二,暗示所谈的事必须慎密。李景山也很机警,随即答道:“你那个地方,我不会跟人提起,更不会告诉人家,我到过你那个地方。”
“好!”郑兴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不多片刻,郑兴到了一条极窄的巷子里,推开一处小门,里面高大的围墙,圈出一个小小的天井与三间平房。堂屋中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也不称姓,也不道名,向郑兴问道:“这时候回来做啥?”
“有客人在这里。”郑兴亦不为李景山引见,只吩咐那妇人说,“阿香,先泡茶,后吃酒。”
李景山有数了,阿香是郑兴的外室,便点点头说:“阿嫂,来打扰你了。”
“好说,好说!请里头坐。”
进了堂屋,两人隔着方桌对坐,随即谈入正题,“司狱老爷告诉我了!”郑兴说道,“这件事担子很重,不过,我愿意帮忙。”
“是,是!郑头,我们那面完全知道,感激得很。郑头你两个‘门口’,开销不轻,过年了,里头的弟兄也苦得很,一点点小意思,真拿不出手。”说着,他将倪照磨那里分来的二成回扣,六十两银子一个红包放在桌上,推到郑兴面前。
“这里多少?”
“六十两。”
“杨家只出得起六十两?”郑兴平静地问。
李景山跟詹善政、杨大姐都是刚刚认识,杨家的境况如何,毫无所知,不便乱说。想一想答道:“这是杨乃武的姐姐交出来的。大概是她自己的私房钱。”
“好!我收了。”
李景山想不到郑兴做事,如此爽快,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倒不免抱着歉意,自觉是欺了郑兴。
“李二爷,老实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像这样的事做一件,身家性命都在上头,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六百两我也不肯。”郑兴紧接着说,“如今我愿意帮忙,是为了三个缘故:第一,司狱老爷的交代;第二,那位叶太太有胆量敢进来,我倒要看看她是啥角色;第三,杨乃武这件案子,是冤枉的。”
“是冤枉的?”
“咦!”郑兴诧异了,“你们自己人,莫非你不知道?”
这句话问住了李景山。已经失言,不宜再作牵强的掩饰,说了一半真话:“我跟杨乃武的小舅子小詹是好朋友,不过好朋友总不比郎舅至亲,所以小詹的话,我亦不敢十分相信。现在听你说他冤枉,那就一定是冤枉的了。”
“冤枉也有好几种,像杨乃武这种,叫作‘理屈情不屈’,他自己当然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且不去说它!我们回头再来谈叶太太的事。”
照郑兴的说法,杨乃武作恶多端,而且与小白菜亦确有奸情,坏了妇女的名节,所以这次被牵连在内,亦可以说是报应,不过报应太重了些。
“那么,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呢?”
“这就要看看叶太太的本事了,能不能从小白菜嘴里套出真话来!”
谈到这里,李景山突然有所发现,似乎郑兴对这件逆伦大案的真相如何,亦颇想了解。郑兴如此,他的同事可想而知。推究其故,当然是由于好奇,但成分不会太重,此辈所见的稀奇古怪的案子很多,不像一般人那么好奇。然则主要的原因是出于不平,不平思平,因尔关切,希望杨大姐能为他们揭开疑团。
照此说来,杨大姐入狱私探,应该受到“欢迎”;李司狱怕她在狱中受辱,便是过虑,甚至可说是杞忧了!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乐观了些?李景山心想,此时正宜谈此事,便即问道:“郑头,有人提了个警告,我不大相信,不知道好不好说?”
“说嘛!忌讳点啥?”
“有人说,像叶太太那样,三十刚过,俏刮刮的女人,进到里头,好比自投罗网,十之八九,会有人捏住她私下进狱的把柄,糟蹋了她。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吧?”
“不过分!”郑兴很坦率地说,“李二爷,我跟你老实说,吃我们这行饭的人,脑筋里转的念头,跟别人不同,总是在想:都是批坏人,应该要打要罚!这也怪不得他们,住是住在阴风惨惨的地方,看是看到满脸横肉、凶巴巴的强盗贼,听是听到的各式各样的坏事。你想想,这个人的脑筋怎么好得了?”
“是的,是的!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讲得真透彻。那么,话再说回来了,叶太太进去,只怕也会有麻烦?”
听得这话,郑兴大为诧异,“她怎么会?李二爷,你是怎么想的?”他颇有不悦之色,“莫非你当我姓郑的是半吊子?”
原来郑兴的意思是,不相干的人可能会遇到如李景山所说的情况,是他所“招呼”的,当然另作别论,不消说得。
“是!是!”李景山于欣慰之余,心甘情愿地道歉,“郑头,我问得多余,我问得多余,是我不对!”
郑兴笑笑,不再诘责。恰好酒菜亦已上桌,李景山心满意得之际,颇有酒兴,郑兴见了举杯爽快,亦觉得是个很好的酒友,不妨交一交。
“李二爷,俗语说的是公门里面好修行,我们这一行作的孽不少,要积阴功也很容易。比叶太太这种情形还要麻烦的事,我们也做过。那当然是犯法的,如果发作,罪名不轻,当然也要值得。你说,是不是?”
这是郑兴在为他营私索贿找借口,李景山心里明白,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能说为了积阴功,一家老小就可以不养。予人方便,自己方便,是一定的道理。再说,犯法亦有各种各样的犯法,利己而不损人,法无可赦,情有可原,哪怕坐牢,心里是安逸的。”
“对!”郑兴很兴奋地一拍桌子,“李二爷,到底是读书人,话讲得透彻。我讲个犯法而利人利己的故事你听。”
“好极了!不过,郑头,我先要问一句:这个故事是不是你亲身的经历?”
“李二爷,天下乌鸦一般黑,牢头禁子就是牢头禁子,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郑兴喝口酒,开始讲故事,“有家人家姓吴,五世单传,到了第四代上还发了大财,是因为——”
是因为挖到了长毛所埋着的珍宝,俗称“掘藏”,是财迷梦寐以求的事。
姓吴的为人谨慎,虽掘着了藏,家赀可以论百万,但依旧保持寒素家风,而且善于经营,生意做一样,赚一样。到死下来,光是窟藏的现银,就有二十余万之多。
不幸地,单生一子,偏是纨绔,父亲在世,尚有顾忌,一旦披麻戴孝,哀哭尽礼以后,随即敞开来大玩特玩。有一次在赌场里跟人发生冲突,小吴亮出刀来,对方跪地求饶,但小吴宿酒未醒,一刀下去,正中要害。这是“故杀”,依律法绝无宽减的可能。官司打到省里,仍然败诉。
小吴是第五代的独生之子,他一死,吴家便算绝嗣,所以吴老太太传出话来,谁救得了她的儿子,愿以万金相赠。有人登门自荐,说是她家儿子的性命,他救不得,但可以设法使吴家不致绝后,换句话说,就是让小吴留下一条“根”。
他的办法分两个步骤。小吴是斩立决的罪名,只等部文一到,立即处斩,所以第一步是到刑部去打点,居然让他走到了关节。“钉封文书”到省,打开来一看,错了,是云南昆明有个强盗,刀伤事主,判成死罪,经刑部核准的公文,错寄到了浙江。这一来,小吴就可以多活半年。因为浙江将错了的公文,寄回刑部,固然只有二十天的工夫,一来一往,不过一个半月,但要将云南那面错了的公文追回来,掉还补寄,非半年不可。当然,这是故意出的错,像这种错误,并不算一回事,承办官员至多罚俸而已,但在暗中却有上千银子的好处。
在此半年之中,吴家又将监狱里的关节打通了,挑选宜男的健妇,送入狱中与小吴好合。然后将那些健妇养在家,好生款待三个月以后,如果没有喜信,送一笔酬劳遣回;否则一直供养到足月临盆,或去或留,悉听自便,愿留的不必说,不愿留的,另酬重资。这都是预先说好了的。
“结果呢?”李景山问道,“小吴可曾留一条根?”
“岂止一条根?同时有喜的有五个,生下四男一女。五世单传变成五世其昌了。”郑兴大口地喝着酒说,“这不是虽犯法而积了阴功的事?”
听他讲得亲切有味,连细节上都交代得很清楚,李景山相信这就是郑兴的经历。因为如此,他越有信心,杨大姐入狱私探,决不会有何意外发生。
收拾闲话,又归正传。问到杨大姐私自入狱的日期,郑兴答说:“就在后天。你关照叶太太,明天中午先跟王大妈见个面。”
“王大妈就是那个女医生?”
“对!王大妈的公公、丈夫,以前都承应监狱里看病的差使,在钱塘县补个名字,吃一份粮。一场时疫,父子两个都见了阎王。王大妈无依无靠,好得也懂点医道,就顶了她丈夫的名字,替犯人看病。人倒还热心。”
“是。怎么见面?”
郑兴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是要我派人带了去。你跟叶太太在官巷口福记茶店等我好了。”
“那么,”李景山问道,“要送礼吧?”
“那倒不必!手里拎几个点心匣子也不方便,你叫叶太太包十两银子一个红包,当面给她好了。”
“是了!多谢,多谢!准定明天中午在福记茶楼见面。”
王大妈五十有余,六十不到,又高又胖,南人北相,像个山东老太太。她跟郑兴很熟,也很驯顺,郑兴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太太,有我们郑头关照,凡事都好商量。”她说,“监狱里头,你从前去过没有?”
“王大妈,你也是!”郑兴毫不客气纠正,“好好的人家家里太太,怎么会去过?”
“啊哟哟,我说错了,对不起,对不起!”王大妈争忙道歉,同时解释,“我的意思是,里头总跟外头不一样,难免心里会怕。”
“我不怕!”杨大姐率直答说。
“那再好没有。”王大妈又说,“不过,到了里头要委屈你。”
“不要紧!请王大妈说。”
“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做我的手下,要委屈你替我拎药箱。”
“那当然。”
“药箱不会太重吧?”郑兴插嘴说道,“太重了,怕叶太太拎不动。”
“不重,不重,一个小藤箱。不过——”说到这里,王大妈问郑兴,“郑头,照规矩,最后才到死囚号子里,叶太太是跟我一号一号看过去呢,还是怎么样?”
这意思是说,如果杨大姐装作下手,跟着王大妈一号一号去看病,就得做出一个下手的样子来,听她的招呼,为病号理伤换药。倘或此道不在行,就露马脚了。
这是必须顾虑的一点,郑兴考虑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必多露面,一进去我另外安排地方,让叶太太在那里等。你也快一点,快到死囚号子里了,来招呼我,带叶太太进去。”
“这样更好!省事多了。叶太太,你明天一大早来就是!”
“多谢王大妈。”杨大姐将个红包塞在她手里。
不但有红包,杨大姐还退下一个金戒指,拉起王大妈的手,亲自替她戴上。这一来情分当然不同,郑兴认为自己可以走了。
“李二爷,拜托你陪郑头去吃饭,挑顶好的馆子,不要替我省钱。”杨大姐说,“我再陪王大妈谈谈。”
“我知道。”李景山问说,“回头要不要来接你?”
“不必!我自己会回去。”
“明天早点来!”郑兴向王大妈说,同时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她对杨大姐说话要留心,办不到的事,不可轻诺。
原来杨大姐已存下深心,料知这场官司若能翻案,一堂一堂就尽有得审。小白菜与杨乃武的性命是拴在一条链子上,祸福相同,将来的口供便应该互相呼应。如果能够有王大妈死心塌地帮忙,暗中为小白菜传递消息,官司就更有打赢的希望了。
当然,这层意思眼前绝不能透露,可是冷灶却要趁早烧起来。好在对王大妈示惠,极其方便,时已正午,现成就有个极好的题目。
“王大妈,我请你那里吃饭去!”
“不要,不要!你破费,我心痛。你要不嫌怠慢,就在我这里吃饭,不过实在没有像样的菜请你吃。”
“那地方也便得很。我刚才看见,巷口就是小菜场,王大妈借只篮子给我。”
篮子就在走廊上,杨大姐不由分说,挽着菜篮就走,不消片刻,买回来一篮菜。尽管王大妈一再推辞,她仍旧自作主张地洗剥切割,下锅煎炒,反客为主地做成了一顿颇为丰腴的午饭。
“真正过意不去,叶太太——”
“王大妈,”杨大姐抢着说道,“不是我客气,你不能叫我叶太太,明天在里头这样一叫,就露马脚了!我叫秀贞,你叫我名字。”
“啊,不错,不错,我倒还没有想到。那我就失礼了,要叫惯了才好。秀贞,”王大妈放下饭碗说,“我有句话关照你,明天不要打扮,衣裳穿得越朴素越好。”
“噢!”杨大姐很注意地看着她。
“牢头禁子调戏女犯人,不当一回事。你有老郑保你的镖,当然不要紧,不过总是‘做忌’一点的好。还有,死囚号子里有个疯子,你要当心。”
听这一说,杨大姐大为不安,她平生最怕无可理喻的疯人,急急问道:“是‘文疯’,还是‘武疯’?”
“文疯。”
文疯不过胡言乱语,不比武疯会动蛮打人,杨大姐稍微放心了些,想一想问道:“能不能避开?”
“就在小白菜隔壁一个号子里。这个疯子也是谋杀亲夫的案子,有时候疯,有时候神智又很清楚。大家说她是装疯,只好关在那里再说。我说你要当心,倒不是说要避开她,她关在号子里,你不必怕她。怕的是,你们在谈天的时候,她忽然发起疯来,少不得有人会进来,那一来,你也就躲不掉了。”
“啊!这倒是个很大的麻烦!”
“要看运气。”王大妈说,“我想不要紧。”
王大妈认为郑兴应该顾虑到可能有这样的意外,事先会有安排;如果他不曾想到,杨大姐可以向他提出。此外,女监中看守死囚号子的“禁婆婆”,王大妈亦可以跟她打招呼。当然,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处的。
“那禁婆婆夫家姓萧,绰号‘笑面虎’,人很厉害。不过,衙门里面向来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叶太太,你出手很大方,笑面虎一定肯帮你的忙。”
杨大姐连连点头,不必明说,只应得一声:“我都懂!”
回到长泰客栈,杨恭治亦已由余杭返回杭州,带来五百两银子,有银票、有现银,现银又有元锭、小元宝、墨西哥鹰洋,杂七杂八的,凑成一个整数,可以想象得到,这笔款子,来之不易。
除此以外还有封信,是杨乃武的妻子托人写来给杨大姐,话不多,但很实在。说是正在变卖田地,年内不可能脱手,但谈得已有成议了,一过来年元宵,就可脱手,为数约有两千银子。这场官司一定要打,只要能救丈夫,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一切请杨大姐做主,费用无须顾虑。”
杨恭治念完书信,又转达了同样意思的口信,杨大姐颇感安慰,“事情到现在为止,总算一切顺利,明天我进去以后,如果也是这样顺利,局面就有‘扳’过来的希望了!”她停了一下说,“钱这一个字,是说不得了!如今是紧要关头,只有放开手来做。你们两个,一个看家,一个陪我上街。”
杨恭治远道而来,需要休息,留他看家。詹善政陪着杨大姐上街,先到银楼,兑了几个现成的金戒指,轻重不等,最重的一个,足足三钱,是预备送给笑面虎的;其余的都在钱把左右,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到估衣店买了一件灰布棉袄,一条黑布裙。绣花鞋最好不穿,但弓鞋都是自己做,买不到现成的,只有另想别法。
回到长泰,已是上灯时分,匆匆吃完晚饭,杨大姐就回自己房间上床了。不过四更时分,便已起身,从知人事以来,这天是第一次不梳头,只拿黄杨木梳稍微拢一拢,脂粉当然不用,而皮肤仍嫌太白——她听人说过,有那年轻貌美的寡妇,矢志守节,顾虑到会招惹游蜂浪蝶,故意用黄连或者干荷叶煎水洗脸,将雪白的皮肤,弄成黄渣渣一副病容。似乎可以如法炮制,但又怕由白变黄之后,再也无法复原!想想还是舍不得,只好算了。
绣花弓鞋却好想办法,用把剪刀将鞋帮上绣满了的红花绿叶,尽皆挑破,理净线头,然后门角落里抓把灰尘揉在鞋帮上,立刻变成灰黑。配上臃臃肿肿的灰布棉袄黑布裙,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年,是个不大起眼的乡下中年妇人了。
杨大姐扎扮停当,方始饱餐一顿。然后由詹善政陪着,依照约定,到县司衙门后面一家茶店坐等。
这家茶店虽小,生意好得出奇,但缺少一般茶店那种高谈阔论,或者自在悠闲的欢乐气氛,因为顾客以探监与寻门路来谈官司的居多,不免面带愁容,寡言难笑。如果有事必得开口,亦总是交头接耳,唯恐人闻,越使人兴起阴黯萧索、隐隐不安之感。
唯一的例外是杨大姐,想到入狱之后,便是揭破真相、改变局面的开始,不由得一阵一阵地兴奋;转念到监狱中种种得诸传闻,从未亲历的景象,马上就可以得到确实的印证,自然而然地激发了浓重的好奇心;但记起李司狱的警告,少不得又有些惴惴然。这样思潮起伏,一颗心静不下来,神情之间难免急躁了。
“怎么还不来?”
“会来的!”詹善政低声劝勉,“大姐,你要稳得住。”
杨大姐将“稳得住”三个字,切切实实地咀嚼了一会儿,果然心定得多了,默默地考虑着,见了小白菜应该怎么开口?如果她不肯吐露真言,又将如何?
正在沉思着,忽然觉得有人拉她的衣袖,抬眼看时,詹善政正向外努嘴:王大妈来了,正跟人在进门之处低声交谈。
“走吧!我们迎上去。”
“等一下。”詹善政说,“她跟人在谈事,不便。”
等了一会儿,只见跟王大妈谈话的那中年男子,拿一张纸交了给她,然后点点头离去。杨大姐猜想是有封信托王大妈带进监狱,心里在想,与小白菜见了面以后,也可以照这样子,托人带封信给打入死牢的胞弟。
“去吧!在招呼了。”詹善政一面说,一面将茶钱放在桌上,陪着杨大姐走到门口。
王大妈不发一言,转身便走,到得人迹较稀之处,方始站定脚说:“秀贞!你不要怕。”
“我不怕!”杨大姐伸手去接她的药箱,一个藤篮,并不算重。
“你回去好了!”王大妈又跟詹善政说,“等下我送她回去。”
说完,王大妈迈开一双鲇鱼脚,领头先走,杨大姐拎着药箱,紧紧跟在后面。这天极冷,但有极好的太阳,四五个头戴红黑毡帽、棉袄或者老羊皮袄纽扣不扣,用条带子束住的差役,在晒太阳,吸旱烟。他们都认识王大妈,但招呼过后,视线都落在身后的杨大姐身上。
“王大妈,”有人问道,“你新添了一个帮手?”
“是啊!是我外甥媳妇。”王大妈说,“年纪大了,不能不找个帮手,将来好替我,养我的老。”
听这一说,杨大姐大大方方地,含笑点个头,跟着王大妈往里走。私下入狱的第一关,就这样顺顺利利地闯过去了。
进大门是个院子,对面一排平房,只见郑兴站在走廊上闲眺。这一下,杨大姐更放心了,知道他是特意来接应的。
“郑头,”王大妈抢先招呼,为的是要将灵机一动,新认的这个“亲戚”告诉他,免得在第三者面前谈起来时,接不上头,“今天我带了我外甥媳妇来做帮手。请你老多照应!”
“好的,好的!”郑兴亦装作初次相识般,向杨大姐点点头,然后向王大妈说道,“胡大先生送了一批药,你来看看,哪样病有哪样药好用,心里有个数。”
“胡大先生”就是通国皆知的胡雪岩,号称“胡财神”,他开着一家海内闻名的药店,招牌叫作“胡庆余堂”。这家药店的药材,特别地道,因为珍贵重要的药材,大多出在西南、西北的深山中,而西征的元戎、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恪靖侯左宗棠,与胡雪岩的关系密切异常,西征的粮饷军械,大都由胡雪岩在上海专设“粮台”采办。所以,胡庆余堂采购陕甘、云贵、四川的药材,不但进货便利,而且价钱公道;同时用解运粮饷军械的车辆人力,回空运药,水脚亦格外便宜。有此几个人所莫及的有利条件,加上资本雄厚,经营得法,胡庆余堂的声誉,直逼京师数百年老店的同仁堂。对胡雪岩名与利来说,有锦上添花之妙。
不过,胡雪岩却非为富不仁之辈。杭州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讲究“做好事”,为儿孙种福,胡老太太喜欢做好事,而胡雪岩是孝子,仰体亲心,亦以博名,做好事的手笔很大。各省水旱灾荒,米一捐就是几千石,棉背心一送就是上万件。至于在本乡本土的杭州,夏天施茶施医,冬天送米粟、舍棉衣,不在话下。逢年过节,泽及囹圄,总有大量的食物药品送来。药是早就送来了,郑兴不过借个因头,好延她到室内去密谈而已。
于是王大妈欣然应诺,随着郑兴进了靠东面转角的一间平房。这里是郑兴休息兼办事的地方,一张床,一张方桌,桌上堆着些保和丸、紫雪丹、六味地黄丸等等成药。
郑兴特意都把窗门打开,以示无私,而实在是防备有人经过,便好住口。四下无人,正好说话,“王大妈!”他说,“你尽管去看你们的病,手脚快一点,看完一大半,到这里来吃茶吃点心,歇一歇再作道理。”
“好!那,”王大妈指着杨大姐说,“她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
“噢,还有句话。”王大妈说,“死囚号子里关了个疯子在那里,到时候发起疯来,惊动大家,那是不得了的事。”
“疯子死掉了!”郑兴毫无表情地说。
“死掉了?”王大妈大感意外,“哪一天死的?”
“总有十来天了。王大妈,你不要管闲事了!只管你走。”
等她一走,郑兴起身走到床脚边往板壁上一推,有扇门“呀”然而开,原来里面还有间密室。
“叶太太,你请里面躲一躲!”
