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别吓着了她!”虬髯客低声说道,“没有那么严重。”
就这时店外马蹄声急,随又静止,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喧哗的人声,纷纷在喊:“二公子!”
“李世民来了。”虬髯客很快地嘱咐了一句,“由我应付。”
“三哥,”李靖提醒他,“李世民本心无他。”
“我知道。我不会跟他翻脸。”
语声甫终,廊下出现了两盏纱灯,引导着李世民徐徐行来。虬髯客他们装作未见,依旧坐着装着正在闲谈的样子,直到客人在门口停住,他们三人才站了起来。
“药师!”李世民屏退从人,一进门就大声地说,“特来拜见新嫂子。快替我引见!”
“二公子!”张出尘不待她丈夫介绍,自己踏上一步,敛衽下拜。
“啊,绝不敢当这个称呼。”李世民慌忙回礼,“嫂子好!”
两人对拜了起来,相互平视,李世民慢慢浮现笑容,向李靖说道:“你配不上嫂子。”
“这怕是定论了。”李靖笑着一指虬髯客,“三哥也这样说。”
“这大概就是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虬髯客爽朗地笑着。其实,他是有意这样说的,作用在暗示李世民,就是其他方面,他跟他之间,亦无歧见。
果然,就这一句话,在表面上把与李世民的距离拉近了。“三哥,”他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说,“我一定得要求你合作。”
“是的。”虬髯客答说,“药师也这样劝我。”
“那么,三哥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虬髯客微显愕然,大声说道,“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自然是合作。没有合作的意思,我老远跑太原来干什么?”
“好极了!”李世民极兴奋地说,“三哥,我跟你说老实话,河东迟迟未能起兵,就是要先跟你见一次面。今天得你千金一诺,一切部署都可以开始了。将来,我是三哥的副手。”
“不,不!”虬髯客不等他说完,抢着摇手,“谈合作,不能谈什么名位、条件。为了权力而合作,虽合不久。”
“是,三哥的话真是义正词严。”
“现在我们谈合作,最要紧的是谈进取的方略、统驭的权责,以及联络配合的方式。这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谈出结果来的。”
“一点不错。所以,我想委屈三哥在太原做个平原十日之饮。”
“当然,当然!既到河东,少不得要把汾酒喝个够。不过,要凭东西来谈,否则还是不着边际……”虬髯客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浓眉上扬,作出一副解决了疑难的神气,“药师,你辛苦一趟吧!回去把咱们的人马、粮秣的清册带来,详详细细筹划一下。”
“这样,再好都没有了。”李世民欣然同意,“药师什么时候走?我派人护送。”
“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走吧!”虬髯客又指着张出尘对李世民说,“她能骑马,请你叫人再多备一匹好马。他们新婚燕尔的恩爱夫妻,一天都离不开的。”
张出尘有些发窘,但也不便多说什么,借故避了开去。
“好,就这样说定了。今天,你们三位一定都累了,请早早安置吧!”说完,李世民起身告辞。
送走了李世民,虬髯客和李靖都先不进屋,在廊上装作不经意地闲眺着,细细检查,刚才那些形迹可疑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两人互相使个眼色,回到屋中,李靖悄然问道:“真的跟太原合作?”
“谁跟他合作。”虬髯客也低声相答,“看这样子,不敷衍他一下,难道真的等刘文静动了手,咱们再来想办法?”
李靖点点头:“我知道三哥的意思。”
“我也知道三哥的意思。”张出尘接口说,“只是我们脱身走了,三哥留在这里怎么办?”
虬髯客拍拍大腿答道:“腿长在我身上,我要走,谁也留不住我。我不放心的是你,等你一离河东,我也就走他娘的了!”
“三哥,我有句话……”李靖迟疑着,欲语不语的。
“怎么啦?药师!”虬髯客催问着,“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便开口的话?”
“其实,跟太原合作也不是件坏事。李世民确是个够义气的人。”
虬髯客的脸色忽然阴暗了,他坐下来仰脸望着李靖和张出尘,软弱地说:“你们总该看得出来,李世民比我高明。”
李靖不响,张出尘不解地问道:“从何见得?”
“只从一件事来看好了。”虬髯客答道,“太原的情况,我自以为知道得很清楚,其实最多只有十之七八,李世民呢,倒是对咱们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光是那张图,就不知道他怎么得来的。”
“不过,看样子他倒是对三哥很尊敬的。”
“我也很佩服他。”虬髯客点点头。
“那不是惺惺相惜吗?”李靖大声地说。
“没有用。”虬髯客随手拿起一绞线,找出线头,两面一抽,那绞线立刻缩成一团。“看到没有?”他说,“就像这绞线一样,统兵作战,只能有一个头,若是两个头就乱了!”
“他不是说愿意做你的副手?如果合作,当然由三哥领导。”张出尘说。
“不行!”虬髯客摇摇头,“李世民比我高明,我不配领导他,要叫我听他的指挥——你俩都知道我的性格,是不是?”
虬髯客是不甘屈居人下的性格。这在李靖夫妇是早就看了出来的。现在,他俩对虬髯客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他绝不是性粗气豪、近乎刚愎的那类人,他也虚心,他也服善,说“不配领导”李世民,也足见得他有自知之明。而那份随机应变、从容沉着的功夫,更显示了他胸中的丘壑。
这样一层层想去,李靖夫妇对他的敬爱更甚。同时,他们也很放心了,相信他即使在虎穴之中,也必能全身而退。
然而,李靖还是不敢大意,以兵法来说,多算一定胜少算,他觉得为了万全之计,应该准备对虬髯客有所接应。
于是他问:“三哥预计在哪一天离开太原?”
