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诧异地本能瞪大眼睛,却偏偏被扬起的飞尘迷住,不得不连着后退好几步,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地挥去身边的尘埃。等他再度睁开眼时,罗伊.马斯坦古已然将满地的笔记和那一小包拾起了。少年这下看清了,这一共是5本厚厚的笔记本,有的是带扣子的皮革,有的只是普通的厚装线圈本,笔记因夹着文件而显得鼓鼓囊囊,纷纷用绳子捆起、扎得严严实实。那个小纸包显然是从捆好的夹缝里意外落下的。
罗伊走向方才被自己推开的桌面前,将笔记依次叠上、用纸巾一一擦净封面上的积尘,然后他再按次序抽出、叠放。他犹豫地看了看那个白色的纸包,一瞬间似乎希望揉起来藏进衣袋里,迟疑片刻后却还是放在了本子的上,然后将刚才落下的一沓又一次揣进了怀里、朝着爱德转过身。这一次,又是爱德站在光里、罗伊站在影子里,而少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一手将滑落下的头发捋到耳后、一手捧着沉重的纸本,一步一步向着爱德所在的地方走来。他举起了刚才一直拿在手上的那本笔记,轻轻放在了那一沓的最上方。
“真实。”罗伊轻声说,“你想要的答案,你想知道的理由。所有的光阴,我做的每一件事,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我——全部都记录在这里。”
爱德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因为真的24个小时都没说过话了,爱德脑海飞速地辩解着,所以才会声带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颤抖;所以才会思考的速度直线下降,所以才会手足僵硬到动也动不了……眼下,浑身上下所有的机能都停止了运转,少年毫无意义地看着眼前的六本沉重的日记,缝隙处流露着泛黄的颜色和陈旧的气息。
他垂下眼帘,看向捧在对方手上的日记。仿佛过去的时间和存在在那些时间里的罗伊.马斯坦古都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痛苦与喜悦,无不折叠在破败的光阴中、摊开在自己眼前,予取欲求。
这些泛黄陈腐的纸张间,存在着那个失去了世界上最亲最近的家人、甚至连聊作慰藉的回忆都一并丢失的幼儿;存在着那个在冷冰冰的福利院中辗转反复、从这里被抛到那里、从那里被抛到了更远的地方的孩子,痛苦无处倾泻、孤独唯有隐忍;存在着那个穿梭在灯红酒绿的花街柳巷里、拿牛顿的名字命名家猫的少年,因为头脑和外表经历过狂热迫切的追捧,因为性格和出身遭受过恶言恶语的嘲笑,因为喜欢的人不曾喜欢自己而体味过求之不得的无奈;存在着他做出那个决意的瞬间,他带着也许不会为任何人所理解、但对他而言却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义无反顾地踏入没有边际的陷阱;他变得冷酷、傲慢、轻浮、薄情,他有过无数瞬间决意去伤害和欺骗,也有过许多难以入眠的夜晚,曾跳窗离家跑到海岸边坐在黑漆漆的石阶上眼巴巴地等着日出,曾孤身一人走到这间人迹罕至、腐朽破败的空屋坐在地上抽烟。
曾将爱德华当作提线木偶般操控、欺骗、利用,曾在爱德面前流露出坦诚和柔弱,曾使爱德神魂颠倒又难以理解,曾让爱德辗转反侧想着怎么才能靠近他哪怕一点点。
于是他抬再度起头,又一次将探寻的视线落到了眼前那个将这一切都放到自己眼前的男人身上。而此刻,对方正好也在注视着他。光线随着时间的流淌缓缓位移着,罗伊尚且浸没在阴影中,发丝却已然被勾上了熹微的光晕,瞳色在瑰丽的晚霞下映出漂亮的灰色。
这就是让爱德华魂牵梦萦了那么久的人了。
如果让爱德再选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完全一样的决定。
少年伸出手,取过最上方的那个泛黄蒙尘的纸包。罗伊微微一怔,看着爱德将折叠的纸张慢慢解开。
躺在白色的纸张中间的,是一板白色的药片和一枚小小的、生锈的剃须刀片。药片上的字,哪怕爱德对药剂一无所知也能轻易认得,那是用来稀释血液的阿司匹林。
如遭雷击。
下一刻,爱德华就将手上的东西扔在了地上,蛮横地将马斯坦古手上的日记一把夺过。
人迹罕至的小径,死寂荒芜的空地,陈旧破烂的仓库,只有两个人沐浴的夕阳与沆瀣。少年抬起眼投向马斯坦古的神情咬紧牙关,怒目圆睁的眼眶丝丝泛红。他徒然伸出手,奋力地拽下一本本书页,竭尽全力撕扯得指骨泛白。一本、两本、三本、四本、五本、六本,扎捆的绳索被拽下或断裂,老旧的皮革绳线被拉扯松散脱节,无数纸张、照片、文件一时间倾泻而下,宛如爆发的瀑布倾注到地面、碎裂成齑粉。爱德愤怒得浑身发抖,将那一大沓笔记往地上一掷,抬腿就用力踩了上去,手上还不甘心地撕拽着剩余的残页。然后他蹲下身,拾起刚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刀片,先是抓着那板药片用力地将其划碎,然后俯身,骂咧着拼命撕划地上的残片。
而罗伊.马斯坦古只是站在他的跟前,默默地俯视着他。
飞舞的废墟里,少年恶狠狠地抬起眼、仰头看向他。爱德华的身形因逆着光线而轮廓模糊,他的眼神因呼啸而出的情感而明亮犀利。金色的虹膜映着骇人的光亮,像是怒狮的双眸,像是燃烧的火苗。
“马斯坦古,我不是那种会去无条件地包容原谅的人,我也不会待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想要的东西过来。一直以来,我就是那么做的:不止一次因此受挫,没有一次为此后悔。”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沙哑、因愤怒而气喘吁吁,可字眼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铮铮作响地滚落在旷荡的空间里,不容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