杨大姐心有些慌了!这间密室,可能就是一个陷阱,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郑兴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虽然他曾坦白承认狱中有许多不见天日的黑幕,仿佛是“真小人”的样子,其实比“伪君子”更来得阴险。
这样转着念头,表面不免略显踌躇,郑兴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催促。而杨大姐从他沉静的眼色中,忽然得到领悟,心一横,坦然走了进去。
郑兴立刻跟进,门一关漆黑一片,可是听得“咔嗒”一声,眼前随即一亮,原来郑兴将系着绳索的天窗打开了。阳光很强,斜照下来正好笼罩着郑兴的上半身,她看到他的脸色,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
“郑头,你在试我,是不是?”
“是的。”郑兴平静地问,“叶太太,你知道不知道,我试你什么?”
“够不够胆大。”
“不是!你敢跟王大妈一起进来,神色不变胆就够大了。”
“那么,试我什么呢?”
郑兴欲语又止,最后摇摇手说:“算了,试过了不必再去说它了。”
这下,杨大姐更明白了。郑兴是试她有否不惜牺牲的决心——自己如果敢进这间密室,当然知道羊落虎口,会发生什么事,而是准备接受的表示。可是,这样来试,有没有意义呢?
答案不待她问就有了,郑兴从容说道:“叶太太,你进来容易,以后一步一步,越来越难。难在什么地方呢?难在你步步要冒险,可是步步要踏实。这非看得准,走得稳不可,一个失足,不但你自己不得了,我们也要陪你吃官司。弄得不巧,要家破人亡,所以不能不试一试你。”
“是,是。我知道,你郑头是好人,我是看得很准的。不过,现在照你说的话,大家是同船合命了,以后怎样看得准,走得稳,请郑头先教教我。”
“好的,时候还早,你先请坐。”
郑兴熟练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拉出来两张凳子,在光晕下对坐,膝盖几乎相接了。
“我先请问你,如果你跟小白菜见了面,她什么话也不肯告诉你,你怎么办?”
“我,”杨大姐思索了一会儿答说,“我只当白来一趟。”
“好!”郑兴脱口赞许,却又问道,“你会不会生气?”
“气在心里。”
“气不过了,会不会跟人去说?”
“决不会。”杨大姐说,“这件事怎么好说?说了,害你们,也害我自己。”
“叶太太,你脑筋很清楚。我再问你,如果小白菜跟你说了真话呢?你怎么办?”
“那要看是什么话。”
“譬如说,你兄弟并不冤枉,真的给了人家砒霜。”
“哪里会有这种事?”杨太太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
郑兴有失望的表情,“老实讲,”他说,“我们就怕你沉不住气。”
杨大姐不能不在心里承认,自己是不知不觉中激动了。而对于郑兴的那句话,亦就有了许多领悟。人是有感情的,喜怒哀乐,不易排遣,尤其是在切身利害有关的时候,惊心动魄,更难勘破。
这就可以想象得到,自此以往,也就是跟小白菜见了面以后,感情上会遭遇许多冲击。譬如,小白菜吐露了真凶的姓名,当然是一大喜事,但这还可以沉得住气;倘或发觉竟真的是自己的胞弟做了凶手,或者小白菜一口咬住不放,那时的悲愤惊怒,不易自制,只要一爆发了,也就是整个入狱私探这桩不法之事的爆发,会牵累到李司狱、郑兴、王大妈等人,遭遇家破人亡之祸!
转念到此,悚然而惊,但亦有欣慰之感,幸亏觉悟得早,错误尚未造成,还来得及防制。
防制就是自制。她凝神静虑,自我估量,自己有没有那种能够接受任何严重打击的勇气?于是要设想各种情况,最残酷的一种是:小白菜能够举出确切的证据,证明拿砒霜给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同胞手足。
果然如此,只好听天由命了!她心里在说,自己作孽自己受,只有将来等着收他的尸了。
这样想下来,反倒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于是平静地答说:“郑头,我想通了。一个人只要能做最坏的打算,就什么都不在乎,事情也看得淡了。”
“能说这话,叶太太,你是真的想通了!我们旁边帮忙的人,也可以放点心了。你等一会儿,我去安排,安排好了,我来通知你。”
郑兴起身走了。杨大姐回想刚才谈话的经过,对郑兴更有信心,但也警觉到,由此开始,步步荆棘,一点都错不得。凡事必须想停当了再做。郑兴所说的,“看得准,踏得稳”六个字,必得谨记在心。
过不多久,外面又有人声了。郑兴去而复回,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走到阳光之下,方始看清,是个中年妇人,瘦刮刮的一张脸,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稀稀的眉毛,嘴角挂着微笑。杨大姐一下就想到了,她就是王大妈所说的“笑面虎”。
果然,郑兴为她引见:“叶太太,她就是管女监的萧二娘!”
“萧二娘!”杨大姐看一眼郑兴说,“我叫秀贞,叫我名字比较方便。”
“那真失礼了!”萧二娘的笑意更浓,“不过,这里不是讲客气的地方,我就遵命叫叶太太秀贞。”
郑兴点点头,也改了口,“秀贞,”他说,“我现在把你交给萧二娘,她有话跟你说。”说完,他就走了,不过听得出来,他仍旧在外面那间屋里。
“萧二娘,你好!”杨大姐是预备好了的,拉过她的手来,就将一个分量最重的金戒指,套在她中指上。
笑面虎的笑意更浓了,“秀贞!”她捏着她的手说,“你不要怕,一切有我。”
“是的,多谢萧二娘,”杨大姐说,“这样子帮我的忙,真是感激不尽。我住长泰客栈,还有两三天才回余杭,请萧二娘到我那里来玩儿,我还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的,好的。回头再商量。秀贞,”萧二娘问,“你跟小白菜认不认识?”
“不认识。”
“那么你预备拿什么身份跟她见面?”
这一问将杨大姐问住了,不过,她很机警,立即反问一句:“萧二娘,你看呢?”
“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遇见亲人一定会哭哭啼啼,你虽跟她不认识,一提起来,有你弟弟的情分在那里,就跟亲人一样了。说不定她会动感情,哭出声音来不方便。”
“是的。”杨大姐问,“那么,我如果不说破身份,又怎么说呢?”
“造个因由很方便。好在小白菜见你能够到里头来跟她见面谈话,一定是有来头的,如果有冤枉,定会实说。”
此言大有道理。杨大姐考虑下来,觉得隐藏身份跟小白菜见面,是个极好的建议,盘算下来有许多方便,因而欣然许诺:“好的!我听萧二娘的安排。请你吩咐,我算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
“不必说得太详细,含含糊糊反而好。”萧二娘想了一下说,“秀贞,你仍旧是叶太太,是杭州城里一位大官家的女西席,这家的老太太听说小白菜遭了冤枉,很可怜她,所以派你私下进来跟她谈一谈。你懂了吗?”
杨大姐听她一说,便全都领会了,“是,是!我明白。”她说,“我会随机应变。”
“好!不过,你自己不要动感情,一露马脚,小白菜起了疑心,你就听不到真话了。”
“是!”杨大姐很诚恳地受教,“多谢你提醒我,我会当心。”
“那就走吧!在我住的地方跟她见面。”
“那可是太好了!”杨大姐惊喜而感激,“太好了!”
原来杨大姐人虽豁达爽朗,但世俗之见仍不能免,年近岁逼,也要讨点顺利,总觉得入狱已是万不得已之事,再要进入死囚号子,是件大晦气之事,如今不想能在无意之中,解消了心里的一个疙瘩,这一喜非同小可!
“你先到我那里去等,我再去提她来。”
“是!”杨大姐又摸了个小一点的金戒指在手里,拉住萧二娘问道,“你有没有女儿?”
“有一个。”萧二娘照实答说,神情之间,未免诧异。
杨大姐心想,一个最好。如果有三四个破费就太大了。“喏,萧二娘,”她将金戒指塞过去,“是我送你家小姐的,就算压岁钱好了。”
笑面虎当然笑纳,心里也还有些懊悔,早知如此,不如多说一两个。但转念想到,杨乃武这场官司倘能翻过来,细水长流还有得打,捞外快的机会尽有得是,也就释然了。
出了密室,杨大姐觉得双眼眩痛,闭一闭眼再睁开,只见笑面虎跟郑兴在低声接谈,便站远了等待。不一会儿,郑兴招招手说:“秀贞,你跟着萧二娘去好了。总要记住,心要定,话出口之前多想一想。还有,辰光不能多久。”
“是!我只要问几句话。”
萧二娘的卧室就在死囚号子后面,这个地方是没有人走得到的死角落,在这里跟小白菜相会,比在死囚号子里好得太多了。
像郑兴那么一样,一床一桌以外,别无长物。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墙上挂着一根皮鞭子,这当然是用来镇压犯人的,萧二娘大概亦知道此物刺眼,一伸手摘下来,就往床下一丢,接着揭开藤制的茶笼,倒了一杯热茶给杨大姐。
“你请坐!我马上去领她来。”说着,萧二娘摸一摸大襟上拴着的一串钥匙,很快地走了出去。
杨大姐面窗而坐,双眼只盯着通路。不久,发现人影,她的一颗心立刻跳得很厉害了。定眼看去,跟在萧二娘身后的小白菜,穿一套极脏无比的灰布棉袄裤;头发很多,乱糟糟地挽一个不成样子的髻;可是,漆黑的眼睛与白皙的皮肤所散发的动人的风姿,依旧不减——杨大姐曾见过她一次,不过,回忆已无法印证了。
等她们推门入内,她已站了起来等着。萧二娘便向小白菜说:“这位就是叶太太。你有什么心里的话,可以跟她说。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小白菜木然不答,只不断地打量着杨大姐,眼中好奇多于疑虑。杨大姐便含笑招呼:“品莲嫂,你请坐。”
小白菜动作迟缓地坐了下来,杨大姐将自己的那杯茶推到她面前,这时才发现小白菜的一双手,形状可怕,又红又白像红芽子姜,但粗细不一、弯曲不直也像红芽子姜的形状一样。杨大姐知道,这是挨拶以后,没有好好治疗的缘故。
“品莲嫂,你没有想到有个陌生人来看你吧?”
“没有。”小白菜慢吞吞地回答。
“我姓叶,是一位老太太托我来的,这位老太太好行善事,她家的大少爷很有势力。这位老太太听说你遭了冤枉,托我进来跟你谈一谈,想帮你的忙,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一条生路出来。”
“哦,”小白菜问,“这位老太太姓啥?她为什么这么好?”
“原是为了行善,要打抱不平。至于姓啥,请你不必问,因为,做这样的事,总要有点顾忌,只能私下帮你的忙。”
“怎么帮法?”
小白菜问到怎么帮法,可以视作一个愿不愿意谈下去的条件。如果回答得不能令她满意,可能就无法获得令人满意的结果,想到这一层,杨大姐就不得不昧着心骗她一骗。
“我家的那位少爷,在京里做大官,势力不小,他又最孝顺老太太,只要老太太可怜你,关照一声,他一定会出力救你的性命。”
听到这话,小白菜的原显得呆滞的双眼,突然有了生气,“真的?”她说,“世界上真的还有好人?”
“好人多得很。不过,忙也要帮得上,如果你不肯说实话,想帮忙也帮不上。”
“我说,我说!”小白菜急急答道,“我为什么不说实话?”
杨大姐点点头,暗中调一调呼吸,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老太太要我问几句话,第一,真凶到底是哪个?”
“真凶?”小白菜嘴角微撇,露出自嘲的苦笑,“假凶都没有,哪里来的真凶?”
杨大姐又惊又喜,但旋即警告自己,不可激动!所以仍旧用平常的语气问下去:“这样说,你丈夫不是砒霜毒死的?”
“不晓得。总归我连砒霜是啥样子都不晓得。”
“既然如此,你怎么供说,是杨乃武给你的砒霜呢?”
“县官逼我,要我说下砒霜毒杀亲夫,不是我自己供的。”小白菜将手伸了出来,眼圈也红了,“叶太太,你看,我这双手!十指连心,那种痛,到现在想起来,睡梦里头都惊醒。等绳子抽紧的那时候,县官要我说毒杀亲生父母,我也会说。”
“原来是屈打成招。那么,”杨大姐很谨慎地问,“怎么不咬别人,单单咬杨乃武呢?”
小白菜将头低了下去,显得很痛苦似的,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对不起他,不过,没法子!”
“为啥呢?”
“县官问来问去,口气当中指的是杨大爷;我在那个时候,也想不起别人,只想到杨大爷。为了熬不起痛,口一滑,只好乱咬了。”
杨大姐心想,自己兄弟一定也是这样的情形,一上大刑,痛彻心扉,为求解得一时苦楚,心里所想的,只是如何答供,才能让问官满意,立刻松刑,此外都非所计。两相印证,屈打成招的事实更明显了。
“还有句话,我们老太太说,好像不便问你,不过不问就好像生了病要瞒人一样,不是件好的。所以,我还是要问,请你不要动气。”
“问好。”
“你跟杨乃武到底有没有‘花头’?”
小白菜脸一红,有些忸怩了——这就不必开口,亦知真相,但是,杨大姐还是静静地等待。
“事到如今,也不必怕啥难为情了。”小白菜突然抬一抬头,很清楚地答说,“有的!”
“我想也有的。不然,你心里只想起他。”说了这一句,杨大姐略略思索,又问,“他对你好不好呢?”
“好!”这一字之答,胜于千言万语,使人可以想象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感情不止于好,而是极好。
“既然如此,你不该害他。”
“没法子!”小白菜将头低了下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杨大姐立刻警惕,这是句空话。她已经解释得很清楚,自己再这样指责,无非是出于个人对杨乃武特感关切的气话,不但多余,而且很容易露马脚,让她疑心她的真实身份。
因此,她立刻改口,“是的,你实在是没法子!”她说,“不过,我就不懂,你家小大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我不知道!”小白菜仰脸望着空中,双眼迷惘困惑,“我常常在想这件事,总是想不通。”
“怎么叫想不通?”
“如果是毒死的,总有人下毒手,那个人是谁?小大为人懦弱,没有冤家的!就有冤家,当面欺侮他,他也会忍,用不着下这样的毒手。”
“照这样看,决不是毒死的。”
“那么是病死的?”小白菜说,“他有流火的老毛病,发起来也会发寒热。不过没有那样厉害。再说,验尸的时候,说尸身发青,嘴里、鼻子里都是血,又是哪里来的?”
这一层矛盾,杨大姐也无法解释。不过,她另有第三个想法,“会不会是无意之间中的毒?”她说,“吃东西不小心,会中毒。不是说,那天他路上吃了两个团子,走到半路上就吐了。”
“是啊!说不定是团子里的毛病。”小白菜起劲地说得这一句,神色突然又变为沮丧,“现在也没法子去弄得清楚。说也是白说。”
杨大姐同样地感到沮丧,不过,她的感觉不能摆在脸上,而且要想出话来安慰她。
“只要是冤枉的,总归可以想办法洗刷。”
“想什么办法?”
这就谈到要紧关头上来了。杨大姐也还不懂如何才能翻案,这是不能胡说的事,否则不但于事无补,且要防到小白菜拿她的话当真,惹出意外的枝节来,将事情越搞越坏。
于是,她想了一下答说:“老实说,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不过,我把你的话告诉了我家老太太,她一定会找人来想办法。那时,我再通知你。”
“叶太太,你怎么样通知我?”
“你看,我今天怎么进来的?”杨大姐说,“我人都进得来,送个信给你,难道办不到?”
小白菜深深点头,“谢谢你!叶太太。”她展齿而笑——这是她进监狱以来第一次笑,当然,杨大姐也是第一次见,觉得妩媚非凡,心里不由得就喜欢她了。
这副模样,真个“我见犹怜”,杨大姐因而浮生一个疑问:如果自己是男人,有这么一段私情,当然难解难分,割舍不下,而她又是有夫之妇,无法做一对长久夫妻,那时自己怎么办呢?
转到这个念头,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对杨乃武很好,杨乃武对你,想来也不错。可是,你是有丈夫的,杨乃武也有太太,你们是不是就这样偷偷摸摸一辈子?再说,杨乃武是新科举人,还要进京赶考;中了进士,马上就会做官,或者在京里,或者在外省,照规矩决不会再做本乡本土的官。照这样看起来,连偷偷摸摸也办不到了。”
“唉!”小白菜长长地叹口气,“这些话也不必去说它了。”
“怎么呢?”
“提起来,像一场梦。不,”小白菜紧接着说,“一场梦没有做成就醒了,醒过来才知道自己下了油锅。这是从哪里说起!”
“不!你还是要说,说了对你的案子有好处。”
小白菜不作声,脸上有一种特异的表情,痛苦迷惘之中有隐隐的喜悦,仿佛回味甚甘似的。杨大姐看得出来,她是在回忆与自己兄弟在一起的日子。
“叶太太,你不要笑我贱。我跟杨大爷是有约的,等他中了举人,就要娶我回家——”
“有这样的约?”叶太太不觉失声,旋即省悟,这样抢着问话,过分关切,容易露马脚,因而赶紧保持平静的神态。
而小白菜已有些觉察了,“叶太太,”她问,“你不相信?为啥不相信?”
“我没有不相信。不过,我不明白,你丈夫肯放你吗?”
“我始终没有跟他说过。不过,杨大爷跟我都打算过,事情不难,可以成功。”
“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婆婆是个媒婆。她应该晓得,小大跟我不配,我们这桩亲事,当初原是配错了的。我婆婆心里也知道,我做葛家的媳妇,做不长的,杨大爷的打算是,多出聘金,让小大另娶一房。只要聘金出足了,我婆婆一定会答应。再说——”小白菜没有再说下去。
“再说什么?”杨大姐紧追不放。
小白菜略一迟疑,终于说了出来:“再说举人老爷的势力,又不同了!我婆婆在这一点上,总也要顾虑,不会故意为难。”
“嗯,嗯!”叶太太心想,自己兄弟如果有此打算,总要跟弟媳妇先说明白,却又何以始终未听见说起?
“叶太太,”小白菜又开口了,“这件事真是冤孽!想想也要怪杨大爷不好。”
“噢,他哪里做错了?”
“如果早接我到家,不一定要等中了举以后,那不就没有这件天大冤枉的祸事了?”
谈到这里,只见笑面虎在窗外闪过,与杨大姐打了个照面,眼色与手势中都表示,谈得够久了,应以尽快结束为宜。
因此,她就不能再谈与案情没有直接关系的话了,可是要紧的话,想起来亦很多,只能挑最有关系的谈。“品莲嫂,”她说,“我一定劝我们老太太,尽量帮你的忙,不过,有几件事,要请你心里先有个数。”
“哪几件?”小白菜坐一坐正,是很用心听的神态。
“第一,你这件案子,跟杨乃武是分不开的!你有生路,他亦有生路,他如果受了冤枉,你的冤枉更加不容易洗刷。这一点,想来你总知道?”
“是的,我完全知道。”
“那就好!”杨大姐紧接着说,“这件案子要翻,或者要从杨乃武那里翻起;不过他一个人翻没有用,要你跟着一起翻,两下对得上头,翻起来才有力量。”
小白菜点点头,睫毛很快地眨动,想了一会儿问道:“我跟他的话,怎么才接得上头呢?”
“说真话就接得上头。”
“说真话就接得上头!”小白菜摇摇头,“他们不相信的!说真话没有人听。”
“不说真话,根本没有希望翻案。”杨大姐又说,“这一层,你心里先有个数就是。到那时候,应该怎么说法,我再想法子来通知你。”
“一定!”小白菜立即接口,“一定要通知我。”
“第二,我们今天见面,照规矩是绝对不可以的。所以你不管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都不能露口风,说我跟你见过。”
“我知道。这一点轻重关系,我懂。”
“还有,跟人谈话,也不可以吐露。譬如说,你跟人谈起这件案子,不小心会说一句:我听人说,怎么样,怎么样,那就露马脚了,因为你在这里是什么外面的人都不能见的,人家就会问你,你是听哪个人说?这一来,你不是没法子回答了吗?”
“嗯,嗯!”小白菜连连点头,“我懂了,我懂了,我总小心就是。”
“还有,万一我私下来看你这件事被发觉了,上头要查问,说你有没有跟一个叶太太见过面,你怎么说?”
小白菜反问一句:“叶太太,你要我怎么说?”
“你要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
“好的!”小白菜说,“你亦是好意,我不能害你。”
这句话对杨大姐来说,是绝大的安慰,一方面觉得她本性善良,颇识好歹;另一方面觉得她很听话,事情看起来又多了一两分希望。
“就这样了!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着,杨大姐站起身来。
“叶太太,”小白菜拉住她说,“我拜托你一件事,带句话给我娘,请我娘不要牵记我,就当从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一面说,一面她的眼圈就红了。
杨大姐于心不忍,但又感觉到很为难。想了一下,决定说实话。
“品莲嫂,这可对不住了。”杨大姐脑筋很清楚,“你想想,我要带了这个口信给你娘,你娘问我,口信是哪里来的?难道我好说,我私下跟你会过面了?”
想想不错,小白菜只好含泪点点头,作为罢论。见此光景,杨大姐大为不忍,心想得要对她有所慰藉才好。
“这样,”她说,“口信是无论如何不能带的。不过,我自己,或者托人,总去看看你娘就是。听说你娘家境况不好,我请我东家老太太送你娘家几两银子。”
“谢谢,谢谢!”小白菜感动地说,“真是雪中送炭!”
回到长泰客栈,杨大姐在杨恭治与詹善政心目中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不过英雄伟绩,却不能公开宣扬,只有私下谈论。即便如此,犹须防到隔墙有耳,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立即停止。这样断断续续,一直谈到黄昏,才将入狱经过说清楚。
可是,杨、詹二人却不知她此行有收获。固然事实真相,能够了解的,都了解了,但与猜想比较,并没有增加多少。葛品莲的死因依旧不明。此外,倒是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原来杨乃武与小白菜已有藏娇之约。然而这一事实,对翻案并无用处,如果让问官知道了,反而会坐实了“恋奸情热”四个字,于杨乃武、小白菜更为不利。
细想一想,无论如何算是个安慰。第一,杨乃武的确没有谋杀葛品莲,他决不是如外间传说形容的,那种无恶不作的坏人;第二,既未谋杀,就是冤枉,总可以想得出为他申冤的法子。
“回去过了年再说。”杨大姐说,“我们吃亏的,是没有一位大人先生可以帮我们的忙,譬如京里就找不到路子。我想,现在案子到了刑部,能够托托人到刑部去打点打点,先拿案子拖下来,这里就好慢慢想办法了。”
“我也是这么想。”詹善政说,“在杭州这么多时候,我也常常在茶坊酒肆听人谈这件案子。起先,大家众口一词,提起来总说杨某人该杀!最近这个把月,论调好像不同了。杭州人是‘杭铁头’,性子直,是非分得很清楚,我们不妨想想办法,能够拜托杭州的大绅士出面申冤,事情就有挽回的希望。”
这番话,杨大姐颇为注意,“你说,”她问,“大家的论调,怎么不同?”