“等你们一过了河,我就走。”
“我跟出尘在三天以内必可离开河东,三哥第四天离太原,路上也算它走三天,这样,从明天算起,第七天可以跟三哥见面。到那一天,我在茅津渡等,如果三哥不来,我赶到太原来跟李世民交涉。”
“对,对!药师的安排很妥当。”张出尘欣然附和。
他们夫妇这样为朋友的安危打算,虬髯客自然感到欣慰;但是,安排得太周密,反倒形成一种拘束。“药师真是算无遗策。”他笑道,“不过我不愿意走得太难看,准备找个机会溜之大吉,日子可不能预定。到时候万一不能脱身,你一着急赶了来,拆穿把戏,反而坏事。”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李靖原来的意思就是要“多算”,只要如虬髯客所说的“算无遗策”,一无遗憾,那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李世民和刘文静来送李靖夫妇起行。两匹好马,一队亲兵,还送了不少河东的土产名物,彼此在太原南门殷殷道别,各自离去。
“三哥!”刘文静今天又换了副十分亲切的神情,“我已备办了几坛十年陈的汾酒,等着你去喝。”停了一下,他又说,“你索性搬到我那里去住吧,不管怎么,总比住店要舒服得多。”
“好!”虬髯客很爽快地答应。
说搬就搬,当时就由刘文静派人到旅舍中,算账、取行李,在晋阳令署辟了一间精室,把虬髯客安置了下来。
“等药师一回来,要谈正事,我可不能多喝酒了!”
借了这个原因,虬髯客整天泡在酒里,喝醉了睡觉,睡醒了再喝,无分昼夜,颠倒黑白,一连三天,没有跟人说过一句话。
这一来让李世民焦急得很。为了做主人的礼貌,需要有所周旋。再则,他也真的欣赏虬髯客,希望能倾心结纳,而这位嘉宾却是常在醉乡,陶然自乐,仿佛极讨厌有人去扰他酒兴似的,那可怎么办呢?
“他总该有清醒的时候吧?”李世民这样问刘文静。
“大概是他睡了起来那一会儿是清醒的。”刘文静耸耸肩又说,“起来洗脸漱口,等一抱住他那个酒葫芦,可就天塌下来都不管了。”
“真是妙人!”李世民反倒失笑了。
“好在李药师快回来了。他自己说的,那时候他要谈正事,不能喝酒,这两天就让他去醉好了。”
“我实在是急于想跟他谈谈。”
“那就这样。”刘文静说,“我看他睡得差不多了,就去通知你,你在这里等他睡醒了去找他。”
“只好这样了。”李世民点点头。
这天虬髯客睡得早,晚饭时分,酩酊大醉,随即上了床。刘文静赶紧派人去告诉李世民。第二天一早李世民就来了,刘文静先陪着他到虬髯客卧室外面,探视了一下,只见残烛未消,旁边放着个空空如也的朱红酒葫芦,床前一双靴子,床上锦衾隆起,虬髯客还在蒙头大睡。
“昨天醉得很厉害,大概还得有会儿才能起来。”刘文静说。
“时候还早,慢慢等他吧。”
这一等到日上三竿还没有动静。刘文静忽然想起,平时虬髯客鼾声如雷,这天睡得这么沉,倒何以又如此安静?
“不好!”他拉着李世民说,“咱们赶紧去看看。”
虬髯客的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两人走到床前,李世民叫道:“三哥,三哥!”叫了有四五声,一声比一声响,而虬髯客毫无反应。刘文静用手揿一揿被窝,顿时变色,跌足叫道:“走了!”
李世民掀开被一看,里面用衣服束成一个人睡卧的形状,虬髯客果然是溜走了!
“纵虎归山,铸成大错。唉!”刘文静长长地叹惜。
啼笑皆非的李世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很冷静地考虑。
“找丁全来!”刘文静大声吩咐从人。
“不!”李世民立即阻止,“你不必追查他的踪迹了。此事不宜张扬。”
“难道就这样叫那个醉鬼把咱们耍了?”
“这怪不得他!”李世民平静地说,“那天你的行动太莽撞了!不该派人包围旅店。你想,他身处危地,不跟你耍手段怎么办?”
“照我的意思,那天把他抓了起来,倒也没事了。”刘文静停了一下又说,“你该记得鸿门宴的故事。”
“肇仁,你千万不可存此想法!”李世民神情严肃地答道,“我们要以仁义号召天下,怎么可以随便诛杀无辜?杀了虬髯客,叫天下人寒心。试问,还有哪一个豪杰之士敢跟你做朋友?”
这番话义正词严,刘文静心里还不以为然,口中却无话可说了。
“事已如此,咱们还是要以诚相待。你派个妥当的人——别找那让虬髯客伤了他眼睛的丁全——把他的行李,还有那酒葫芦,最好再找几坛上好的汾酒,一起给他送了去。”
刘文静也是好用智计的人,一听这话,自然也知道这是极好的笼络的方法。“好!”他点点头,“索性再做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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