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子扬起脸,视觉辅助镜在他脸上,像一个凸出的巨大穹窿。他似乎在回想当时的事,表情是平静而宁和的,那是他们自从那次海外的荒唐之后时隔五年后第一次见面,
“他给了我一巴掌,但是同意了。”
虽说金院士以一种必然的慈善姿态来试图维系婚姻,但是虞涟却也不再是当初的虞涟了。他们不再是当初那个对于未来规划不同、政见不同却仍然能够一起讨论得口干舌燥、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后血气上涌、再滚上床单的人。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只有漫长的沉默,连互相说话的话题都没有了。两人道不相同,住在同一间屋檐底下,说好听点叫相敬如宾,心里都知道简直是相互折磨。
于是,当虞涟提出假死的计划时,他并没有反对。
他也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当初意气风发,指天怼地藐视权威的青年学者,居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好像完全丧失了活气,丧失了理想,研究不再做了,书也不再读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哪怕站在擂台对面,也能牢牢吸引住自己目光的人。原来人真的可以被打击到这样的程度,金鳞子无法理解这种原地的龟缩,他自己是无论什么样的打击也不会认输,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爬起的人;但无论他如何劝说、鼓励、怂恿、甚至讽刺,虞涟都好像再也不会变回当初的虞涟。他送给虞涟原先访学时他想要却买不起的绝版书,却看他默然许久,最终一张张地把那价值千金的书页撕下来,再一张张地全部烧掉。
那细微跳动的火焰和灰烬的回忆当中,鲜血顺着刀刃流下来,在指缝里黏腻弥合。虞涟最后对他说的话声在记忆的耳畔回响:
‘……已经够了吧?’
‘我变成了这副模样,你该满意了吧?’
‘我当初攻击雍博士的所有驳论,如今全应验在自己身上,还有比这更为羞辱的惩罚吗?’
不,不是的。我从没有想过要惩罚你,更不可能想要羞辱你。
我们难道已经再也无法互相理解了吗?
刀刃在腹部划下浅浅的口子。血珠涌出来,和滴落的血滴混合,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
他脱力地坐倒下来,利刃掉落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刺响。
‘好,我送你走……’他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我的配偶从今天起就死了。’他甚至莫名地看了一下腕表,似乎要让这一切赋予某种荒谬的仪式感,将这荒谬的苦楚正当化,‘死于下午14时47分。’
正在这时,仪器运转完毕发出“滴滴”的响声,像一把锥子刺入脑海,让他几乎反射地跳起来想要去查看,脑袋上沉重的辅助镜撞在仪器凸出的边角上,被挣断了固定带,掉在地上;凌衍之帮他捡起来,那里面已经凝结了一层蒙蒙的水汽。金鳞子摸索着抓空了好几次,但是仍然使劲地努力抓住边缘,将它抢了回去。
“别谈这些没用的了。测序表出来了,对同一条read或seed中的所有的k-mer都进行命中处理……”
凌衍之看着他的背影,也站起来,加入到他破解这困扰人类谜题的行列中。
“金院士,你完全搞错了一点。”
“虞涟恨你,理所应当。不过并不是因为你当初欺骗他回国;即便有,也绝不占主导因素。我相信你没有恶意,甚至可能觉得自己是在赎罪……对吧?将他从牢房里拯救出来、给他提供你能够提供的一切,想要恢复他的生活,试图挽回当初错误、哪怕只挽回一点点也聊胜于无的那种决心。”
“但你根本没有为他想过,站在他的角度想过。他成为了他试图阻止的制度的受害者,还要为了换取他本就该有的自由,不得不成为他最不想要成为的人。对于他来说,他最为懊悔的一定不是没有阻止定级制度,也不是含冤入狱;而是不得不以OMEGA的身份和你结婚啊。”
“不,并不是因为他不在乎你。我猜也许直到今天,他可能对你还怀有感情。但这恐怕比没有感情更惨,更绝望,更不被理解。没有感情的人也许能从这个陷阱里逃脱,而被感情束缚的人,只会把爱转变为滔天的恨意。”
“是当初的你那一厢情愿的救赎,养出了今天这只名为虞涟的怪物。”
第78章销毁仪式
话说到这份上,金鳞子也不生气,好像没听到一样,重新沉浸进自己的世界中,投入工作:“把PCR试纸拿来。”他的腰弓得极低,辅助镜也不足以支撑他的视觉了,身子像佝偻的老人那样,几乎栽倒在桌面上,要被一段小小的RNA序列吸进去。他带的组员们已经习惯这种状态,即便想要劝说也不敢劝说,否则这位工作狂只会认为你的大脑尚且没有百分百运转,还不够忙才有功夫想东想西,于是分配给你更多的活计。他们带有敬意地用充满八卦的眼神瞥了凌衍之一眼,心想大概只有你这种怪胎,才能和金鳞子聊这么久的天,解决了我们心中困惑许久又不敢打听的八卦。平常连李嘉熙也很难跟这个科学疯子聊上三分钟;而刚才大家偷听八卦实在是偷听得太过起劲,手头的事全都做得慢了,要搁往常金鳞子早就发现了,现在居然风平浪静的,甚至都没理他们。
众人都心有戚戚然,又再度转头去看那个始作俑者,心想你不愧是个名声在外的坏O,这么打击人的,看把我们堂堂金教授打击成什么样了,失魂落魄的,说不定心里正在回顾漫漫长情路,陷入深深的悔恨当中吧。哎,没想到人形AI到底也是人,也有伤春悲秋,无法自拔的一天。虽然平日里被他折磨得人不如狗,这会儿倒是都同情心爆发,觉得他平常吹毛求疵和不分日夜的工作,原来都是为了腾空思绪,掩埋情殇……要不是防护服厚重,人在里头大汗淋漓,连水分都要没有,这会儿总该掉几滴感伤的眼泪了。
金鳞子突然说:“……错了。”
一群人沉浸在八卦的氛围里,这时候情不自禁都竖起了耳朵。
“……背景上有杂带……荧光免疫结果呢?怎么还没有出来?对照组呢?”
机器人重启了,他抬起身子,又变回了AI,辅助镜上红光闪烁,虽然那是专为他设计的眼操作系统,但看起来就特别玄幻,特别赛博朋克,被他凝视的时候感觉到了被支配的恐惧。
“孵箱37%标准培养液,为什么没有跟上?LLC-MK2细胞系反应表,太慢了!1小时2分31秒,你就给我这东西?你们真当我瞎吗?”
他把测量组免疫组和蛋白组的组长都提溜出来,辅助镜上发出被大伙戏称为“死亡红光”的提示。因为金鳞子眼睛不好,而且实验繁忙,经常会看不到他的组员在哪里。如果他想要叫谁到他跟前询问,辅助镜就会发出一道提示激光,在那人脑袋上印一个红点,就像被狙击手瞄准镜瞄准一样。被瞄准的人绝没有好果子吃。
众人战战兢兢地赶过来汇报,当然挨个被他批了个狗血淋头,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碱裂解法制备的质粒呢?”
“这个方案行不通,呈表象上出现了问题。电泳图谱再做一次,分辨率做个对照。”
“换DMEM培养基,再观察1D。”
“这个我不用看,我知道肯定有问题!数据结构的问题!……问题在哪,你是自己查还是要我说?”
“4度3000g离心10分,分离株出来然后HEK293中传代扩增,-70°……”
众人手忙脚乱,好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随着他的指令疯狂而精准地计算和操作起来,再也没空东想西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