“有人说,杨某人平常不安分,诚然不错,不过,就事论事,不可一概而论。功名大事,进京会试有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要料理,哪里会有工夫做这件事?杨乃武既然深通律例,脑筋过人一筹,莫非对这一点是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
“这话说得很透彻啊!”杨大姐很兴奋地说,“我们倒请教请教内行看,是不是就拿这些理由写在状子上,由亲人出来告?”
“是的!”杨恭治说,“如果我可以出面,就我来告状申冤。”
“谁能出面,谁不能出面,大清律例上都有规定的。”詹善政提议,“我们该当专门请一位讼师,或者到绍兴去请一位做过刑名师爷的人,来办这件案子。”
“是啊!”杨恭治也附议,“当初我也这么说过。只为一时找不到够资格的人,如果请的人不在行,白花钱是小事,误了事情可不得了。如今,我看李景山、郑兴都很热心,不如请他们举荐一位。”
杨大姐接纳了他们的意见。当时商量决定,她在杭州再多留半天,应该向郑兴去道谢致意,顺便商量这件事。如有结果,留下詹善政在杭州接头。
于是第二天上午,备了两色水礼,又去拜访郑兴。昨天在监狱中说话不便,此时方将与小白菜会面经过,细细告诉了郑兴,最后方始道明来意。
“要讲讼师、代书,我认识的不晓得多少。不过,本事都有限,户婚之类的小官司,不妨请教他们,这桩官司太大了!没有一个人挑得起来,就算挑得起,不一定有把握,花费倒是决不会少。我们总算有缘,我不能不替你们打算打算。这样,有位老先生,你们不妨去碰碰看。”
郑兴举荐的一位老先生,名叫邹观生,早年一直在北直隶游幕,精通刑名,谁知偶尔疏忽,判牍上一个字的出入,将一桩盗案中不该死罪的从犯,定了绞罪。而这名从犯是三代单传,这一处死,他家便绝了后嗣。不久,邹观生老妻病殁,独子夜行遇盗,不幸丧命。邹观生认为是作孽的报应,心灰意冷之余,辞幕回乡,在西湖上出茶叶的龙井隐居。他跟郑兴是酒友,一个月总有一两次,不是他进城来访,便是郑兴携樽就教,盘桓竟日,交情很深。
“这位邹先生平时不谈刑名,不过到酒吃得差不多了,你不问他,他亦会谈他平生办过的得意案子。帮人打官司,当然更谈不到,所以要碰你们的运气。如果他肯帮忙,案子或许有点希望。”
“是的,我想有郑头的交情在那里,邹先生一定肯破例的。郑头,”杨大姐问,“你看是登门去拜访邹先生呢,还是摆桌酒请他?”
“摆酒倒不必,你们抬一坛好酒去,算是我送的。”郑兴说道,“论我跟他的交情,要请他出来帮人打官司,也还办不到。不过,邹先生喜欢打抱不平,看这桩案子太冤枉,或许肯伸手来管。”
说着,郑兴找张红单帖,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上面注明邹观生的地址,交了给杨大姐,关照要一早去,晚了恐怕他去东到西,不知到哪个寺里找和尚下围棋去了。
杨大姐持了这张帖子回到长泰,即时备办了一罐五十斤重的陈年花雕,嘱咐杨恭治、詹善政第二天一早去访邹观生,倘或不在,就在那里坐等,定要见到为止。说完,她动身赶回余杭去了。
詹、杨二人寻到地方,已经近午时分,但见小小一座瓦房,双扉紧闭,门上一把大锁,邹观生不在家。
“怎么办?”杨恭治问,“得找个地方去歇脚,回头再来。”
詹善政的鼻子很尖,向空使劲嗅了两下说:“等等,让我来仔细看一看。”
他从屋前绕到屋后,炖肉的香味愈浓,而且毫无疑问地出自双扉深锁的这座屋子中。既然如此,邹观生就一定会回来吃午饭,稍等一会儿,便可相见。
不久,从竹径中出现一位清癯老者,手里提着一把锡制的酒壶,缓步而来。看那气度,十之八九可以断定,正是他们专程来访的人。
果然,等那老者从大襟上摘钥匙要去开门时,詹善政上面拱拱手问道:“老先生贵姓是邹?”
老者将他打量了一下,点点头说:“不错,我姓邹。尊驾何人?”
“敝姓詹,这是舍亲,姓杨。我们俩受了臬台衙门郑头儿的委托,特地给邹老先生来送酒。”
邹观生抬眼望去,一坛酒已由脚夫抬到面前,不由得欣然色喜,但随即正一正颜色问道:“你们两位是郑兴的朋友?”
“是的。”
“这坛酒真的是郑兴托你们送来的?”
“真的。”詹善政说,“邹老先生隐居在此,不闻外事,如果不是郑头委托,哪能寻得到此?你老人家看,这是郑头亲笔写的地址。”
邹观生真的接过字条来看了看,“笔迹不错。不过,他自己为什么不来,要托你们两位?”他说,“两位跟我说实话,可以商量。”
“是!”詹善政向杨恭治看了一眼,决定说老实话,“实不相瞒,有点很急的事,要请邹老先生指点迷津。郑头说,邹老先生生来侠义心肠,喜欢打抱不平,叫我们尽管来,不会碰钉子。”
邹观生笑了,“我就知道郑兴的这坛酒不容易喝。好吧,”他说,“进来再说。”
开门入内,詹、杨二人开销了脚夫,转身看时,邹观生人影不见;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从堂屋后门闪了进来,一只手提壶,一只手拿着一只小铜勺说:“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谈。”
于是詹、杨二人帮他打开酒坛上的泥头,邹观生小心翼翼地满一壶酒,招招手,往后走去。
两人跟进去一看,一张白木方桌上,已摆了三副杯筷,一砂锅的红烧肉,一大碗冬腌菜。另外有个火盆,上支铁架,坐着一个烧饭的铁锅。主人既然如此洒脱,客人也就不必说什么谦虚的话,只静静地站着,看邹观生烫酒。
“请坐!”邹观生斟着酒说,“有事请说。”
两人坐了下来,向邹观生敬了酒,詹善政才指着杨恭治说:“邹老先生,他的堂兄,也就是家姐丈,是这三个多月来,人人在谈的人物:杨乃武!”
“噢,是为这件案子。”
“是的。”杨恭治说,“家兄沉冤莫白,要仰仗邹老先生救他一救。”
“这件案子的底细,我还不大清楚。”
这是一种准备保留态度的说法,如果不愿帮忙,就可以在听完案情之后,找出理由来推托。詹、杨二人虽都还年轻,但这几个月奔走杨乃武的官司,饱历世态,已深谙人情,知道杨乃武这一案轰动全省,人人皆知,邹观生的回答,另有作用,所以不谈案情始末,只极力为杨乃武辩冤,反复强调,杨乃武绝无谋杀葛品莲之理,以及出事之日,杨乃武根本不在城内,可以找许多人作证。
邹观生听得很用心,到紧要之处,甚至停杯不饮,深深注视,听完之后,又沉思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
“我亦看出这件案子,有许多不妥的地方,如今听两位一谈,真正是奇冤!就事论事,恕我直言,杨举人自己深明律例,颇擅刀笔,应该想得到,此案关键,在葛品莲的死因,倘为毒死,则下毒何人?应该不避小嫌,挺身而出,既为自我洗刷,亦为死者申冤。当时以他新科举人的身份,作此堂堂正正的表示,贵县刘大令,又何敢为此草菅人命?”邹观生停下来喝口酒,抹抹嘴又说,“我想,杨举人必是因为与小白菜有了暧昧,衾影自惭,不敢出头。语云:‘无欲则刚’,有此私欲,刚强不起来,以致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看起来士君子敦品励行,才真是明哲保身之道。”
这番义正词严的议论,不能不让詹、杨二人心服,而也因此更有信心,觉得邹观生能有此高人一等的见解,就必有高人一等的手段。所以,杨恭治很诚恳地说:“邹老先生分析事理,实在精到,对家兄责备得极是。不过,家兄形迹不检,遭此惨遇,至今为止,亦已足够警惕世人。还求老先生无论如何指点一条能够平反的途径。”
“难,难!”邹观生大摇其头,“所谓积重难返,一错、再错、三错,从县到省一路错下来,如果不是错到底,由余杭县知县到浙江巡抚,都有极重的处分。两位请想,那些官儿为了自己保前程,还有个不合起来尽力维持原判的?一人一家之力,怎么斗得过他们?”
听得这话,詹善政与杨恭治的心都往下一沉,容色惨然,相顾无语。
“事缓则圆。”邹观生歉意地为客人斟酒,“两位先宽宽心,慢慢想法子。”
“哪里还能慢,还能缓?”杨恭治说,“京里公事一到,命就不保了。”
邹观生一愣,然后摇着手说:“不,不!决不会这么快,这是逆伦重案,部里格外慎重,就算不驳,专折奏准,已在秋审截止期限以后,起码可以活到后年。”
听这一说,杨、詹精神一振,“是啊!”杨恭治说,“常常听人提起秋审、秋审,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老教教我们。”
“是这样,”邹观生慢条斯理地说,“凡是秋后处决的案子,在刑部另有处置,专设一个部门,名为秋审处,调各司的能员,充任总办、会办。大致八位,号称‘八大圣人’。”
杨恭治突然出现了兴奋的神态,“照此看来,”他说,“家兄的冤枉一定可以昭雪的了。”
“这,”邹观生诧异地问,“何以见得?”
“你老不是说,刑部秋审处的八位官儿,称为‘八大圣人’吗?既然是圣人,做的事就决不会有一点错。而况‘圣人’有八位之多,还怕不能平反冤狱?”
邹观生不觉失笑,“杨兄,你误会了!”他接着解释,“叫他们‘圣人’不是恭维他们做事不会错,是说他们专横,他们所定的结果,不能更改,不能驳回,就好比圣人说的话不会错。”
杨恭治爽然若失,但仍有些不大相信:“莫非他们的上官也不能改他们所定的结果?”
“差不多是这样。”邹观生回到正题上,“秋审的结果,分为四种:一种叫“情实’,丝毫没有可以宽容之处;一种叫‘缓决’,凡命案、盗案的共犯,虽然都是死罪,从犯总应该稍微减轻些,往往改为‘缓决’;一种叫‘可矜’,查察案情,其中有迫不得已之处,可资矜怜;还有一种叫‘留养’,独子犯死罪,而老亲年在七十以上,或者是节妇守节二十年以上,只靠这个儿子,都可以申请留养。这四种改判的结果。由秋审处一一注明,到了霜降之前,呈请钦定,就叫‘勾决’,情实者当年秋后处决;‘缓决’及‘可矜’仍旧关在监狱里;‘留养’则打一顿板子,枷号两月释放。”
邹观生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累了,杨恭治等他歇一歇,缓过气来,方又问道:“那么,这跟家兄定罪的期限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要谈到秋审的截止期限了。如果不划清界限,漫无标准,前后必致混乱。这个截止期限,以各省离京城路途远近而不同,过远省份,截止前一年封印为止,换句话说,今年十二月二十封印以前定谳的案子,归入明年秋审;以后的案子,就得归入后年秋审。浙江的限期,是二月初十,以刑部奏准之日为准。令兄的案子如果在明年二月初十以前,还没有由刑部奏准,就要拖到后年秋审再说。”
听此一说,杨、詹二人无不宽慰。不过詹善政对律例比较在行,细想一想,还有疑问:“这件案件,果真冤枉到底,小白菜当然是凌迟处死,家姐夫恐怕亦会落得个斩立决,那就跟秋审扯不上关系了。”
“凌迟跟斩立决的罪名,亦有归入秋审案内,秋审处主办,三法司会审题奏的。小白菜大概靠不住,令兄我想最糟糕亦不过判一个斩监候。命案跟盗案不同,盗案是害及大众,再则怕江洋大盗暗中勾结同党,越狱劫狱,关在那里,提心吊胆的不大放心,不如立时斩决,既绝后患,又昭炯戒。像寻常命案,何须如此?我看,还不要紧,如今已是年底,二月初十的限期,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刑部不见得能在这个限期以前,定谳奏准。”邹观生又说,“你们真的不放心,不妨派人到京城里去打听打听。”
“是的。”詹善政答说,“我们本来也有这样的意思。”
“如今是个机会。”一直神态平静的邹观生,忽然变得有些兴奋了,他问,“杨举人有没有交情深的同年?”
“你老是问,在新科举人当中,有没有比较好的朋友?”
“对!就是这话。”
“我想总有的。不过,要问过家姐才知道。”詹善政紧接着说,“有便如何?”
“开年是会试的年份,新科举人都要进京,有的已经走了,没有走的,元宵之前,一定动身。会试的举子,力量很大,他们到了京里,很可以帮帮令亲的忙。”
“是,是!”詹善政与杨恭治同声答应,用期待的眼光催促他说下去。
“这个忙帮起来不费事,只要拿这件案子不合情理,显而易见冤枉的地方,在京里说一说就可以了!”邹观生又说,“这件案子,浙江已经轰动,京里当然亦有所闻。同乡京官见了面就少不得都会打听,如果十个有六七个说杨某人冤枉,同乡京官自然会主持公道。这时候,情形就会有变化了!”说到这里,邹观生陶然举杯,显得颇为得意似的。
光是这副神态,对来访的客人,便是极大的安慰。詹善政提壶替邹观生斟酒,杨恭治夹了一大块肉放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说:“你老先用点菜,压压酒。”
“这个变化有两种,不过结果是一样的。第一种,有人会跟刑部的官儿——大到堂官,小到司官,提醒他们此案要慎重;第二种,有言官会出面说话。”邹观生紧接着说,“这件案子如果能翻,照我看,言官的关系很重要。”
“是!你老再说下去。”
“言官闻风言事,根据浙江举人的舆论,就可以上奏。不但如此,哪怕刑部奏准,维持原案,言官一样也可以奏请重审。”
“噢。”詹善政不信似的问,“言官有那么大的力量?”
“当然有。”邹观生为他们解释,“言官有两种,一种是御史,就是大家都晓得的‘都老爷’;另外一种叫‘六科给事中’,照六部来分,职掌封驳——”
“慢慢!邹老先生,”詹善政打断他的话问,“请你再说一遍,职掌什么?”
“职掌封驳。照规矩来说,皇帝的上谕,到了六科给事中那里,如果认为不合规制,或者有错,就可以将原旨封还,请皇上再考虑,这叫封驳。”
“啊,啊!我懂了。你老的意思是说,皇帝不该准刑部的奏而准了,六科给事中就可以给皇帝来个驳回。是不是?”
“大致是这个意思。”邹观生说,“总之刑科给事中,对这件案子可以说话。”
不过话虽如此,一经明降上谕,再奏请收回成命,事情就比较吃力了。所以邹观生以为能尽早设法,央请言官,如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六科给事中;或者有言责的翰林——翰林如兼“日讲起注官”,即可专折言事,名为言责,实为言权。倘或这些受人尊敬的京官,肯出面来管这件事,不仅皇帝要虚心纳谏,刑部亦就更不敢马虎了。
詹、杨二人,连连称是,衷心接受了邹观生的指点。不过,这件案子要从多方面进行,求人之外,亦须求己。在浙江来说,这一案事成定局,要翻就得到京里去翻。那是怎么个翻法呢?
“告御状这件事非同小可。”詹善政说,“也要请邹老先生指教。”
“‘告御状’是俗称,正式的名称叫作‘京控’。这是所谓‘越诉’,限制很严,倘或不照规定,徒劳跋涉,还耽误了事机,不可不弄个清清楚楚。我拿《会典》给你们看。”
《大清会典》刑部这一部门,有很清楚的记载:“凡词讼惩其越诉。”下面的注解是:“军民陈告词讼,自下而上,先赴州县衙门具控,倘事款妨碍本官,不便控告,及审断不公,须于状内将控过衙门,审过情节,开载明白,赴该上司衙门呈告,再有屈抑,方准来京呈诉。”
“你们这个条件是符合的,就是说,浙江顶高的衙门,巡抚那里审下来,仍旧觉得冤枉,可以到京里控告。不过,也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是‘令其出结,如已在本省各衙门呈告有案,方与勘问;如未经在本籍具控,或现在审办未结,遽行来京诉告者,交部讯明,先治越诉之罪,仍将该犯解回本省,令督抚等秉公审拟题报。’这个条件,你们是有的。难的是第二个条件。”邹观生说到这里,沉吟不语,仿佛在考虑杨乃武这一案的第二个条件够不够。
“邹老先生,”杨恭治忍不住问,“请教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是案情内容,如果京控的呈词,与原案核对,‘只小有异同,无关罪名轻重者’,就不再审理,翻控的还要治罪,非要‘与达部案情,迥不相符,而又事关重大者’,方能受理。”
“这个条件也是合的。”詹善政说,“浙江报部说杨某人谋杀,其实没有,这就是与案情全不相符。人命案当然事关重大。”
“你的话不错。不过,空言无法为凭,怎么能找出有力的证据来,很值得研究。”
“是,是!这将来还要仰仗你老。”
“老先生,”杨恭治接着问,“京控准了,是不是部里重新审?”
“不一定,照《会典》的规定,有三个办法,一是由刑部提全案来审,二是发交督抚审办,三是由京里特派钦差大臣到该管省份去审。这三个办法,请旨决定。”
谈到这里,听得有人敲门,是邹观生的至亲从城里来访,胞侄、外甥带着孩子与过年的食物,小屋中顿时热闹非凡。见此光景,詹善政与杨恭治不便久留,相偕告辞。不过就这告辞的片刻,亦还有许多话,再三道谢,也再三重托,而且再三订约,不是年内,亦必在年初五以前,还要来访。邹观生也是跟这两个年轻朋友,一见投缘,满口地答应了。
两人回到城里,大感兴奋。彼此都有一种感觉,杨大姐入狱的结果,不过在心理上得到安慰,于案子究有几许效益,却还看不出来;唯有跟邹观生的这一番深谈,倒确是开了一个柳暗花明的境界。这一遭遇,是个极好、极难得的机会,必得切切实实地把握住。
“恭治兄,”詹善政说,“想大姐是个女流,劳她抛头露面,我不知你心里怎么想法,我可是很难过。现在既有这样一条路子,我们不可轻轻放过!”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杨恭治说,“以我的意思,我们不必回余杭过年,过年这几天跟老郑、邹老先生泡在一起,拿京控这件事办好了它。你看如何?”
“好!我赞成。”詹善政说,“不光是跟郑、邹两位泡,我们还要找路子,看进京会试的,有没有熟人可以辗转拜托,请他们在京里代诉冤屈。”
辗转托人当然办得到,然而非钱不行。这一,大正月里,登门拜访,少不得要带礼物,有求于人,则这份礼物,又非寻常酬酢,点到为止可比。
第二,新年家家有赌局,不是牌九,就是摇摊。遇上了少不得随和凑兴,甚至要特意输几文,作为应酬,这笔赌本,只能多带,不能少带。
第三,托进京的举子,代为申诉冤屈,当然要送程仪。如果家境过分清寒,盘费至今尚无着落,出手更得大方。助人成行去取富贵,这是雪中送炭的大人情,受者感恩图报,自然格外出力。
这样一算,当务之急,还是得回余杭去凑钱。詹善政自告奋勇,去走一趟,这在杨恭治自是求之不得。约定两天即回,而在这两天,杨恭治便在杭州打探路子。
赶回杭州,已是“小年夜”了,不过总算不虚此行。詹家为支助至亲急难,以高利借到一笔银子,总数五百两,尽数让詹善政带到杭州来了。
“我托人介绍,认识一个姓陈的。”杨恭治说,“他也认识乃武,谈起来很同情。此人进京,还差点路费,为数不多,大概三四十两银子。我因为不知道你能凑到多少,不敢先许人家。现在,你看怎么办。”
“姓陈的为人如何?”
“看来像很热心。”杨恭治说,“我听人说,此人笔底下很来得,今科必中。”
如果会试必中,就更值得结交,因为中了进士,无论点翰林或者分发到六部任职,都是京官,帮忙的日子正长。所以詹、杨二人,当天就带了节礼,冒昧登门,这是慕名拜访。
这个姓陈的新科举人,单名一个丹字,平日替人做些应酬文字,博些菲薄的润笔为生,人入中年,家累极重。中举以后,自然有至亲好友,帮衬上京的盘缠,怎奈时运不济,妻子儿女一个接一个患病,亲友的帮款,都耗费在医药上头了。眼看一年将尽,春闱日近,而上京的行装,尚未备办,心境自然不佳,哪里有心思来应酬生客?只看在四色节礼的分上,强打精神而已。
“听两位的口音是余杭?”
“是!”杨恭治答说,“家兄与陈先生同榜,我们余杭县,今年只中了家兄一个举人。”
“啊,啊!噢——”
陈丹的尾音拖得很长,声调也很怪,表情更为复杂,惊异之中,有着卑薄、厌恶之意。杨恭治与詹善政看在眼中,难过在心里。
不过,类似的遭遇,并非第一次,若是不相干的人可以视而不见,对陈丹,当然非做有力的解释不可。
“家兄是冤枉的!”杨恭治一个字、一个字毫不含糊地说,然后又指一指詹善政,“这位詹兄,跟家兄是郎舅,请他拿家兄的冤枉,向陈先生诉一诉。”
杨恭治这样做法,出于两个原因:第一,詹善政的口才比较好;第二,杨乃武有些许荡检逾行,以及为士林正人君子所齿冷的行为,以他做弟弟的身份,很不便说,而詹善政到底是外姓,比较不大碍口。
了解到这层意思,詹善政认为要“先说坏、后说好”,才能改变陈丹的意见,“杨乃武是我姐夫,虽然是至亲,我亦不能不批评他。乃武平时喜欢耍刀笔,过分的地方当然也有,可是替人费心费力,甚至自己赔开销代打官司的事也不少。”他说,“至于这一案,决不敢瞒陈先生,乃武与葛毕氏有暧昧,事并不假,而且也有嫁娶之约——”
“慢慢,”已听出兴趣来的陈丹,打断他的话说,“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如何谈得到嫁娶之约?”
“所谓嫁娶之约,是纳葛毕氏为小妾,双方已有成议,等乃武发榜以后,如能侥幸,设法跟葛品莲的生母沈媒婆谈判,出一笔聘金让葛品莲另娶。说得难听些,是拿葛毕氏买进来,这一点,家姐也同意的。”
“嗯,嗯!”陈丹的脸色和缓了,“照此说来,似乎不必出此下策。”
“就这话啰!”詹善政立即接口,“发榜之后,陈先生知道的,种种应酬,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打点进京会试,真恨不得一天能化做两天。请想,乃武哪里有工夫干此不急事务,何况是共谋杀人,事先要经过细心策划,密切联络,更不是在这种时候所宜做、所能做的事,其为冤枉,不言可知。”
“然则男女两方的供词,何以又完全相同呢?”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葛毕氏已经信口乱供了,乃武如果不肯承认,或者话跟葛毕氏不符,恐怕早就丧命在严刑之下了!”
“这就是所谓‘锻炼成狱’。”陈丹说,“请你把全案经过跟我谈一谈。”
听完始末经过情形,陈丹的感想完全改变了。对于刘锡彤的颟顸,还觉得情有可原;唯独对陈鲁的专横武断,草菅人命,痛恨之情,溢于言表。这也难怪,陈鲁住在杭州,专门与士林作对,陈丹早就对他不满了。
“两位的来意,我已尽知。照这样的情形,我如果到了京里,自然要替同年讼冤。不过,明天就过年了,而且,”陈丹不愿细谈自己的困难,停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也很忙,只能量力而为。”
“是,是!就这样已经承情不尽了。”詹善政看着杨恭治,以眼色征询意见。
所要询问的,就是帮陈丹凑进京会试盘缠的话,要不要说出口?杨恭治立刻微微地摇头,表示不说为宜。
告辞出门,两人一路走,一路研究。杨恭治说了他的看法,陈丹似乎是个有骨气的人,不肯随便接受他人的资助。倘或冒昧从事,陈丹可能会觉得是一种侮辱;或者口虽不言,心中认为要避嫌疑,对为杨乃武讼冤之事,绝口不提,岂非弄巧成拙。
詹善政亦以为然,“不过,”他说,“看境况,他确有困难,如果能够不伤他的自尊心,而能够做到雪中送炭,将来得他的益处,一定不少。”
“是啊!此人热心正直,不管闲事则已,要管定会出力。”
研究结果,想出两个办法,第一,话先说明白,知道他会试川资尚无着落,愿意相借,问他的意思如何;第二,托词请他带一笔钱进京,转交某人,其实就是让他先用了再说。
“这两个办法用哪一个,要临时看情形。”杨恭治说,“要做,事不宜迟,此刻就翻回去,才见得我们有诚意。”
“好!”詹善政想了一下说,“我有个说法,走!”
回陈家,再次求见。陈丹出现,脸色不甚好看,倒不是因为厌恶来客,而是刚与他胞弟吵过一场架。
“实在不安之至,到此刻还来打搅。”詹善政低声下气地说,“有件事,想来请教陈先生,我带了一笔款子,是预备京控用的,摆在手边,一时没有用处,想放出去,不知道陈先生有没有路子?”
这话太冒昧了,“老兄,我们初交。”陈丹问说,“你怎么托我这样的事?”
这话问得很深刻,但詹善政倒恰好有话,必得有这样看来难以回答的一问,才能以话答话说出口。
“陈先生的话错了!我们倾肺腑相告,等于以生死大事相托,是这样的情形,银钱小事,就算不了什么了!”
陈丹对这话很满意,也有些感动,不自觉地将彼此的感情拉近了,心里对初交所常有的顾忌,也大为减少了,想一想问道:“你有多少款子要放?”
“二百两银子。”
“放到什么时候,利息多少?”
“想放到明年端午,利息好说。”詹善政答道,“既然拜托陈先生,利息多少请陈先生做主好了。”
“你做事情倒很爽快。”陈丹问说,“款子是不是现成?”
“是的。”
听到这里,陈丹愁怀大放。原来他刚才与他胞弟口角,就是为了一个钱字。他家有块祖遗的田地,是兄弟俩的公产,陈丹进京会试,想卖这块田作盘缠,做兄弟的不能耽误兄长的功名,勉强答应了。
可是,卖田也不容易:有的是价钱不合,卖主不肯卖;有的是知道陈丹的这位老弟很难惹,怕将来有纠纷,“有钱不置懊恼产”,是买主不肯买。就这样拖到年近岁逼,越发难以脱手,因为年关脱货求现,是所谓“杀年猪”,价钱决不会好。
兄弟争执的关键,就在价钱上头,陈丹因为事实所逼,唯有忍痛牺牲;而做弟弟的却以为吃亏太大,坚持不肯,认为最好借一笔债应急,等过了年再卖,比较划算。
如今照詹善政所说,恰好解决了他的难题。考虑了一会儿,说道:“詹兄,你这笔款子,我替你做个抵押,限期四个月,利息照钱庄的拆息,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极。”
“那这样,我们今天就立个单据,田契抵押,要等开了年才能办,我当老兄的面交代舍弟。”
“陈先生,陈先生,”詹善政打断他的问话,“这笔款子是哪位用?”
“老实奉告,我用。”
“既然陈先生你用,就不必要什么抵押了。”
“不,不!一定要。”陈丹急忙摇手,“这里头有个道理。”他沉吟了一下,“说起来有些难为情,不过我不能不说。”
原来陈丹的用意,非做抵押不可,乃是拘束他的弟弟,非卖这块田来还债不可。不然,到时候这块值三百两银子的田地归对方承受,就吃亏了。
“真是,有时候自己骨肉,反而不及朋友,说起来惭愧。詹兄,你如果不愿这么办,我不敢借这笔钱,因为到了期限,舍弟倘或仍旧跟我扯皮,我拿什么来还?”
“既然有这样的曲折,我遵命就是。不过,利息就免了。”
“没有这话。”
两人谦让了好一会儿,说定只取三厘半的利息。陈丹即时入内,跟他弟弟说明白;又请了他家一位长辈来做见证,拟好一个抵押笔据的稿子拿出来给詹善政看,当然是只字不动,怎么办,怎么好。
其实,像这种契约,倒是接受抵押的一方,需要有个见证,万一将来有了纠葛,公堂相见时,才比较有利。可是,尽管陈丹这样提议,詹善政很大方地认为无此必要。这是他的聪明之处,类此情事,越少人知越好;而在表面上却又显得充分信任对方,能使得陈丹更加见情。
事情做得干净利落,当天就成契交银。陈丹不仅解决了一个极大的难题,还有一桩意外的大收获:此事居然感动了他的弟弟,觉得外人尚且如此义气,同胞骨肉反倒斤斤较量,于情于理,两皆不合。一时天良发现,当即作了承诺,只等过了年立刻卖田,了清这笔债务。因此,陈丹喜上加喜,对詹、杨二人感激不已。
其时已经很晚了,陈家当然留饭。客人欣然接受,因为借此机缘,又可作一番深谈。
“陈先生预备哪天动身?”杨恭治问。
“还早!还早!”陈丹答说,“二月初动身都可以。”
“来得及吗?”杨恭治问说。
“来得及。我算给你听,杭州到上海三天;上海坐轮船到天津两天;由天津进京,大概要四天,日子扣得准,十天工夫就够了。举人复试,总在二月下旬,从容得很。”
“是的。”杨恭治口中答应着,看了詹善政一眼。
这意思是希望他能催一催陈丹,早日动身到京,便可为杨乃武的官司谋干活动。詹善政心中会意,但觉得还不到开口请求的时候,所以没有任何表示。
这时陈丹开口了,“两位是在杭州过年?”他问。
“是。是想在杭州过年。”詹善政苦笑着说,“其实哪一天都是过年。”
这是所谓“度日如年”。陈丹便安慰他说:“人命关天,当道决不会草率从事。公道自在人心,我想,京中大老、刑部官员,一定会跟浙江会试的人打听打听。”
“正是!”詹善政乘机说道,“公道话越早传到他们耳里越好。”
这下,陈丹当然要想一想。他也愿意早日进京,就不为杨乃武讼冤,早日到京,也可以多结交些朋友,打听打听会试的情形,揣摩揣摩八股文的风气趋向,是讲究华丽还是质实,那样入闱便很有把握。无奈“长安居,大不易”,盘缠不能不打算打算。
而事实上却又不容他细作打算,因为,第一,京中物价如何,不甚了解,算亦无从算起;第二,詹善政与杨恭治的殷切目光,使他感受到一种很大的压力。
“这样,”他说,“我过了元宵就动身。”
“那,那可是太好了。”
陈丹心想,既然伸手管了这桩闲事,索性就管好它,因而盘算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两位亦不必在杭州过年,先回余杭,再把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再好好搜一遍,务必将真相确确实实弄清楚,最好能够写下来。过了年初五,请两位到杭州,我们细细商量,怎么样着手。两位看,我这个主意行不行?”
詹、杨二人,自然听从。这天深夜回到客栈,伙计告诉他们说,有个姓郑的来访,久候未遇,已经走了。
“姓郑的?”詹善政一时想不起这么一个人,问杨恭治说:“你有没有姓郑的朋友?”
“没有。”杨恭治问,“会不会是郑兴?”
“啊!是他。”詹善政急急问伙计,“是怎么样一个人?”
“一个蛮漂亮的后生。”
“那就不对了!”詹善政大为失望。
两人多方思索猜测,始终不明白这个姓郑的后生是什么人,只得怏怏丢开,暂且不管,商量陈丹所作的建议。
谈到这个话题,颇足以令人兴奋。杨恭治很佩服詹善政长于肆应,能有此意外机缘,实为可喜之事。至于回余杭去细搜案情,詹善政推杨恭治担任,因为他刚回去过一趟,这一次应该杨恭治回家看看;再则杨恭治也是秀才,要写这个“节略”之类的东西,他的笔下也提得起来。
“你回去不轻松,过年是谈不到了!”詹善政说,“如果年初五赶不来,初七、初八无论如何要到。我这几天在这里也还要探探路子,案子到底太大了,路越多越宽越好。”
“我知道。年初八之前一定赶到。”
因为睡得太晚,所以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还没醒,而姓郑的却又来了。
为伙计所唤醒的詹善政,拿冷手巾匆匆擦一擦惺忪的睡眼,出屋相见。果然是个很漂亮的小后生,二十上下年纪,还是又红又白的一张娃娃脸,见人有点腼腆。
“我姓郑,我爸爸叫我来的。”
“哦!”詹善政问道,“令尊的大名是?”
“我爸爸叫郑兴。”
“啊!啊!”詹善政既惊又喜,“原来是郑老弟。来,来,请里头坐。”他扬手招呼伙计,“泡茶来!去买点心。”
将这位不速之客,延请入屋,动问来意;又说,昨晚上猜了好半天,始终不知道来客是何许人。小郑答说:“我爸爸关照,不要对别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我不好交代这里的伙计。”
“啊,啊,是我失迎。”詹善政蓦然意会,郑兴这样叮嘱他的儿子,当然是为了保密,看起来是有极要紧的话说,因此,他去关上了房门,方始低声问道,“郑老弟,有话你尽管说。”
小郑点点头,先问一句:“你姓杨,还是姓詹?”
“我姓詹。”
“正好,我爸爸关照,有话最好跟你说。今天年三十了,监牢里面,准许给犯人送东西进去,问问你们,是不是有吃的、用的要送给杨举人?”
一听这话,詹善政有意外的惊喜,“原说犯死罪的,不准接见送东西。”詹善政又有些失悔,“应该早早打听,早早预备的!”
于是詹善政一面招待小郑吃点心,一面抽身到对面房间叩门,将杨恭治唤醒了,告知其事。
“郑兴好像很帮忙,但也好像是故意卖情面,是另有作用的?”
“依我看,两样都有。他既然帮了忙,我们当然应该意思意思。应该怎样表示,我来看情形办。现在我跟你商量一件事,现有这样的机会,光是送点吃食进去,未免太可惜了!”
“你的意思是,”杨恭治问,“你我两个之中,想法子进去一个?”
“那一定不行!杨大姐进去一趟费好大的事,老郑负不起这个责任。我是想,可以趁此机会通个信。”
“啊,啊!这也对。”
“那么,我们分头办事,我去买吃的东西,请你赶快写信。”
这封信怎么写法,大有讲究:第一,要告诉杨乃武一些什么。第二,如何措辞,不可说得含糊不清,引起误会,但也不能不含蓄其词,以防这封信万一落在外人手中,引起意外的麻烦。第三,当然不能长篇大论,更不能照一般书信的规矩,不用称呼,不用客套,更不能用普通的信笺,得要配合传递的方法,选用适当的纸张。
因此,等大致商量停当,杨恭治写这封信很费了一番脑筋,首先是用什么纸,就大费斟酌。竹纸、连史纸、宣纸都不合用,因为不够坚韧,易于破碎,坚韧的有一种高丽笺,却又太厚太硬,不便隐藏。想了半天,决定采用白绫。
好在离客栈不远之处,就有一家绸缎店,杨恭治不愿假手于人,亲自上街,买回一尺绫子,只裁取一寸大小的一块,然后磨浓了笔,先起草稿,再用蝇头小楷,极细心地抄在白绫上。
一切齐备,詹善政亦已回来了,备办的是一大块煮了的火腿,一大包绍兴香糕,一篮橘子,还有一块猪油糯米年糕。
“这样东西不对了!”杨恭治指着糯米年糕说,“莫非你不晓得他从不吃糯米东西?”
“我怎么不知道?就因为他从不吃,我才要送。”说着,詹善政掏出一把新买的德国小洋刀,在那块厚约五六分的糯米糕中间,很细心地开了一道口子。
杨恭治恍然大悟。唯其是杨乃武从来不吃的东西,才会引起他的注意,猜想到其中必有夹带,从而仔细检查,发现年糕中所藏的信。
“你这个脑筋动得太好了!早知道,我该多写一点!”杨恭治说,“这么大一块年糕,又有弹性,藏一大块白绫在里面,一定看不出来。”
“时间来不及,只好算了。”詹善政说,“好在开了这条路子,以后通信也容易。”
说着,他将那方寸大小的一块白绫,很细心地塞入年糕之中,在边缘上捏一捏紧,泯没了那道口子,由外表去看,丝毫不见异状。
处理停当,时已近午,杨恭治也到了预定动身的时候。因为有此意外机缘,行止似乎有重新考虑的必要。可是,这时候无法与詹善政商议,只说:“我想陪你一起去。作兴里头有啥要紧话传出来,我好带回去余杭。”
“会不会有话传出来,很难说。就有,也不会是今天。我看你还是趁早赶回去吃年夜饭的好。”
说到吃年夜饭,杨恭治不由得伤感。江浙人家,最重这年三十合家团聚的一顿晚餐,若有远人未归,往往守候至午夜。想到杨乃武家今宵触景生情,格外凄凉,他反而更坚持了。
“不!”杨恭治说,“能够有个好消息带回去,这顿年夜饭方能吃得下。就算里头没有话传出来,至少也要知道乃武已经收到我们送进去的东西,回去告诉他们,也算是一种安慰。”
“也好!那就一起走吧。”
于是,将食物装入一个藤制提篮,匆匆赶到县司衙门监狱。郑兴已派人守候在那里,问明姓名,只准詹善政一个人携着提篮入内。
“你到茶店里等我。”詹善政对杨恭治说,“我交代完了就回来。”
杨恭治无奈,只好到茶店里坐等。这一等,等了有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钟头,才看见詹善政手提空篮,步履匆促地奔了来。
“怎么样?”杨恭治急急迎上去问。
“回去谈!”詹善政低声答说,重重地点一点头,又使个眼色,表示有很重要、很满意的收获。
其实,一路走,一路已谈了起来。詹善政说,郑兴实在很热心,很够朋友,本来他早就可以回家了,只为守候詹善政,空耗了许多工夫,也因此受了几句埋怨,怪他去得晚了。
“埋怨归埋怨,帮忙仍旧归帮忙。他问我:‘你有没有啥夹带?’我心里想,这件事是犯禁例的,当时还有人在旁边,说破了也许害他为难。所以我说:‘夹带是没有。别的东西都无所谓,乃武最喜欢吃糯米年糕,务必拜托郑头交到。’他点点头,又说:‘逢年过节犯人家里送东西来,我们总是格外方便,王法不外乎人情,上头也晓得的。不过,有一点点规矩,你想必也知道。’”
说到这里,杨恭治插嘴问道:“什么规矩?”
“那还用说,当然是红包。等我摸出来递过去,老郑随手交给手下,特别关照:‘是我的朋友,请弟兄们照应。你把东西拿进去,顶好不要动,尤其是那块年糕。提篮摆在号子里头好了,回头我去拿。’等那人一走,老郑跟我说:‘你在这里坐一息,把提篮带回去。’”
“这,”杨恭治又兴奋地插嘴了,“看样子,提篮里面,或者有花样。”
“大概是!”詹善政答说,“老郑交回提篮的时候,特别加了一句:‘篮子当心,不要乱放。’这不是言外有意?”
于是两人不再多说,加紧脚步,就像年底下收账讨债的那样,在大街上匆匆而过,巴望早早回到客栈,看提篮到底有何花样?
到得长泰客栈,詹善政在屋中搜索提篮,为了防备有不相干的人窥见,或者客栈伙计有事闯了进来,由杨恭治在院子里把风。这只长方形竹架藤面的篮子,一共两层,拉开第二层,只见包食物的纸胡乱捆成一团,用根麻绳缠两缠,丢在里面,谁看都是食物处理以后,剩下的一堆废物,不会去注意。可是在詹善政却如获至宝,急急拆去绳子,将那一卷摊开来,一张一张地检查,果然,中间夹着一张有字迹的纸。
这张纸是张连史纸,并非包食物所用,杨乃武在狱中,怎会有这样一张纸,是件很奇怪的事。更可怪的是,居然还有毛笔,字迹亦并不潦草,见得是在相当从容的情况之下,写成一封回信。
他在里面看信,杨恭治则在外面默忆自己写给杨乃武的信。清清楚楚地记得,是这样写的:“沉冤已渐为人所知,援手有人,决意京控,并请公车讼冤。家中均安,勿念,自宽自重。”并未具名,因为杨乃武认得出他的笔迹。
“恭治!”
听得这一声喊,杨恭治回身相望,詹善政面有喜色,便知已有收获了。
进屋从詹善政手里接过信来看,只见写的是:“示悉,慰极!京控从速进行,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供词花押,已藏伏笔,若有明镜,必能鉴其真情。花押请细玩。狱中颇蒙矜怜,不知何以为报?”
下面虽未具名,却画着一个花押。如果这封信落入他人手中,照花押追究,是件很危险的事。杨恭治诧异地说:“看样子,他在里面亦很有办法。你看,居然能有笔有纸,写这么一封很整齐的信,岂不可怪?”
“也许是老郑特别照应,真得好好谢一谢人家!闲话少说,这一句:‘花押请细玩’,你倒看看,有什么名堂?”
亲笔签名谓之“押”。向来不识字的人承认笔据,只画一个“十”字;但识字的人,为防他人假冒签名,可以自己设计一种写法,将三个字或者两个字的姓名,并成一个字,骤看不知所谓,细看方知究竟,其名谓之“花押”,早在唐、宋便已流行,一直相沿至今。
杨恭治曾经在钱庄里学过生意,庄票以及其他有关银钱出入的单据,经手人签署,常用花押,看得多了,深明奥妙——原来花押设计得巧妙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方面是姓名,一方面又是另一句话。杨乃武的所谓“请细玩”,便是暗示花押中隐隐藏着另一句话。
持向亮处,凝神注视,好久,好久,只听杨恭治情不自禁地喊道:“找到,找到了!原来要这样看!”
“怎么看?”
原来杨乃武的花押,内隐“屈打成招”四字。不说破莫名其妙,一说破宛然成文。经杨恭治一指出来,詹善政不能不佩服杨乃武的巧思。
“这真所谓舞文弄墨了!”他感叹着说,“不过,心思是白费,就算有明镜高悬的清官,细心去看供词,哪里会想得到花押中会有花样?”
“这就全靠旁人的一句话了!如果有人点破,一看果然,对整个案子的看法,当然就会不同。”
詹善政拿他的话,仔细想了一会儿,很起劲地说:“对!对!这就用得着陈丹了!”
杨恭治也想到了。这次陈丹进京会试,只要随意说一句:杨乃武是屈打成招,花押里面有这四个字,那才是他心里的“亲供”。这句话传到刑部,自然要慎重推究,不会轻易定谳。
“你赶快回去吧!”詹善政催促着,“一到请你就把这些情形告诉我姐姐,好让她心里稍微轻松些。”
“好的!我马上赶回去。准定年初七之前,一定回来。”
詹善政等于是在陈丹家过的年。陈太太很贤惠,认为陈丹能够进京会试,而且弟兄和好,完全出于詹、杨二人所赐;知道詹善政一个人留在杭州,客中佳节,又是为了照料至亲的官司,心境一定凄凉万状,所以特地派一名老家人到长泰来请,说是:“我家太太请詹老爷去过年。”
由内眷出面相邀,完全拿他当通家之好看待,詹善政觉得不必辞谢,否则倒是自己见外了。因此,欣然答应,买了好些爆竹、风筝、拨浪鼓之类的玩具,到陈家去吃年夜饭。这一下,不但成了陈家夫妇的上宾,而且也博得了陈家孩子的欢迎,“詹伯伯、詹伯伯”叫得好亲热。
一夜过去,到了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一,陈家来拜年的客人很多。詹善政觉得自己的身份,仍以隐藏为宜,所以带着陈家的孩子到城隍山去兜了一个“喜神方”,顺路逛了逛城隍山,中午将孩子送回陈家,吃过饭便要告辞。
“你到哪里去?”陈丹问。
“回客栈。”
“那不行!你是内人请来的客人,我要问了她再说。”
“不必如此!陈先生,我老实说,你的至亲好友都没有见过我,看见了,少不得要问起。那时候你怎么说,说了实话,你不方便,我亦不方便,所以还是我避开的好。”
“那不要紧!我只说是表亲好了!一表三千里,谁知道你的来历?”
“不,不!”詹善政说,“至少令弟知道我的来历。他或者会跟人谈起,那样一来你们昆仲之间,言语不符,容易使人起疑,引起许多闲话,对哪一方面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陈丹想想他的话也不错,放他走了。不过,到了傍晚,仍旧派人送了饭菜到长泰,第二天中午又携酒相就。在詹善政,当然感激又感动,两人的交谊,亦就更觉不同了。
然而,交谊虽深,究竟还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所以杨大姐入狱私探以及杨乃武狱中寄信两事,他仍旧瞒着不肯告诉陈丹。但有些情况,不妨变换一种方式透露,尤其是杨乃武的那个花押,非得让陈丹知道不可。
“噢,”他装作突然想起的神情,“陈先生,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乃武在杭州府初审受刑,诬供以后,我找到一个机会,匆匆忙忙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他供单上画的花押,藏得有文章在里头。那个花押,我托人仿了一份下来,一直看不出啥;昨天晚上无聊,又拿出来看,看来看去看出点名堂来了!”
“居然有名堂!”陈丹亦很有兴味地问,“是啥?”
“我拿来你看。”
詹善政起身开了箱子,背着陈丹,取把剪子,将杨乃武信上所画的花押剪了下来,摆在桌上,让陈丹仔细端详。
“只看得出杨乃武三字,另外有啥名堂?”
“你横过来!”詹善政把纸片移了一个方向。
“啊,啊!仿佛有字!”陈丹细看了看说,“是‘屈打成招’!妙!妙!”
詹善政不自觉地微笑着点头,是显得相当得意的神情。
“令亲的心计,真是很深。”陈丹想了想赞叹,“明明一盘卸甲丢盔的死棋,居然有这么一着人所不防的仙着!看起来翻案有望了。”
詹善政大喜,“陈先生,”他问,“请你说说你的看法,何以翻案有望?”
“这一案的致命伤,就在令亲所供,与小白菜的话,完全相同。如说屈打成招,想翻案时,总是如此说法,复审的官儿,照例是不理这一套的。可是,当堂画花押,有这句话在里面,就是言之在先,与事后的翻供情形不同。倘或有那公正廉明的官,自动发现了这个秘密,不等人犯上控,自己提案来审,效用就更大了!”
“是,是!如果是这样,就好像‘包公案’里面的故事。”
“如今哪里去寻包孝肃这样的人?”陈丹喝口酒,凝神静思了一会儿说,“我们杭州有一位大老,一定肯主持公道。”
“哪一位?”詹善政急急问说。
“夏侍郎,你知道不知道?”
这是指兵部右侍郎夏同善,他是咸丰六年的翰林,由江苏学政内调,占的是兵部右侍郎的缺,却在“南书房行走”,是所谓文学侍从之臣。为人很正派,也很热心。詹善政听说过这个人,点点头说:“夏侍郎大名鼎鼎,当然知道。陈先生,你跟夏侍郎很熟?”
陈丹与夏同善虽不很熟,但如出于主张公道,自然可以率直而言。而且举人进京会试,同乡京官照例应该照应,像夏同善这种居于高位的同乡,至少也要请大家吃顿饭,叙叙乡情,那时就是代为诉冤的好机会。
他很热心,除了夏同善以外,又列了一张名单,不是翰林就是部里的司员,关照詹善政去打听,辗转相托,替杨乃武说几句公道话。只要清议能够重视其事,刑部必不敢草率,案子就大有平反的可能了。
到了年初七,杨恭治如约重回杭州,带来了好些消息。第一,县衙门的捕役阮得,到杨家去敲小竹杠;第二,风传“刘大少爷与小白菜有一手”;第三,刘锡彤必欲置杨乃武于死地,就是为暗中庇护儿子。
“照此看来,”陈丹问道,“会不会是‘刘大少爷’指使小白菜下的毒?”
“不会!”
“何以见得?”
这话在杨恭治就无法回答了。他是听杨大姐所说,小白菜根本就不曾下毒,可是小白菜的话不能说给陈丹听,因为那一来,追问缘故,就会泄露杨大姐入狱私探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决不许透露的。
“是这样,”詹善政替他解围,“实在说起来,葛品莲是生病死的,根本不是服毒。”
“那么,怎么说是‘七窍流血’呢?”
“听说,杭州府驳下去以后,刘大老爷听信了门丁的话,重新拿尸格改过。原来不过口、鼻之间有点血水。”
“还有,”杨恭治接着说,“验尸用银针探喉,本来先要用皂角水拿银针洗过以后再用,仵作也没有这么做,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这真是草菅人命了!”陈丹愤愤地说,“浙江有这种地方官,是浙江人的不幸。刘锡彤这样子胡搞,将来受害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这件事,我到京里一定要说。”
“杭州府陈知府,也不见得是好官。”詹善政说,“我还听人说,陈知府专门与读书人为难。不知道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不过,”陈丹冷笑一声,“哼!杭州人是出了名的‘杭铁头’,让他等着,总有一天教他尝尝杭铁头的滋味。”
见此光景,詹、杨二人都深感安慰。同时也都有了领悟,杨乃武这件案子,渐渐变成非浙江人的地方官,如何为祸浙江的一个实例了。在京的浙江同乡,为了维护桑梓,亦必借杨乃武这件案子,有所表示。这是很有利的一个转变。
“好了!”陈丹作了一个结论,“我们分头进行,京里的事交给我。”
陈丹倒真是热心,二月初十到了京里,趁会试还早,先忙着为杨乃武的案子奔走。不过,他第一个要找的,不是现任兵部侍郎的夏同善,而是他的一个亲戚朱智。
朱智字茗笙,举人出身的军机章京。原来清朝的制度,大政都归军机处所出,仿佛唐宋的“中书门下”,内阁大学士名为宰相,并无实权,唯有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才是真宰相。
但是,军机大臣每天跟皇上见面,一切军国大计,面取进止,只不过可否一语之决,称为“承旨”;这可否一语,要化为指授详明的圣旨,全靠军机章京,这个撰拟上谕的工作,称为“述旨”。因此,军机章京在朝中是一种很特殊也很重要的人物!尤其是咸丰十一年慈禧太后与现领军机、头衔叫作“议政王”的恭王联络,击败肃顺,收回大权的“辛酉政变”,军机章京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因而更受重视。
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历来以人文荟萃的江浙两省人充当的居多,浙江人更为特出,势力也最大。军机章京分头班、二班轮值,领班用满洲话的称呼,叫作“达拉密”。两班“达拉密”都是浙江人,而且都是杭州人,一个叫许庚身,一个叫朱学勤。此外,军机章京中还有两个杭州人,一个叫吴兆麟,一个就是朱智。
见面之后,谈到家乡近事,陈丹首先就提到杨乃武一案。朱智不胜嗟叹地说:“这件案子,我亦略有所闻,总以为杨乃武罪有应得,不道还有这样的内幕,真可谓之为黑幕。我就不明白,余杭县刘锡彤,何敢如此胆大妄为?”
“一半是他本性糊涂,一半也是因为他有奥援。刘某是宝中堂的乡榜同年。”
“怪不得了!”朱智想了一下说,“刑部对此案颇为慎重,尚未定谳。我会留心这件事,等刑部的奏折上来,看是如何说法,再作道理。”
陈丹心想,有军机章京这道关口拦住,不至于贸然定谳,但刑部定议之后,再打回去重新审核,事情就难办了。倘或承办司官,坚持原议,岂不搞成僵局?与其费力于后,不如挽回于前,事半而功可倍。
把这层意思说了出来,朱智深以为然,想了一下说:“这样,刑部秋审处的总办余撰,是浙江龙游人,他是咸丰二年壬子的进士,资格很老,在秋审处算是首脑。我陪你去看一看他。”
听完整个叙述,余撰从容不迫地答说:“这件案子的疑问很多,事关逆伦重案,又非寻常命案可比。不过从表面看,杨乃武与葛毕氏都已招供,而且供词如一,所以部里没法子推翻全案,至多只能挑不明白的地方,让浙江声复。枝枝节节,无关大局!杨家既认为这是覆盆奇冤,何不京控呢?”
“杨家原就有京控的意思。”陈丹答说。
“既有此意,何不早早动手?”
“是啊!”朱智接着余撰的话说,“时机也很要紧。像这样的案子,要仔细推求,限期固然可以稍宽,但也不能推得太久。”
“是的。我马上写信告诉杨家。”陈丹转脸问余撰,“就不知道还来得及,来不及?”
余撰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此案性质不比寻常,我可以回堂官,尽管拖一拖。不过,误期太久,只怕上头不答应,这个责任,堂官不肯担。”说着,视线转向朱智。
言外之意,相当明白,这“上头”不是指皇帝,而是指军机大臣。如果误了限期,军机大臣奏请交部议处,刑部从尚书到承办的司官,一定都会得处分;倘或军机大臣谅解,那么,即或皇帝发觉,有所诘责,只要军机大臣肯帮忙说几句好话解释,自然无事。余撰的意思,就是要看朱智能不能在军机处先作一番疏通的工作。
“不要紧!”朱智认为余撰是过虑,毫不迟疑地说,“到时候有我。”
“茗笙兄!”余撰提醒他说,“别忘了刘大令是宝中堂的同年,也许已经先有信了!有宝中堂在中间回护,事情就比较难办。”
“依我看,刘大令恐怕还不至于有信来。为什么呢?第一,刘大令总以为铁案如山,无须担心;第二,倘有这样一封拜托关照的信,岂非自承情虚?”朱智又说,“不过,顾虑不可不周,等我找个机会,先智破了它,让宝中堂避嫌疑不便干预。”
“正是!”余撰老实答说,“我就希望能做到这一点。”
“包在我身上!”朱智应声而答,而且还拍拍胸。
拍胸是承诺一力承当,也表示胸有成竹。离了余家,朱智送陈丹回到“仁钱会馆”。只下车一揖,也不进去看看公车北上的同乡,随即西城去访一位同事。
他的这位同事,也是小同乡,名叫金曰修,字少伯,同治六年始由宗人府主事考撰为军机章京,资历甚浅,但出身很好,是同治四年乙丑科的进士。这一科会试的“四总裁”中,有宝鋆,有现任刑部尚书的桑春荣,这就是朱智专程登门的原因。
金曰修是经常拜谒师门的,因为除了师生的情谊以外,军机处常有公事要接头,只要是金曰修当班,而有紧急事故需要跟宝鋆联络时,总是由金曰修专程登门。这天下午,他受了朱智之托,有意挑傍晚时分才去,老师当然留门生便酌,而门生亦必欣然奉陪。这一来便有从容闲谈的机会了。
“这几天举子云集,新闻很多,你听到些什么没有?”
“很多!浙江的尤其多。”
“噢,浙江?”宝鋆问说,“浙江出了什么新闻?”
金曰修不即回答,反而突如其来地问一句:“浙江余杭县的刘大令,直隶盐山人,是老师的乡榜同年?”
“不错。”
“听说刘大令有年征漕浮收,大吏要参他,是老师替他缓颊?”
“老同年嘛!”宝鋆做出无奈的神态,“七十岁了,还是一名小小的风尘俗吏,晚境可悯,如果再落个革职的处分,于心何忍?所以我替他写了一封八行给杨石泉,不了了之了。”
“那就何怪乎其然了,余杭出了一件逆伦重案,浙江公车北上的举子,都愤愤不平,说刘大令在朝中有极硬的靠山,此案必成冤狱了!”
“少伯!”宝鋆唤着他的号说,“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你的话,你说清楚些。”
“这是轰动江浙的大新闻,老师大概还不知道。”金曰修提壶替宝鋆斟着酒说,“等门生从头说起。”
于是宝鋆拈须把杯,细听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他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听得极其仔细,有一个细节不了解的,立即插嘴追问,一定要弄明白方休。
这有个道理。原来宝鋆是恭王的密友,两人无日不见,自军机处退值以后,时常一车同载,在恭王置于大翔凤胡同的别墅“鉴园”中,流连至夕。饮酒、听曲、玩古董之外,聊闲天的时候居多,这桩新闻是极好的话题。但恭王看人料事,常有独到的见解,宝鋆要防他会提出疑问,所以非将始末原委弄清楚不可。
等将故事讲完,金曰修紧接着又回到刘锡彤与宝鋆的关系这件事上面,“浙江的举子都说,刘大令一定会请老师维持原判,杨乃武一定无法申冤。”金曰修有意嗫嚅着说,“还有句话,门生不敢说。”
“为什么?”
“怕老师生气。”
“不要紧!我本无庇护同年之意,生什么气?”
“这,门生就说。有人昌言:此案如成冤狱,则将来杀杨乃武者,不是刘知县,是宝中堂。”
“是何言欤?”宝鋆勃然变色,“莫非认定了我,一定会徇私枉法!”
“老师别生气。”金曰修说,“照我看,他们亦是唯恐老师插手干预,所以故意这么说,用意是希望老师不要管这件闲事。”
“我不管,我不管!”宝鋆大声说道,“我快八十了,还来惹这些是非干什么?不过,他们也不能无凭无据,硬说刘某冤枉了杨乃武。将来刑部议奏我倒要仔细看看。刘某枉法,我不会替他说话,但如秉公办理,并无错处,我难道亦不能说话?”
“当然,当然!如果是那样,我也要劝老师主持正义。”金曰修说,“此案刑部尚在研议,我会替老师随时留心。不过,刘大令倘有信直接寄到公馆里来,门生就不知道了。”
“真要有信来提到这件事,我自然拿信交给你。”
得此保证,刘锡彤想托宝鋆回护这条路子,就算堵得很严了。陈丹辗转得知这个结果,十分欣慰,立即写了一封极详细的信,密密封固,附在家信里面,由民信局寄到杭州,嘱咐家人务必送交詹善政亲收。
这下,就要忙他自己的事了。会试照例三月初八进场。三场试毕,四月十六出闱,自此而始,约莫有一个月候榜的工夫,无所事事,每天只是逛逛琉璃厂、看看同乡。但表面闲雅,内心不免烦闷,第一是闱中不甚得意,只怕要白辛苦一场;第二是詹善政竟无回信,岂不可怪?他心里在想,倘或落第,因为盘缠有限,非买舟回乡不可。到那时杨家京控,无法照顾,似乎于心不安,因此,盼望榜上有名的心更切,因为一中了,在京里起码还有两三个月的逗留,便可顺便料理杨家的官司。至于川资不敷,只要中了就不必着急,总有地方可以借贷。
四月十三发榜,名落孙山。正在懊丧不已之时,接到家报,内中附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汇票,信是他的胞弟写来的,说寄来的款子,供他中了进士后的应酬花费;倘或不中,不妨考虑用这笔款子捐个官。又说这笔钱是卖田所得,杨家所借的款子,坚决不肯收回,“盛情深为可感”。
陈丹却很明白,杨家的慷慨,是一种酬谢之意,而事实上又非如此不足以照应这场官司——詹善政另有一封信,附同寄来,信很简单,除了道谢并预祝高中以外,只说京控之事,正在筹划,约莫端午前后,便可相见。
果然,端午前一天,詹善政到了,同行的还有一个杨大姐夫家的老仆,名叫王廷南。京控决定由“叶杨氏”出面,王廷南就是她的抱告。
“预备到哪个衙门告?”
“都察院。”詹善政答说。
“可以。”已经熟读《大清会典》的陈丹道,“‘官民冤抑陈诉’都察院应当受理。收状以后,由京畿道监察御史承办。”
“就因为由京畿道承办,所以到都察院去告。”詹善政说,“京畿道的掌印御史是杭州人,一定肯帮忙的。”
“啊!”陈丹想起来了。掌京畿道监察御史,正是杭州人吴凤藻,他是咸丰三年的榜眼,曾经见过一次,“这位吴都老爷资格老,为人正派,能告到他手里,再好都没有。状子呢?”
“状子草稿早就备好了!请陈先生过目。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可以改。”詹善政开箱子取出诉状草稿,郑重其事地交付陈丹。
接状细读,才知具状的虽是叶杨氏,而申冤的实在是杨乃武本人。他在狱中做了一份亲供,按照规定,送交家属,指明请他的胞姐叶杨氏,代表具状京控。其中所叙遭诬的经过,当然与浙江县、府、省三次所招的口供不同。
杨乃武所说的“真相”是如此:当案发之初,有个承办的余杭县捕役阮得,上门索诈,打着县官长子刘子翰的旗号,表示杨乃武如果肯出五百两银子,此案即可不受牵累。杨乃武因为问心无愧,断然拒绝。
阮得索诈不遂,转而向葛毕氏下手,教唆她诬攀杨乃武供给砒霜,毒死亲夫。他骗葛毕氏说:只要这样作供,便可脱罪。葛毕氏无知女流,信以为真,果然照此诬供。余杭县即据此串诬,将他逮捕到案,酷刑逼迫之下,唯有诬供。
这番情节,依照《会典》规定,足以翻案了。陈丹考虑了一下,觉得有跟朱智研究的必要,便陪着詹善政一起去拜访。
见了面,也看了京控的诉状,朱智点点头说:“果然如此,这一案当然要重审。我有几句话想请教詹乡兄。”
“不敢,不敢!朱老爷请吩咐。”詹善政很恭敬地答说。
“‘老爷’之称不敢当!”朱智问说,“这个状子是谁做的?”
“一位姓邹的老先生。本来是刑名师爷,现在在家养老。”
“令亲真的有这样一份亲供?”
“是的。不过其中稍微有点改动。”詹善政想了一下说,“譬如指明胞姐具状,就是邹先生的主意。家姐丈本意是要叫家姐具状的。”
“噢,这又是何道理呢?”
“邹先生说,妻子具状,当然比姐姐具状来得有力量,不过这要先轻后重,一步一步来。京控是第一步,京控一准,一定发回浙江更审。如能平反最好,倘或仍照原判,那时由妻子出面上控,显得情词迫切,比较更容易动听。”
“这个想法更高明。”朱智深表同意,“像这样的案子,情节虽重,当事人的身份不够分量,不会钦派大员去提审,十之八九是发回浙江,委由原官重审。那结果亦就可想而知,当然维持原审,看上去一定有第二次上控,甚至还是京控。我再请问,京控告到都察院,可有说法?”
“有的。”这次是陈丹代答,“他们已经托过吴蓉圃了!”蓉圃是吴凤藻的别号。
“请问,”詹善政问说,“我可要见一见吴都老爷?”
“不必,不必!”朱智连连摇头,“这个嫌疑一定要避!见了反倒不好,而且他亦不肯见你。反正只要托到,他家自然会有信到京;即使没有信,他也会秉公办理,不必去见他!”
不过,詹善政虽不宜去见吴凤藻,而朱智与他本就常有往还,作为闲来访友,顺便关说,并无不可。当时的结论是,抱告尽管去投状,即令吴家的家书未到,亦不要紧,可以由朱智跟他说明白。
投递京控诉状的第三天,朱智才去访吴凤藻。因为诉状收文以后,分到京畿道先由监察御史看了,才会转到掌印御史那里,去早了,吴凤藻还不知原委,谈不出结果。
时间估计得正好,“叶杨氏京控的状子,今天上午衙门才看到。”吴凤藻说,“这一案的是非曲直,现在还没法子说。”
“噢,”朱智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原案还没有过目?”
“是的。”吴凤藻答说,“已经去公事给刑部浙江司了,请他们移送全案,大概明后天就可以送到,这一案府、县、巡抚都问过,案卷一定不少。恐怕要三四天工夫才看得完。”
从宽估计,要六天以后,吴凤藻才能了解全案。朱智便暂且不谈案情,只作为同乡闲叙乡情似的问:“杭州最近有什么新闻?”
“不知道啊!”
“近来没有接到家报?”
“没有。”吴凤藻说,“舍间总是两个月来一次信,算算日子,也该有信了。”
照此看来,杨家所托的人情,吴凤藻还不知道,这样就更不宜在此时谈论来意。闲谈了一会儿,告辞而去。
上了车不即回家,转道去访余撰。一见面不必他开口,余撰反先告诉朱智,说是杨乃武京控的案子,他已经知道了,而且看到了诉状的抄本,认为京控应该受理。
“受理以后,怎么样呢?”
“那是都察院的事,要看吴蓉圃的意思。不过大致是咨解回浙。”
“这方面我要请教了。”朱智问说,“咨解回浙,是不是仍由余杭县审呢?”
“绝不可!连派余杭县会审都不行!谁派了,谁就要倒大霉。”
余撰将《钦定六部处分则例》取来,指出一条:“督、抚、藩、县、道、府将应行亲提讯究之案,发交原问官收审,或仍令会审者,照例议以革职留任。”这是嘉庆十四年的上谕。到了道光十八年,另有一道上谕:“嗣后京控发交事件,着各该督抚等于审结时,将是否应亲之处,随案声叙。如有应亲提而委审,应亲提委审而仍发原问衙门者,俱着专案报部,照例分别议处。”朱智一看,完全明白,京控发回的案件,督抚应该亲提,或委审,决不能发交原问衙门,否则便失却了京控的意义。
刘锡彤是原问官,固然不准再参预审问,但照实情来说,杭州府知府亦是原问官。杨乃武诬供购砒,拉出钱宝生来,这一切锻炼成狱,都出在陈鲁手中。然则杭州府是否亦不准参预呢?
余撰认为朱智所提,确是个疑问,但部里行文,只责成督抚,不便多所干预。将来案子发回浙江,要看杨昌濬如何处置,如果委由陈鲁审问,而居然秉公办理,当然没话可说,否则得视情况而定,此时无法预告。
“倘或审问不实,如何处分,律例总有规定吧?”
“当然,”余撰翻着《六部处分则例》问道,“你是指原问官?”
“是的。”
“审问不实,亦要情形而定。照这一案来看,如果杨乃武京控属实,那,问官的罪名就重了。”
“重到怎么个地步?”
“你看!雍正元年的上谕,”余撰念道,“凡大小衙门问刑官员,于命盗案件,不能虚心研鞫,刑逼妄供,草率定案,证据无凭,以致枉坐凌迟、斩绞者,革职。”
“啊,啊!”朱智悚然动容,“罪名不轻啊!”
“人命出入,当然轻不了。”
“那么,复审的呢?”朱智问说,“是一路错下来的,总不能只处分原问官一个人吧?”
“一路错下来,就一路都有处分。”余撰又念,“该管各上司不能平反,率据原招审转,州县官应革职者,府州降四级调用,司道降三级调用,督抚降二级调用。”
“能不能抵消?”
凡官员有过失,得到降级的处分,有准予抵消、不准抵消两种。准予抵消,即是功过相抵,以前曾有加级一次的纪录,遇到降一级的处分,正好扯个直。大致罪有公罪、私罪之分,过失仅止于职务上的疏忽,并无受贿、徇情、任性等个人因素牵扯在内,就是公罪,否则便是私罪。公罪轻,私罪重,所以公罪往往可以抵消,而私罪决不能够。
“这是私罪!”
听得这个答复,朱智大为皱眉,“要平反,很难了!”他说,“一翻过来,从陈鲁到杨石泉都要交印把子,哪还有个不维持原判的。”
“是啊!”余撰点头同意,“我看官司着实有得打。”
“能不能想个法子,一下子给它平反过来?”
“很难。”余撰答说,“律例持平,双方的利害都要顾到,只能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不过,杨家如果有精通律例的人指点,平反得可以快些。”
“噢,噢!请你指点一下看。”
余撰想了一下答说:“这一案发回浙江,大概是发交杭州府审。如果维持原判,杨家应该立刻京控,这是给臬司与巡抚一个机会,因为依律:‘上司有能驳审改正,立予平反者,即照例给予豁免。’错之在先,改正于后,议叙虽不可得,处分却一定可以豁免了!”
这番研究,将这件案子未来演变的情况,大致都弄清楚了。于是,朱智转告陈丹,陈丹转告詹善政,陪着王廷南到都察院递了状子。回到客栈,随即检点行李,准备启程回乡。
到了第三天,都察院派人来传唤王廷南,由吴凤藻问话。案情都在状子之中,而抱告并非直接关系人,所以问得很简略。最主要的一点是,询问叶杨氏是王廷南的什么人。
“是我家主母。”
“你家主母是不是夫家姓叶,娘家姓杨?”
“是!”
“是不是杨乃武的姐姐?”
“是的。”王廷南答说,“是同胞姐弟,感情很好的。”
“你来做抱告,是不是确确实实你家主母亲自关照?还是别人用你家主母的名义,指使你来的?”
“是我家主母亲口关照我的。”
“好!”吴凤藻特为警告,“这一案本来与你毫不相干,但如你是受人指使,冒用你家主母名义,那可是犯罪的!”
“小的不敢。”
“你认不认识字?”
“认识。”
“认识更好!你具结的时候,仔细看一看里头的文字。”
于是当堂具了结,可以饬回了。但王廷南有句话问:“吴老爷,小的上千里路到京里来一趟,总要有句确实的话,回去对主母好有交代。”
吴凤藻已经接到家信,得知杨家曾经重托,但有爱莫能助之感,想了一下答道:“照我的职掌,有人到这里来告,我是可以详细审问,请上头奏报朝廷的。不过,你等于是案外之人,杨乃武受了什么冤屈,问你你不知道,你所说的话,亦不能作数。我只有照你家主母状子里所说,据实转报。不过,这个状子,十之八九是准了,等我跟刑部商量,怎么个处置,有批回给你。”
“是!多谢吴老爷。”
“还有,”吴凤藻问,“你家主母另外口头上有什么话,关照你来申诉?”
这是吴凤藻特意帮忙,多此一问;若有未尽之意,此时正好补充。只是王廷南为人老实,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看法,亦可以假借他主母的名义申诉。所以据实答说:“没有。”
没有话就退堂了。吴凤藻当天就跟刑部浙江司与秋审处接头,果然如余撰的看法,认为唯有将抱告“咨解回浙”复审。
于是,由吴凤藻主稿,拟了一道都察院与刑部会衔的奏折,经两衙门的堂官判了行,第二天一早递上。军机大臣承旨,面奉两宫皇太后核可,奏折发回原衙门。到了下午,王廷南就接到批回了。
批回上写明的处置,果然是“咨解回浙”。所谓“解”是解送抱告王廷南,照例要由刑部咨请兵部派员解送,等于原告成了犯人。照刑部的说法,此举虽不合理,却有必要,因为千里迢迢,夜长梦多,抱告可能为被告所害,亦可能为人所诱不回原地,更可能中途遭受意外,总之王廷南如果无法回到浙江,或回浙江而不到巡抚衙门报到,都察院与刑部对这奉旨的“咨解回浙”四字,即无交代。
这一来詹善政一路供应委员、解差,就得多花好些钱,多受许多不便。于是仍由陈丹托朱智设法,具了一个保结,保证王廷南必在一定限期内“回浙报到”,派委员、解差之事才得作罢。
临行之前,陈丹与詹善政有过一番长谈,谈到杨乃武的案子,也谈到他自己。落第的陈丹,一方面不死心,一方面羞见故乡亲朋,决定捐一个主事在京候补,以便下一科再参与会试。詹善政当然赞成,因为杨乃武在浙江复审,如果不能获得平反,少不得还要到京里打官司,仍旧要仰仗陈丹照应,才有申冤之望。
自詹善政回到杭州以后,就不断有信到京。第一封信即让陈丹诧异不止。浙江巡抚杨昌濬居然不顾煌煌则例的明文规定,仍派原问官刘锡彤复审。
这样,第二封信报告些什么,就可想而知了。据说,情形比初审还要坏,杭州府复审时,传沈体仁夫妇到案,在陈鲁严词逼问之下,沈媒婆竟供称葛品莲身死发觉异样之后,曾经盘问小白菜,盘出下毒的情事,方始报官相验。这一番指证,对杨乃武、小白菜更为不利。
第三封信是八月初到的。詹善政说,杭州府仍照余杭县所报定案,官司很糟糕。亲属会商,决定由他的姐姐到巡抚臬司两衙门上控,结果落得“归案讯办”四个字。看样子浙江臬司蒯贺荪、巡抚杨昌濬都不会再亲提讯问,将来照杭州府所报,咨转刑部。因而决定,要作第二次的京控,重托陈丹,预为布置。
到了九月里,由“杨詹氏”具名所遣的抱告,杨家的账房姚士法,由詹善政陪着到京,安置了行李,立即到仁钱会馆跟陈丹见着了面。
“真是暗无天日!”詹善政垂着泪说,“臬台衙门有话传出来,这场官司无论如何打不赢,就算错了,也要错到底。陈先生,你说,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你不要急!京里的说法不一样,这场官司无论如何要平反。就是你的话,天底下到底有没有王法?有王法就不容他们猖狂!浙江由县到省,固然上下相维,官官相护,可是,京城里能说话的人到底太多!你放心好了!他们打算错到底,我们就跟他们周旋到底!”
心力交瘁的詹善政,得此鼓励,信心复生。而陈丹这一次不仅热心,且亦真正动了义愤,好在他捐班主事,制签正分发在刑部候补,办事找人,格外方便。第二天便在前门外正阳楼请了一桌客,朱智、余撰、吴凤藻等一班在京里很有办法的同乡都到了。詹善政当筵下跪,泣求申冤。举座动容,无不觉得平反此案,应该协力,是件义不容辞的事。
“真没有想到,杨石泉敢如此目无王法!”朱智提出他的看法,“这一案,演变至今,已非杨某人个人死生祸福所系,而是我们浙江以后还有没有王法了?杨石泉所恃的奥援是左侯,左侯如今领兵西征,朝廷倚畀方隆。如果杨石泉以为朝廷会看左侯的面子,对他格外优容,那么以后生杀予夺,如取如携,我们浙江人哪里还有好日子过?所以这一案到现在非争不可,非争回来不可!倘或争不回,不但杨石泉可以为所欲为,朝廷的威信亦有绝大的关系。我在想,我们可以多方面进行,一面打官司,一面动折子参他。各位以为如何?”
“动折子参他,为时尚早,”比较持重的吴凤藻说,“动折子一参,反倒把本案的分量减轻了!我们浙江人固然把这件案子看得很重,别人不以为然,只知道我们是在借题发挥,想攻倒杨石泉。以我说,反正这一案只要争回来,杨石泉以下,由臬司到余杭县都逃不脱责任,所以眼前不妨只对事,不对人。让大家知道,浙江有此冤狱,倘或不能平反,则人人自危,不知道哪一天‘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样,清议关注,当政者就不能不重视,事情比较容易有转机。”
这番见解,十分通达,连朱智亦放弃了自己的看法。话题便集中在如何就法言法,向哪个衙门去上控。
照邹观生的设计,打算仍旧向都察院投诉,余撰认为不甚合适。他的见解是,已向都察院上控,会同刑部奏准,发交原省复审,而结果仍然维持原判,就得再上层楼,向比都察院更高的衙门申诉,方合逐步上控的道理。
比都察院更高的衙门,说起来只有内阁与军机处,但并无直接统属关系,而且内阁与军机处,亦无承受军民呈诉的职掌。这样说来,唯有的一条路,就是叩阍。
“谈到叩阍,太难、太难!”余撰又说,“本朝除非皇上巡幸,有旨准百姓呈诉冤抑,否则就无从叩阍。而且犯跸惊驾,罪名很重!我看有个衙门,倒可以去闯一闯,闯这个衙门,亦就等于叩阍差不多!”
“是,”朱智问道,“步军统领衙门?”
“对!就是这个衙门。”余撰答说,“步军统领衙门,掌九门锁钥,周卫徼循,肃清京邑,是京师最高的治安机关。属下郎中的职掌‘勾检簿书,平决诤讼’,就能收受军民诉状。”
又有人指出,向步军统领衙门投诉,还有一样好处,即是直接奏上皇帝,那就等于叩阍了。当然,这也要有人帮忙。步军统领衙门上上下下都是旗人,不过要找路子也不难,尤其是身为小军机的朱智,从吏部尚书兼步军统领的英桂、户部左侍郎兼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的荣禄,到郎中、员外、主事以及供奔走的小官“笔帖式”,无不直接间接地可以讲得上话,请他们帮这样一个忙,必可办到。
于是,第二天一早,由朱智派了一个军机处的杂役,满洲话叫作“苏拉”的,陪着抱告姚士法,到步军统领衙门投状。有预先托好的一名笔帖式在照料,带到郎中熙庆那里,略微问一问情由,准了状子。旗人办公事并不讳言关系,熙庆告诉姚士法说:“这件案子,有人打过招呼,好办!明儿一早递了折子,我这儿就算没事了。你也不必再到这里来打听。托什么人,跟什么人接头就是了。”
姚士法四十多岁,以前足迹不出里门,熙庆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京片子说得极快,简直一句听不懂,只觉得京里的“老爷”很和气,比县里的差役好应付得多。
熙庆确是很帮忙,照朱智的要求,当天就办好奏稿,派人送到英桂的公馆,画了行立即抄缮,当天就递到了“内奏事处”。
年轻的皇帝亲政还不久,虽然性好逸乐,而且最近因为微服私行的缘故,染上了说不出口的恶疾,精神极坏,但皇家的成法,不敢破坏,依旧五更时分便已起身,在灯下看内奏事处用黄匣子递进来的奏折。
这是件很枯燥无味的事,尤其是看到各省奏报有关漕粮税收的折子,一大片数目字,看得头昏眼花,不知所云。因此,步军统领衙门这件奏折,比较起来,易感兴趣。皇帝就像看“闲书”那样,轻轻松松地看完,而且情节缘由,记得相当清楚。
于是,在召见军机时,皇帝首先就问这一案,“浙江杨乃武的案子,是第二次京控了!”他说,“第一次发问浙江,杨昌濬仍旧委原问官审问,这我就不明白了,同样的人,审同样的案子,还能审出两个不同的结果吗?”
这一问正击中了要害!恭王心里明白,杨昌濬必是看宝鋆的面子,回护刘锡彤,而手段甚拙,事到如今,不能不照规矩办了。
这样想着,便即答道:“逆伦重案,自宜慎重,这一案还是交刑部切实议奏。”
“还要发回吗?”
“是!”恭王答说,“除了发回,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发回不又是原样儿?这场官司打到什么时候才能完结?”
“人命关天,审问不厌其详,不是坏事。”恭王是皇帝的胞叔,所以措辞之中,微有驳回之意,亦不以为嫌。他紧接着又说,“原问官或者不免有成见。这次发回,指定杨昌濬同臬司亲提严讯,真相必可大白。”
“好吧!就这样说了!”
上谕到达浙江,杨昌濬深为不悦。洪杨以来,督抚权重,尽管朝廷责成“巡抚督同臬司亲提严讯”,杨昌濬却嗤之以鼻,“哼!”他说,“西征军事,正在吃紧的当儿,浙江的协饷最重,每月十二万两,按时照解,迟一天都会耽误军用。我哪里来的闲工夫管这种人命案子?”
结果仍旧是委员复审,这一次委的是湖州府知府锡光。他是旗人,到任才两个月。杨昌濬委他复审,倒是希望往公平这条路子上去走,因为第一,锡光既是旗人,与汉人多少有些隔阂,不易受人情包围;第二,到浙江不久,对本案的始末,还不甚了了,不会有何成见。
锡光是纨绔出身,“旗下大爷”做官讲究气派,讲究舒服,奏到委札,先派人到杭州布置公馆,这个公馆要作为复审钦命重犯之用,就得有个够气派的大厅,这就比较难找了。好的是湖州府富庶,大把的公款撒出去,终于觅得一座很堂皇的公馆。锡光到了省城里,谒巡抚、拜臬司、访道府、会同僚,应酬了半个把月,方始出票传案内有关人犯及证人,定期审问。
开审不久,忽然传来一个天崩地坼的噩耗:皇帝出天花,在十二月初五驾崩了!皇帝无子,慈禧太后亲定大计,迎醇亲王之子载湉承继为文宗之子,入承大统,定年号为光绪。
国有大丧,除了军务漕粮等要政之外,其他一切政务,都不免搁置。锡光赶回湖州府,按时设奠哭临;同时也到了封印之期,一干人犯证人,还押的还押,饬回的饬回,直到光绪元年二月里,方又重新开审。
这一次审问,杨乃武、小白菜都翻了供,异口同声地供称,是受了刑讯,迁就问官的意旨,自诬成供。而锡光为人平和,轻易不肯用刑,所以,无论案内正犯,有关人证,都比较敢说话。许多过去所不知道的内幕,点点滴滴地被牵扯出现,眼看这一件逆伦重案的原判是摇摇欲坠了!
于是刘锡彤、陈鲁都大起恐慌,蒯贺荪亦是忧心忡忡。彼此密商的结果,认为非维持原判不可。于是一方面向锡光疏通,一方面在巡抚面前极力剖陈利害关系,终于说服了杨昌濬,认为唯有不让此案发生变化,对他才是最有利的事。
这些情形,杭州、湖州两府的士绅,都很清楚,少不得有人写信给京里的亲友,表示愤慨。有个刑科掌印给事中王书瑞,是湖州府属长兴县人氏,得知其事,自觉于公于私,都不能不说话了!
两宫太后还是第一次听说,浙江有这样一件情节离奇的逆伦重案,在召见军机时,询问始末,恭王便指定宝鋆答奏。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宝鋆对本案的经过情形,比较熟悉;第二,刘锡彤是他的同年,他如果有意加以回护,此时便是一个机会。
可是宝鋆很见机,看这件案子演变到目前,杨昌濬以下有关的地方官,已有犯浙江人众怒之势;而且案牍具在,要想为刘锡彤开脱,亦是不可能之事。唯有在措辞中,尽量少提刘锡彤,便是关顾老同年之意了。
等他约略讲完,慈禧太后已知王书瑞所说的问官“意存瞻徇”确非虚语,便即问道:“这件案子是什么时候发回去的?”
“是去年秋天。”恭王答说,“到浙江已在冬天了。因为国丧的缘故,不免耽误。”
“耽误亦不致耽误这么久!”慈禧太后又问,“发回去的时候是怎么说?教杨昌濬亲自提问,还是准他派人复审?”
“旨意上说明,派杨昌濬‘督同臬司亲提严讯’。不过杨昌濬曾经声复,为了筹措西征协饷,公务太忙,特委湖州府知府复审。”
“这就不对了!如果交办事件,都可以这样子自作主张,连个阳奉阴违都谈不上,事后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你想,朝廷的威信何存?”
听这语气严重,恭王不敢接口,想了一会儿答说:“杨昌濬倒还不是跋扈的人,办理这一案如有失当之处,将来结案以后,再请旨议处。”
“好吧!”慈禧太后问道,“这个折子,你们看怎么办?”
“自然是严催结果,给浙江一个限期。”
“原奏请派大员,我看不如派人下去!”
“像这样的案子,派人下去,似乎不合成例。”
“那,是不是非要杨昌濬审问不可呢?”慈禧太后不以为然地责问,“既然意存瞻徇,审来审去还不是老样子?”
恭王语塞,只有伸手向后,示意跪在他身后的武英殿大学士文祥回奏。
于是,文祥膝行两步,出班上奏:“学政亦是朝廷的大员。请懿旨,是不是可以派浙江学政胡瑞澜提审?”
文祥是国之贤良,一向受两宫太后尊重,所以慈禧太后立即答说:“可以!责成他秉公严办,不准官官相护。你们写旨来看!”
于是由在养心殿走廊上携带纸笔在待命的“达拉密”,根据慈禧太后的意思,很快地写好一道上谕,叙明情节以后,接着写道:“此案情节极重,既葛毕氏供出实情,自应彻底根究,以雪冤枉,而成信谳;着派胡瑞澜提集全案人证卷宗,秉公严讯确情,以期水落石出。毋得回护同官,含糊结案,致干咎戾。”
这道上谕,语气严峻,而且很明显地看得出来,朝廷已知此案为冤狱,要求胡瑞澜为犯人洗雪冤枉。旨意如此,浙江的京官无不额手相庆,称颂圣明。
接到上谕,胡瑞澜大伤脑筋,气急败坏地说:“这不是找皮绊吗?”
“找皮绊”是湖北的乡谈,找麻烦之意。这道上谕,确为他带来很大的麻烦——一省的学政,专管秀才,无拳无勇,一切要仰仗地方官,而如今要他与作为浙江全省最高地方官的巡抚作对,这件事如何办得通?
“各位看看,这教我怎么办?”他向他的门客问计。
学政的门客,都是书生,只会替他代看文章,遇到这样棘手的事,亦是计无所出。其中有一个较通世务,认为此案牵涉到巡抚与臬司,与藩司无干,而且藩司卢定勋,是道光二十一年辛丑恩科的进士出身,彼此同年,不妨向他请教。
“此计大妙!”胡瑞澜愁怀一宽,“我马上去看他。”
到得卢定勋那里,道明来意,也让他看了上谕。卢定勋沉吟了好一会儿,先问一句:“年兄,你打算怎么办?”
“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跟你讨主意,你怎么反倒问我?”
“不是这话。我们是同年,如果是别的事,我就替你做主了。这件事不同,关乎年兄的声名得失,出入甚大。所以我先要问一问你的宗旨,是公事公办,还是能敷衍得过去就算了?不过,我要提醒你,这是特旨交办事件!”
胡瑞澜的原意,只要敷衍得过去就算了,但听得最后一句,不免懔然,想一想问道:“怎么是公事公办?怎么能敷衍得过去?”
“若说公事公办,年兄,你先要了解你的身份,办这件案子,你就是钦差。不妨堂而皇之地行文地方官,第一,调两个候补知县来替你办案;第二,传首府替你办差,预备问案的地方、刑具等;第三,传唤人犯,亲自审问,或者委员代审。审明了专折复奏,一切《会典》律例,按部就班去做,这就是公事公办。”
“那一来,杨石泉不就大不高兴了?”
卢定勋笑了,“老年兄如果顾虑到这一点,”他平静地说,“那就只有想法子拿公事敷衍过去,算了!”
“这个法子怎么想?”
“法子用不着想,自有人会想。”
“谁啊?”
“嗐!”卢定勋有点好笑又好气的神情,“你到巡抚衙门走一遭,不就有人替你想法子了吗?”
胡瑞澜恍然大悟。只要去看杨昌濬,拿上谕给他一看,他自然会着急,自然会替他想法子。当下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我糊涂了!我这会就去,看杨石泉怎么说?”
卢定勋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再提醒你,这是特旨交办事件!”
“我知道。”胡瑞澜随口答了一句,兴冲冲地告辞上轿,吩咐到梅花碑。
梅花碑是个地名,又叫佑圣观巷,是巡抚衙门所在地。胡瑞澜的轿子一进西辕门,就看到照墙下已排好了高脚牌之类的所谓“导子”,不言可知,杨昌濬正要出门。
胡瑞澜不愿空跑一趟,拍着扶手板催促轿夫:“快,快,快抬进去。”
轿子抬到大门,杨昌濬的八抬大轿,正从二门出来。主客二人不约而同地吩咐停轿,双方的跟班聚在一起询问究竟,一个说:“抚台有紧要公事去拜驻防将军。”一个说:“学台有要紧公事来拜抚台。”彼此有相持不下之势。胡瑞澜性急,跨出轿子来大声说道:“石泉、石泉,我有‘廷寄’给你看!”
上谕分两种:一种是“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无任何机密可言,由内阁发布,称为“明发上谕”;一种是某省大员或数省大员特加指示,由军机处交兵部专差投递,称为“寄信上谕”,简称“廷寄”。廷寄多寄督抚、将军以及统兵大员,学政管一省文教,尽是例行公务,虽可专折言事,但绝少上奏。朝廷如有廷寄给学政,亦大多是整饬士习之类,照例分行督抚。如果学政单独接到廷寄,事不寻常,大致是密查某案。所以杨昌濬听他这一说,立刻取消原定的行程,将胡瑞澜延到签押房中密谈。
“石泉,麻烦大了!”
杨昌濬接过廷寄一看,脸色大变,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冷笑着说:“好一个‘有人奏’,倒要看看到底是谁?”
这“有人奏”三字,是这道上谕一开头的话。不指明某人奏,而用“有人奏”的字样,一方面是为了保全参劾的人;另一方面只表示“姑妄听之”,为被参大员略存体面。杨昌濬的话虽如此,心里却已认定,所谓“有人”又是浙江籍的京官。
“石泉,”胡瑞澜说,“这一点,你先莫追究,我只请问,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余地?”杨昌濬负气地说,“我今天就拜折,自请解任听勘。”
“这,你误会了!石泉,莫非你疑心我会跟你过不去?”
听这一说,杨昌濬才发觉自己大为失态,赶紧拱手道歉,“观甫!”他亦别号称胡瑞澜,“彼此交好,又是同乡,我说话比较随便,千万不要见气。”
一个湖南湘乡,一个湖北江夏,两湖认大同乡,所以曾国藩封侯,在京的湖广会馆亦大摆筵席,唱戏开贺。提到这层关系,胡瑞澜不由得就想到浙江的京官,“他们在京里,总是说我对浙江的读书人刻薄。其实最刻薄的是浙江的读书人,目空一切,肆无忌惮,”他停了一下说,“一个举人而捐班的户部郎中,居然也不把翰林看在眼里,当然更不必谈军功出身的了!”
胡瑞澜倒非有意讽刺,可是军功出身的杨昌濬,听见这话,心里当然不会好过,恨恨地说:“你是指那姓李的妄人?”
他俩所谈的是名动公卿的李慈铭。此人于书无所不窥,渊博非凡,而脾气极坏,偏激狂傲,所以杨昌濬视之为“妄人”,甚至因为他是出“师爷”的绍兴人,可能与从前以刀笔营生的杨乃武“同恶相济”,这“有人奏”就是他在“捣鬼”。
由此而始,两人大骂浙江的士风轻薄。胡瑞澜还提到雍正年间,因为浙江士习败坏,特设“观风整俗使”,而且雍正五年不准浙江举人参加会试,是唐朝开科取士以来,独一无二之事。
“由此可见浙江的文人,坏的居多!‘观风整俗’正是学使的责任。”杨昌濬很起劲地说,“老兄其有意乎?”
“责无旁贷,当然想整顿一番,只是无拳无勇,心余力绌。”
“眼前这件案子,就是一个整顿的机会。只要你有这个意思,事情好办。”
于是言归正传,商量复审的细节,决定由胡瑞澜行文巡抚衙门,调派委员四名承审: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边葆诚的地位最高,自然以他为主审。
委札一下,边葆诚摒挡进省。一到杭州,先去拜访胡瑞澜,因为他亦是道光二十一年辛丑的进士,跟胡瑞澜是同年。
此人籍隶任丘。任丘边家是海内大族,边葆诚的祖先有个边大绶,明朝末年当陕西米脂县令,因为奉令挖过李自成的祖坟而出名。边葆诚常跟人谈起这件事,自道他家的家风,向来不畏强梁。这次被委主持复审,一半因为他是胡瑞澜的同年,比较好说私话;一半亦因为他是个酷吏,不像湖州知府锡光那样“软弱无用”。
相见之下,欢然道故,但边葆诚不免感慨,“垂垂老矣,”他说,“望六之年,依旧是一名风尘俗吏!”
“五品黄堂,亦不能说是风尘俗吏。”胡瑞澜问道,“年兄到任几年了?”
“我是同治四年到任的。”边葆诚说,“十年了!”
“一做十年是太久了一点。我想,这趟差使下来,杨石泉总要保一保年兄。”
意在言外,如能迎合杨昌濬的意旨,自有升官之望。道光二十一年的两榜出身,早就应该戴红顶子,自己连个道员都还没有巴结上,边葆诚当然觉得委屈,现在有此机会,亦当然要好好把握。
因此,边葆诚问说:“我奉委主审此案,茫无头绪,唯有禀承意旨,勉力以赴。”
“不敢当,不敢当!此案纠葛已久,非借重年兄的大才,不能定谳。”胡瑞澜说,“请先休息两天,慢慢看完全案再说。”
“是!”边葆诚又试探着问,“将来总要维持原审吧?”
“不忙、不忙!且等你看完卷宗,见了抚台再说。”
胡瑞澜这样答复,是有他的打算的。这一案是不是维持原判,能不能维持原判,对杨昌濬的前程关系甚大;边葆诚虽是同年,但官职不相统属,想照应他亦是力不从心。杨昌濬希望边葆诚如何处理此案,将来作何酬庸,以及边葆诚是不是听命而行,对杨昌濬有何企求,最好让他们直接去谈,自己不必居间参与,免得将来有一方不如所愿,埋怨到他头上。反正自己这种“悉听尊便”的态度,已足以使杨昌濬见情了。
但不知是为了遮人耳目,还是另有缘故,边葆诚不曾见着杨昌濬。倒是臬司蒯贺荪对他很客气,连日设宴款待,一谈总是两三个时辰。
流火铄金的天气,边葆诚借杭州府大堂开审,左面是嘉兴知县罗子森,右面是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名为“四堂会审”,其实只是边葆诚一个人问话。
杨乃武与小白菜都翻了供,但杨乃武说了一句不聪明的假话,道是葛品莲暴毙之前的八月二十四那天,是差役何春芳与葛毕氏调笑,为葛品莲撞见,因而责打妻子。边葆诚抓住他这句假话,在征得胡瑞澜、蒯贺荪的同意以后,施展辣手,昼夜不分地轮流盘问,只为有了一句假话,杨乃武与小白菜的真话也是假话了。
这有个名目,叫作“熬审”,只对谋反大逆、江洋大盗等强悍的罪犯才用的手段,而竟施之于文弱书生与一个女流,而且还动用了大刑,杨乃武的两条大腿,虽未打断,已成残废。不但夹了杨乃武,还夹了他的妻子,为的是杨詹氏两次京控,被认定是个必须严惩的刁悍泼妇。
胡瑞澜的复奏,是十月初到京的。由于慈禧太后的万寿之期已近,凡是凶杀案之类的不祥刑案,不宜上奏;因而一直到十月十五,方始由军机处奏请裁决。
这天正好召见师傅,一个是翁同龢,署理的刑部侍郎;一个是夏同善,早就接到了杭州的来信,尽知胡瑞澜、边葆诚枉法的实情。所以当慈禧太后问到此案,两人异口同声地答说,此案不宜根据胡瑞澜的复奏定谳。
因此,十月十六日特颁一道上谕:“前因给事中王书瑞奏,浙江余杭县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葛品莲,诬攀已革举人杨乃武,因奸同谋,问官回护瞻徇,请派大员查办。当派胡瑞澜提讯,兹据该侍郎声称:‘反复讯究此案,实属杨乃武因奸起意,伙葛毕氏将伊夫葛品莲毒毙,供证佥同,案无遁饰,按律定拟。’并声明‘此案原拟罪名,查校并无出入’等语。着刑部速议具奏。”
接着,有位言官上奏:“重案讯办,未协舆情,请提交刑部办理。”这位言官的官衔是户科给事中,名字叫作边宝泉,虽为汉军镶红旗人,其实就是边葆诚的族人。
这边宝泉是同治二年的翰林出身。他倒是个有心人,眼见洪杨以后,督抚权重,视朝廷政令如具文,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所以一当了御史,专门抨击弄权的封疆大吏。到任不久,就参了权倾一时的直隶总督李鸿章,接着又参江西巡抚刘坤一。这一次发难,明责胡瑞澜,其实笔锋力扫杨昌濬,而暗中又有为他的族人边葆诚开脱的意味在内,文章做得极好。
这篇文章一共分三段,第一段是说流言竟成事实:“此案传闻异辞,已非一日;外间议论,佥谓胡瑞澜与抚臣杨昌濬,平日相好,其办理此案,外示严厉,中存偏袒;于案中紧要关键,并未虚心研讯,势必仍照原定罪名拟结。今胡瑞澜所奏,果与前次传闻无异,是物议必非无因。”
第二段论此案不能平反的症结所在:“近来外省已经办成之案,虽经京控,而发交原省查办,平反者百不得一,久已相习成风。且胡瑞澜学政办理同省重案,所派承审之人,不过府州县官,与钦派大臣随带司员者不同。外吏之升沉,操之督抚,仰承意旨,视为故常;一旦特发公论,以疑难大案,引为己责,而致亲临上司干失人之重咎,虽愚者不肯为此。而胡瑞澜素本文臣,从未办理刑名事件,其受人牵制,不能平反,本在意料之中。”
因此,第三段文章建议:“伏思朝廷慎重人命,凡关罪名出入,不惮再四研求;可否特降谕旨,将全案人证卷宗,提交刑部,详细研讯。如胡瑞澜所奏果是,不过稽迟杨乃武数月之死;而既经刑部复审,自足以伸国法而破群疑。倘有不实不尽之处,立共平反,庶嗣后各省承办重案,不敢再蹈瞻徇回护之习,于吏治民生,均有裨益。”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朝廷还不愿意公然表示,要裁抑疆臣的权柄,所以用“外省案件纷纷提交刑部,向亦无此政体”的理由,仍旧责成刑部“详细研求,速行核议具奏,俾成信谳”。这与两天之前的上谕,只有“着刑部速议具奏”一句话来比较,可以看出,边宝泉这一奏,显然已受到朝廷的重视了。
因此,翁同龢特意命浙江司检齐原案,花了两天的工夫,细心研究,看出好几处毛病,一一用笺条签出。其中最说不过去的是:第一,京控提到余杭县令之子如何如何,至少该有本人的一份“亲供”自辩。而仅据差役一句话,“本官之子,早经回籍”而轻轻放过,于理不合。
其次,葛品莲之死,据说死于砒霜,买砒霜的是杨乃武,卖砒霜的是钱宝生;而杨乃武前后两次所供,买砒霜的日期不同,一说八月初三,一说八月初二,究竟是在哪一天?何以不提钱宝生到案对质?
不仅如此,翁同龢还托他的换帖弟兄步军统领荣禄抄了杨詹氏京控的原呈来看,又特意拜访夏同善与朱智长谈,相当深入地了解了案情,方始指示秋审处总办余撰,拟定奏稿,主张逐层指驳,发交胡瑞澜再审。
谁知刑部尚书桑春荣不以为然。争辩了好几天,由于另一位侍郎绍祺与浙江司、秋审处的司官,都支持“指驳再审”的主张,桑春荣亦就只好让步了。
复奏一上立即裁可,由朱智秉笔,发了一道明发上谕,措辞更为严峻,说的是:“前因浙江学政胡瑞澜奏,复讯民妇葛毕氏因奸毒毙本夫葛品莲分别定拟一折,当交刑部速议具奏;旋据给事中边宝泉奏,案情未协,请提交刑部办理,亦经谕令该部详讯研求。兹据该部奏抄,察核此案原题情节,与现供歧异甚多,请饬再行严讯等语。命案重情,亟须核实研讯,以成信谳;着胡瑞澜按照刑部所指各节,提集犯证,将复讯与原审情节,因何歧异之处,逐一研究明确,毋枉毋纵,总期情真罪当,一切持平,不得稍涉含糊,意图迁就;并将详细供词,声叙明晰,定拟具奏。”
另外由刑部咨复浙江巡抚,详细指出“原题情节与现供歧异”之处,计“情节互异者一,可拟者二,疏漏者一”。部文虽不公开,但亦无保守秘密的必要。许多关心本案的浙江京官,都托人在刑部秋审处抄来原咨,竞相传观,无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一吐胸中的积郁。
消息传到浙江,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最兴奋的是杨家,而最觉凄惨的是刘锡彤。刑部指驳歧异之处,关系最重的是两点,一是指他的儿子刘海升既然牵涉在案内,何以不传讯,不递亲供?这一点还不要紧,因为刘海升早就死了。
刘海升是死于海难。其时招商局成立不久,浙江的漕米,改由海运,即归招商局派轮承办。漕船向例可以附搭乘客,倘或与押运漕米的委员有点关系,且可免费。刘海升为了杨乃武一案“避风头”,决计北归回盐山原籍。这年二月里搭上运漕的福星轮,由吴淞口出海,直放天津。
二月十七起碇,船到佘山海面,忽然起雾。福星轮当即一面改慢车,一面“放气筒”,且鸣且行,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快到黑水洋时,为怡和洋行的澳顺轮拦腰猛撞,船舱进水,不过三分钟的工夫即告沉没。全船乘客及海员共计一百二十人,被救的不到一半。海运委员蒯光烈及刘海升都在遇难之列。
人死可以不论,死无对证的事,总比较容易搪塞。但另一点,为何不传爱仁堂店东钱宝生到案对质,却是全案关键所在。过去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是全案关系最重之处,但犯人既已承认下毒,自不能请求传证;问案的人明知有传询的必要,只是意存偏袒,尽可装糊涂。如今刑部指驳,上谕督责,就非得传证不可了。
这一到堂上,钱宝生如果和盘托出,当初如何在威胁利诱之下,作了伪证。辛辛苦苦铸成的“铁案”,便是遇到了熊熊的烈焰,一下子会消融得不成样子。转念到此,刘锡彤直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了。
“快,快!”他大声吩咐,“快去请陈秀才来,立等见面。”
陈秀才就是号竹山的陈湖。原以为胡瑞澜一奏便可结案,谁知结果如此,也不由得变色了!
“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刘锡彤几乎是哭的声音,“唯有切切叮嘱钱宝生——”
“钱坦。”陈湖中途插嘴纠正他。
“钱宝生!”刘锡彤声色俱厉,让陈湖吓一大跳,“竹山,请你也记住,爱仁堂的店东叫钱宝生,又名钱坦是另一回事。”
“是,是!”陈湖也省悟了,“一切都要照原供。”
“对!名字叫钱宝生,是同治十二年八月初三,卖了四十文的砒霜给杨乃武。一口咬定,包他没事。”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当初有谕单给他——”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刘锡彤又不耐烦了,“当初写谕单给他,不教他到案对质,我已经做到了;如今是京里的圣旨!你吓他一吓,自然会乖乖儿就范。”
陈湖心想,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连垂帘听政的两宫皇太后都被惊动了,小小一个七品知县,还能吓得倒什么人?此事唯有多说好话,动以利害,才能办得通。
主意打定,先去找到钱坦的弟弟钱恺,略说经过,赶到仓前,一见了面,钱坦的脸色很难看——这已非一日了。从杨乃武的案子越闹越大,他的麻烦也越来越多,上门的客人总要提起其事。先是不明究竟,问问经过;从真相渐白,知道杨乃武受到诬供,对钱坦的态度,也便由疑问而化为质问,那种冷峻怀疑的眼色与语气,实在教人受不了。
现在一看陈湖上门,先就有了戒备厌恶之心,不管陈湖是如何赔笑说话,他总是有气没力地懒得答理,最后谈入正题,一听要到省城里作证,他的脸色变了。
“我不去!当初答应过我的。”
“不错,当初有谕单,与你无干,现在也还是与你无干。不过京里有人在闹,不能不敷衍一下子。我陪你上省城,只要过一堂,照以前说过的话说一遍,包你没事。”
“如果有事呢?”
“什么事?”
“拿我打啊,夹啊,或者把我关了起来,那怎么说?”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想,案子还是这一个案子,审的人也还是这些人,难道自己打自己嘴巴,说前一次审错了,只有这一次才审得对?”陈湖又说,“钱老板,你不要怕!本来没事,你一怕,不肯去,倒像做贼心虚似的反而自己找麻烦了!”
对这番话,钱坦亦以为然,左思右想,无可闪避,长叹一声,滚出两滴眼泪:“唉!不晓得啥个冤孽?”
这是无可奈何,唯有硬着头皮应承的表示。陈湖既怕他变卦,又怕他到了堂上所供不符,所以陪着说了许多好话,多方譬解,看钱坦情绪稍微好转了些,方始告辞。
等他走后不久,杨家的人来了,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浩浩荡荡一大群,而且还有专门送礼用的一具“条箱”,抬着跟在后面。
仓前也算是水陆码头,过往的旅客甚多,所以钱坦并未注意。及至条箱抬入店堂,莫名其妙,急忙从柜台里走出来问:“喂,喂!你们是哪里的?”
“钱老板,敝姓杨。”杨恭治上前搭话,“家兄就是杨乃武。家嫂、家姐特为来拜访,几样粗东西不成敬意。”说着,便叫揭开条箱盖子,吃的有整条的火腿,穿的有整疋的杭纺,这份礼很像个样子!
钱坦却无心细看,一听是杨乃武这个名字,他心里就发慌了,口里连连答说:“不敢当,不敢当!”一双眼睛却只顾看着门口。
门口停下来两顶轿子,出来两个妇人,前面是杨大姐,后面是杨太太,手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后面又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大孩子,都是杨乃武的子女。
进得门来,杨太太带着两儿一女,一起跪倒,“钱老板,”她哀声说道,“请你做做好事!”
钱坦大惊失色,“这是为啥?这是为啥?”他一面仓皇地喊,一面也跪倒还礼。
这时老板娘已经赶到了,首先去搀扶杨太太,可是她不肯起身,只说:“要请钱老板答应一句,救救我家乃武!”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杨太太,你请里面坐。”
就这片刻,看热闹的人,已在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少不得有爱仁堂的左邻右舍,挺身出来,帮着劝慰。于是杨大姐说一句:“弟妹,该进去见见钱家老伯母。”
此来说定了的,全归杨大姐一个人指挥,所以杨太太依言起身。钱坦夫妇将杨家大大小小都接到后面。钱家老娘亲自烧香去了,由老板娘周旋接待,乱过一阵,孩子们由爱仁堂的伙计带开,堂屋里三客两主,开始谈论正事。
“钱老板,”杨大姐低声下气地说,“今天实在是来求你。你的苦衷,我们都晓得,已经打听过了,实在是逼得没法子,只好那样说,我们一点都不怪你。说实话,换了我是你钱老板,也只好那样说。”
钱坦不作声,好久,才叹口气说:“唉,叶太太!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这种无缘无故惹出来的烦恼,真正没有道理!”
这话骤听不明白,要细想一想才懂,是隐隐然怪杨乃武不该将他牵扯在内。平心而论,是杨乃武错在先,怨不得人家。于是,杨大姐只好施展苦肉计了。
一个眼色抛过去,杨太太又是一跪。这一次老板娘的动作很迅速,等她膝盖刚一着地,便拿她硬拖了起来。
“说来说去是我家乃武的错!不该为了一上夹棍,信口胡说,我先替他赔罪;将来等他出来以后,再来谢钱老板的救命之恩。”
“没有这话,没有这话!”钱坦连连摇手,“我怎么救得了他?”
“救得了!一定救得了!”杨太太说。
“一定救得了的!”杨大姐说,“钱老板,只要请你说实话好了!”
钱坦默然。人家的要求并不过分,实话直说,理所应当。可是说了实话会有怎样的后果呢?一想起来,不寒而栗。
杨家多少也了解他的处境。是商量好了来的,由杨大姐与杨恭治姐弟二人,轮番向钱坦央求,说他一说了实话,因为与前供不符,可能会有罪名,但一定设法替他上下打点;如果入狱,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吃苦头。至于爱仁堂的生意,如果需要帮忙照料,只要他提出可行的办法来,譬如进货要垫本钱之类,杨家亦必定尽力。
另外是杨太太向老板娘下功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说到宁波府边知府动刑所受的苦痛,声泪俱下,害得老板娘也陪了一些眼泪。
在这样的情面包围之下,钱坦终于答应:上得堂去,会翻供说实话,杨乃武根本不曾在他店里买过砒霜。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至于未买砒霜而说买过,其故何在,杨家认为不必问,堂上问他,他自然会说另一番实话。此时一问,陡然勾起钱坦的忧虑,大可不必。
等杨家千言万谢的告辞而去,钱坦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言不语,连晚饭都不想吃,只是坐着发愣。老板娘见此光景,唯有极力解劝,而钱坦只是摇头叹气,不断地说:“难做人了!难做人了!”
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他的为难。不说实话,对不起杨家,而且从此亦将不齿于乡里;说了实话呢,县大老爷的“纱帽”不保,还牵涉到陈湖等人,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别的不说,堂上一顿板子,就会打得人死去活来。
“难做人”只好不做人了!第二天一早,爱仁堂内哭声震惊四邻,钱老板自己吃了砒霜,报丧条子也送了杨家一张。杨太太大吃一惊!詹善政恰好在姐姐家里,连连顿脚,“糟糕了!糟糕了!”他说,“姓钱的要倾家荡产了!”
“怎么?”
“现在没有工夫跟你谈其中的道理。”詹善政说,“我马上要去找杨大姐商量。”
詹善政上京两次,见识大非昔比;杨大姐更是冷静而有魄力,明知上门吊孝,钱家一定会当他们冤家,怪他们逼死了钱坦,可是决不能少此一行,而且越快越好。
于是,找到杨恭治,备办了素烛、清香、银锭等物,专程赶到仓前。詹善政颇善做作,在灵床前跪倒磕头,放声大哭。哭的不是钱坦,而是想到这样一个重要人证,忽然失去,于杨乃武的官司不利,为至亲痛哭。
钱家本来对这两位吊客含着敌意,而这分敌意居然因詹善政的眼泪,消融了大半。哭罢起身,见有丧家男子招呼,问起来才知道是钱恺。
“钱二哥,”杨恭治说,“昨天到府上,初见令兄,哪知一夜工夫,会有这样的变化。”
“谁也没有想到!”钱恺痛心地说,“阴错阳差,前世一劫。”说着,掩面流涕。
“钱二哥,你先不要伤心,还有大事要办!”詹善政说,“人亡了,可不要再弄成个家破!”
“家破人亡?”钱恺惊得收住了眼泪,“怎么会?”
“怎么不会?钱二哥,你可有隐藏些的地方,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钱恺不答,只招招手,将他带到最后面的一间厢房,那里一半堆着药材,一半作了钱恺的卧室,连杨恭治在一起,三个人都坐在床沿上谈话。
“钱二哥,你报了官没有?”
“地保来过了,已经接过头,下午去报官。”
“千万报不得!”詹善政说,“你马上去通知地保。”
“为啥?”
“你想,钱老板如今是这件钦命案子里的重要证人,忽然说是服毒自尽了,上面自然要追查原因。那时,县衙门里派了人来,不由分说,先拿了你传了去审问,怎么得了?”
“啊!”钱恺懼然而惊,“这倒不可不防!”
“当然要防。快去追地保!”詹善政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千万迟不得。”
“好,好!我派人去找地保。”
“还有,”詹善政问,“这个地保为人怎么样?”
“你问的是哪一点?”
“是老实,还是奸刁?”
“不大老实。”
“不大老实,就要使点手段。你派人先去骗了他来,跟他谈了,再作道理。”
钱恺答应着去了。地保住得不远,听说钱家有事商量,立即赶到。詹善政见此人生得瘦刮刮,脸上骨多肉少,俗语所说:“脸上没有四两肉。”是很难惹的人。
“我姓詹。”詹善政自告奋勇地出头,“贵姓?”
“我姓吴。”吴地保说,“从前没有见过你老?”
“我是丧家的远亲,特为赶来帮忙。老吴,我们对面坐!”
对面就是一家酒店。吴地保跟着他到了那里,詹善政挑了一个隐蔽的座头落座,好酒好菜叫了许多。吴地保不发一言,只用略带怀疑的态度看着。
“不必客气。一朝生,两朝熟!”詹善政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故意先亮一亮,是十两银子,然后折得小小的,推到吴地保面前,“一点小意思,不要嫌少。”
吴地保见钱眼开,尊他一声:“詹老爷!这是为啥?请你说明白了,我才敢收。”
“没事!钱老板服毒,你只当不知道有这回事。”
“咦!不是说,要我去报案吗?”
“不要报,不要报。急病死,何必报官相验?”
“急病死的?不对吧!詹老爷,你话我不懂,而且——”他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你是说,丧家自己为啥不跟你说,要我来出头,是不是?”
詹善政到这时候不能不说实话了,否则会引起误会,疑心他牵涉在人家的命案之中,有杨乃武前车之鉴,绝不可大意。于是他说:“老实告诉你,钱老板的服毒,是为了难以做人——”
他从钱坦当时被迫作伪证谈起,一直谈到昨日杨家全家登门叩求。然后分析,何以呈报服毒自尽以后,县衙门差役会借追究死因,搞得钱家破家荡产的缘故。詹善政自道见义勇为,不能不挺身出来为钱家出主意;地保是本乡本土的熟人,理应帮帮钱家的忙。何况这样做法,不须担何责任,何乐不为?
这番话加上那十两银子的红包,终于将对方说动了。钱家的老娘很明白事理,对詹善政肯这样急人之急,热心设谋,为她家挽回了可能会破家的一场大祸,十分心感。一口答应,如果省里来传唤钱坦作证,她愿代死去的长子,上堂作证。
驳审的部文早就到了,但无人主持,一直搁在那里。学政胡瑞澜正忙着岁试“按临”各府——省各州县已入学的“生员”,亦即秀才,照规矩说,应该在家用功苦读,为了考较文字优劣,有无进步,每年由学政作一次考试,称为岁试。岁试由学政排定次序,亲临各州县出题阅卷,称为“按临”。其时,胡瑞澜正在海宁州、嘉兴府一带,预定十二月初方能回省。
臬司衙门当然也知道此案已遭驳审,只是没有人过问其事。蒯贺荪在十一月初一,照例随巡抚到文庙拈香,当夜暴疾而亡。因此便有许多议论,说蒯贺荪职掌一省刑名,论这场冤狱的造成,他要负最大的责任,遽尔毙命,实在是报应。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流言,传布得最广的是,说杨大姐曾经到东岳庙去焚表哭诉,求得一支签,是一首七绝:“荷花开处事方明,春叶春花最有情。观我观人观自在,金凤先到桂边生。”有人解释诗意,说官司要到明年春天,始有转机;六月里荷花开处,真相可以大白,八月里必有结果。
又有人说,签诗中隐藏着两个人名,一个很明显,最后那一句,明明道出“桂金”;另一个比较隐晦,“春叶春花最有情”,道是春来芳菲满眼,到处可以留情,暗写“春芳”二字。此案的凶手,实在是何春芳与桂金姐。
然而任何流言,不及一个真实的消息来得惊人。这个消息就是爱仁堂的钱老板,因为左右为难,结果一死以求解脱。杭州的士绅,都为这个消息所震撼了!因为钱坦这一死,无异证实了传了已久的流言,他确是在刘锡彤的逼迫之下,作了伪证。
钱坦如此,他人又如何?凡是可能作不利于刘锡彤的供词的人证,都有被迫而步钱坦的后尘,走向黄泉路上的危险!
这一案决不能在浙江审了!杭州的士绅询谋佥同,决定在京里活动,请由刑部提审。
在京里,主持此案的已变成兵部侍郎夏同善。他兼着弘德殿行走的差使,与翁同龢同为帝师。当初翁同龢主张驳审,便是由于从他口中获知实情,确有枉曲之故。所以在浙江的京官们,推他主持其事,顺理成章;而正直热心的夏同善,亦自觉义不容辞,毅然挑起了这副担子。
在刑部,除了翁同龢以外,另外一位左侍郎绍祺亦颇主张正义。此人籍隶满洲镶黄旗,与翁同龢、夏同善同为咸丰六年丙辰的同年,公义私谊,都没有不支持夏同善的道理。
当然,夏同善亦不会独断独行。跟同乡京官商量的结果,认为官位较高,以及本身职司刑名或风宪的人,都不宜出面呈控。因为官位较高,则不免予人以仗势欺人的印象;而刑部官员及御史为此案呈控,更有假公济私之嫌。最好莫如由清议所归的翰林出来说话。
在京里的浙江翰林,以两个杭州人为首,一个是咸丰十年庚申的状元钟骏声,现任翰林院侍读;一个是国子监司业汪鸣銮,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不过,这两个人列衔,又不是在最前面,领衔的是在籍的一个杭州绅士汪树屏,这样安排,表示呈控出于地方的公意,并非浙江的京官,意图干预浙江的公事。
列衔的一共十八个人,状子递到都察院,详叙种种疑义,认为此案发回浙江复审,绝无结果,唯有解交刑部重新审讯,才能有正确的结果。这样的诉讼,且不说列名的大部分是雅负清望,为公卿所尊敬的名士,也不必问在都察院内部有无安排,只看案情,便非出奏不可。
都察院的奏折,两宫太后看过,发交军机处核议。领班的恭王便找了宝鋆来,问他的意见如何。
“刑部提审,我一时倒还想不出有此前例。此例一开,以后怕要多事了。”
“前例总是有的。”恭王答说,“我亦主张驳,不过驳得掉、驳不掉要好好研究。驳下去,再顶上来,事情就难办了。”
这是军机处的威望所关,驳下去,顶上来,就必得再驳,再驳再顶,这场官司打到什么时候?宝鋆心想,如果刑部提审,老同年刘锡彤非吃大亏不可,这一案要帮忙只能帮在暗中。
想停当了,便即答道:“我总觉得此例不可开!不如钦派大员,随带司官,驰驿到浙江提审,比较妥当。”
“也好!先看看有谁可派?”
“是的。我看这个折子压一两天再说。”
这一压下来,马上便有消息到夏同善那里。夏同善找翁同龢,要求他跟恭王进言,仍旧由刑部提审。翁同龢答应了。
事情很巧,就在这天中午,恭王奉慈禧太后之命,到弘德殿来看两位师傅授读的情形,让翁同龢有了一个从容进言的机会。
“刑部有个折子没有发下来。”翁同龢闲时提起。
“是,”恭王想了一下问,“浙江那件谋杀亲夫的案子?”
“是。”
“刑部提审,似乎无前例可援。”
“回王爷的话,皇上亲鞫的案子也有过。”
“那是谋反大逆。”
“逆伦亦是十恶不赦的重案。”翁同龢又说,“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世祖就曾亲自御殿审问,传旨行刑。”
“有这样的事吗?”恭王怀疑。
“有!事在顺治十五年四月。”翁同龢说,“前些日子我查旧档发现的。王爷不信,我可以检档呈阅。”
“不用,不用!”恭王想了一下说,“这一案当然不能轻纵。你看,钦派大员到浙江,如何?”
“恐怕没有人肯去,去了亦不见得能秉公审理,无非再多死几个无辜之人而已。”
“是何言欤?”恭王有些不高兴了。
“王爷,”翁同龢从容说道,“我先讲一段内幕给王爷听。”
所讲的就是钱坦在左右为难之下,不能不自裁的经过。恭王听完,脸上的颜色缓和了。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浙江的大吏非维持原判不可,钦派大员到了浙江,难免受人情的包围。如果公事公办,审问虽可委诸随带的司员,但提传案内一干人证,仍旧要由地方官办差,其中有关系的证人,势必遭受威胁,倘或不从,便会如何?可想而知。”
“啊,啊!”恭王深深点头,“地方官要借故杀之以灭口,是很容易的事。”
“正是!”翁同龢突然脸色一正,放低了声音说,“冲龄之主,太后垂帘,是所谓‘孤儿寡妇’的局面,弱干强枝,尾大不掉,往往由此而起,征诸往史,斑斑可考。王爷身当重任,岂可不替朝廷立威?”
恭王恍然大悟,改容相谢,“叔平!”他说,“你真是社稷之臣。”
第二天上朝,恭王的态度一变,他跟宝鋆说,杨昌濬用心可恶,蓄意跟朝廷对抗。此人并无赫赫功勋,而且也只是一省的长官,尚且如此;然则曾建大功,节制数省的李鸿章、左宗棠又当如何?这番义正词严的话,将宝鋆堵得逡巡不敢赞一词了。
于是,当天就奏明两宫太后,下了一道上谕,第一段说:“前据给事中边宝泉奏,浙江余杭县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一案,胡瑞澜复讯未协,请解交刑部办理;当以提案解京,事涉纷扰,且恐案内人证,往返拖累,是以未准所请,仍责成胡瑞澜悉心严究。”
这是解释当初所以未准所请的缘故,只为了纷扰甚多,恐怕拖累无辜人证,是出于体恤之意,而非表示根本不应由刑部提审。
第二段是说明所以改变原意的缘故:“兹据都察院奏称:‘浙江绅士汪树屏等,遣抱联名呈控,恳请解交刑部审讯。’据呈内所叙各情,必须彻底根究,方足以成信谳,而释群疑。”
最后便是指示办法:“所有此案卷宗及要犯案证,即着提交刑部秉公审讯,务得实情,期于毋枉毋纵。”而且特别提示,也就是警告:“至案内各犯,着杨昌濬派委委员,沿途小心押解,毋得稍有疏忽,至干咎戾。”
这道上谕是十二月十四日经由内阁明发。穷京官年底下有各种开销债务要清偿,个个焦头烂额,愁眉不展,但看到这道上谕,为之心胸一畅,平添了几分撑持着过年关的勇气。
可是,在刑部却有人为此大伤脑筋——此人非别,正是刑部尚书桑春荣。因为第一,宝鋆早有嘱托,希望他对此案格外关顾;第二,浙江巡抚杨昌濬刚派了一份重礼。外省督抚,入息优厚,尤其是东南膏腴之地的封疆大吏,逢年过节,对京中要员必有点缀,送上的红包,在夏天名为“冰敬”,在冬季则为“炭敬”。红包大小,因人而施,像刑部尚书这样的地位,大致一二百两银子,而杨昌濬这次所送的“炭敬”,比往年加了几倍,足足一千两。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煌煌上谕,虽不敢公然违抗,但可设法拖延,给杨昌濬一段化解的时间。
因此,当原任主管文卷的“堂主事”,现已调升浙江司员外的满洲正蓝旗人吉顺,拿着根据这道上谕所拟的咨文,上堂请求画行时,桑春荣摆一摆手说:“先搁在那里,等开印了再说。”
大小衙门的规矩,每年十二月二十封印,一直要到来年正月二十才开印,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可以不办公事。如果是不相干的例行公事,压一个月亦未尝不可;但这是钦命要件,何可延搁?所以同为堂官的绍祺表示反对。
桑春荣号白斋,绍祺称他:“白公!我看是马上办出去的好!”
“为什么呢?”
“刑部复核此案,几次驳下去,都让浙江顶了回来,威信大损。如今既有上谕,正该及早发出。开印要一个月以后,这搁得太久了!上头如果查问,不好交代。”
“不然!”桑春荣说,“照我看,胡学使的复奏也快到了,等看他如何说法,再作道理,比较妥当。也许已经审明白了,那就不必再多此一举。”
“复奏是复奏,上谕是上谕,果然复奏审问明白,浙江自然会申复,请求免提人证卷宗,那时再奏闻请旨,也不要紧。”
“不,不!不能这么办。”桑春荣执意不允,却又说不出理由。
绍祺不服,又无奈其何。想了一下,当场关照吉顺:“劳驾,请你看看翁大人在哪里,马上把他请来!”
听罢来意,翁同龢答说:“既然是去争,总要争到了才好,不然虚此一行,犹在其次,以后就不能再争了。”
“是。”
“那么,总得有个言之成理,而且不易驳倒的说法。”
“其实很好说。绍大人没有想到,我亦不便当场提醒。”
吉顺提出一个说法,翁同龢欣然同意,随即换了官服与吉顺同车到刑部。
刑部有处小有花木之胜的地方,名为“白云亭”,堂官聚谈会食,都在此处。平时雍容和睦,此时却有剑拔弩张的意味。绍祺一看帮手到了,抢先迎上来说道:“叔平,请你劝劝白公,杨乃武一案已奉上谕提审,钦命要案,当然应该赶在封印以前,咨会浙江。你说是不是!”
“请少安毋躁。”翁同龢从容不迫地跟桑春荣招呼过了,方始将吉顺所教的话,说了出来,“白公,夜长梦多,我们先要站稳脚步。既有明发,浙江当然也知道要提审,只为部文未到,下面就可以动手脚,倘或有关系的人,再死一两个,只怕杨石泉吃不了兜着走。倒不如早早发了咨文,杨石泉自己有所警惕,约束属下,不得胡来,反是保全之意。至于本衙门的责任,白公,不出事则已,一出事似乎也很难分辩。”
“是啊!”绍祺拍着手,很率直地说,“白公,爱之适足以害之。”
这句话倒很管用,桑春荣虽感不悦,却不能不听了,点点头说:“既然两公所见如此,那就发吧!”他大声吩咐,“请吉老爷来!”
吉顺抱牍上堂,桑春荣首先画行,绍祺与翁同龢亦都看过署名,随即抄缮用印,封缄妥当,封套上标明“加紧”,送交兵部驿递。
新年里各衙门封印,而军机处照常入值,两宫太后亦照常看奏折。年初六发下来一个折子,是胡瑞澜在年内拜发的。
奏折上说:“臣于十二月初三日,由嘉兴试毕回省,照刑部奏驳各节,行提本犯及应讯人证,逐加讯究。葛毕氏等供俱无异,本可拟结;而杨乃武因案经再讯,以为必能翻动,顿改前供。查因奸毒毙本夫,事极秘密,旁人无从确见,自应以本犯供词为凭,此案本非他人诬指,而杨乃武图脱重罪,逞其狡狞伎俩,播散浮言,闻者率信为真有冤抑。现在杨乃武刁健更甚,案情重大,人言纷纷,实非愚臣所敢专断。请特简大臣,另行复审。”
由于朝廷已作处置,这个奏折可以不理。不过朱智却抄了折底,分送夏同善及浙江京官,大家都看出来胡瑞澜与杨昌濬已自陷于骑虎难下,而又难乎为继的窘境中了。
在杭州,这个提审的消息,当然更为轰动,茶坊酒肆,到处有人在谈论杨乃武与小白菜。有那好事的,钻头觅缝在打听杨乃武与小白菜起解的日期,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好赶到要冲之地一睹庐山真面目。
谁知消息沉沉,始终并无确期。据说巡抚杨昌濬接到刑部的公事,大为不满,有一次定期接见僚属之时,在官厅上大发牢骚,说“正犯既有确供,案子铁定不移。要提人证案卷到京,简直是有意找麻烦”。因为如此,便有种种流言,一说杨昌濬有西征元戎左宗棠撑腰,决定抗旨,已经动公事顶了上去,杨乃武与小白菜不会起解;又一说,杨乃武已经为狱卒受命谋害,根本无法起解。
实情是杨乃武的刑伤极重——本来已快好了,上年十二月初胡瑞澜由嘉兴回省城,重新再审,只有杨乃武依旧翻供,又吃了一次苦头。新创引发旧伤,寸步难行,必得医好了才能上路。
元宵节前接到的部文,过了花朝,还不能起解,杨昌濬也有些着急了。刑部行文来催,还不要紧,若有言官上奏,指他有意违误钦限,不知其心何居,那一来可能会奉旨申饬,这个脸可丢不起。因而决定,全案卷宗,正犯葛毕氏,以及其他人证,先行解送;留下杨乃武,等伤势好了,再由海道赶到京里。
三月二十九,第一批正犯、人证、卷宗到京。押解的委员,一共四个,为头的是候补知县谭正翰,人很能干,知道“小白菜”的名气甚大,如果一下客栈,闲人来看热闹,户限为穿,麻烦多多。所以一进崇文门,关照其他委员,安顿人证,自己带着正犯与全卷,径投到部浙江司。
浙江司的司员很多,来跟谭正翰接头的,是翁同龢的侄子翁曾桂。翁同龢已在二月初调任户部侍郎,翁曾桂则由绍祺下条子派审本案,目的就是为了能够维持他与翁同龢的主张。所以翁曾桂接见投文的谭正翰一点不敢马虎,接收全卷,照清单逐一检点,特别留心杨乃武的亲供,看那花押,果然一如传说,仿佛“屈打成招”四字拼缀而成。
接收了案卷,再接收正犯,照例亦要问一遍,为的是“验明正身”。提到浙江司的小官厅,等小白菜磕过头,翁曾桂问道:“你夫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
“夫家姓葛,娘家姓毕。”小白菜低着头答说。
“葛毕氏,你抬起头来!”
问案常有叫犯人抬头的命令,目的是看一看相,是凶恶还是善良,是淫荡还是贞节?不过翁曾桂此时唤她抬头,为的是要看看她的容貌,小白菜既有艳名,自然是美貌妇人,凭此便可验明正身。
“是!”小白菜毫不羞涩地抬起头来。
她脸上的神色,不但没有羞涩,而且还有些傲慢及不屑的意味。因为这种情形她遇得多了,几乎每一个问官,都要让她抬头向上,仔细看上一看,甚至一次不足,两次、三次,恣意饱览,那双色眼,着实恼人。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使她的脸上,浮起了这样的表情。
不过,翁曾桂到底是有家教的世家子弟,看小白菜的目的,不是为了饱餐秀色,所以目光平正,一看即知,确是葛毕氏正身。她那一双圆大而黑的眼睛,丝毫不现凶光,也绝不像一个能下手谋杀亲夫的狠毒妇人。
他收拢目光,看一看案卷又问:“你是哪一天从杭州动身的?”
“三月初一。”
“是水路还是陆路?”
“是水路。”小白菜答说,“到北通州起旱,一点点路就进京城了。”
语言明晰,不似全无知识的妇女,翁曾桂暗暗高兴,此案十分复杂,如果遇到犯人头脑不清,答非所问,不得要领,就会非常吃力。这一层顾虑,如今看来是可以减轻了。
于是,他点点头唤值堂的差役,将葛毕氏送到提牢厅——刑部监狱称为“诏狱”,俗名“天牢”,狱政归“提牢厅主事”所管。收监既毕,方又与谭正翰叙话。
“请问,还有一个正犯,什么时候可到?”
“老兄是说杨乃武?”谭正翰答说,“咨文中已有说明,杨乃武在监患病,正派医诊治,一好,马上由海道押解到京。照我想,也快到了。”
“此案,上头派兄弟主审。”翁曾桂说,“贵省及胡学使前后几次的题奏,我都看过了。其中的关键是在爱仁堂药店的店东钱宝生卖砒之说,既然是杨乃武在杭州府所供,就该提钱宝生到案对质,这一点疏漏,必得辨个水落石出。足下以为如何?”
“高见甚是!”
“可是,现在胡学使对驳审的复奏中说,杨乃武顿改前供,而钱宝生忽然病殁。这一个紧要人证没有了,关系甚大。兄弟的意思,想传提钱宝生的亲属到案。我私下请教,不知钱宝生有些什么亲人?”
“听说,钱宝生的妻子也故世了。现在爱仁堂是由钱宝生的老娘跟一个姓杨的得力伙计在管。”
“噢!”翁曾桂蹙着眉说,“恐怕其势不能不传钱宝生的老娘到案。我再私下请教,这件事是叙在咨回的公文中好呢,还是另外行文?”
“悉听尊便。”
“是,是!”翁曾桂说,“公文不过一道手续,要紧的是拿事情办通。我想拜托老兄,回省复命的时候,带个口信,本部传提爱仁堂的这两个紧要的人证,务必请杨大中丞指派委员,就像老兄这样干练的人,由海道护送到京。”
“是,是,遵命!”谭正翰说,“不过,我也要老实奉告,我是奉命留在京里,照料这件案子;还有两三位委员,带部文回去复命,只怕沿途逗留,耽误公事。所提爱仁堂有关人证,还不如部里另备咨文,交驿递加紧递送,克日可到。另外,我再写信回去,拿部里重视这件案子的意思,切切实实转达。这样双管齐下,似乎比较妥当。”
说来头头是道,其实不肯负责,翁曾桂这才发觉,此人手段圆滑,不易对付,存了几分戒心,公事也就越发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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