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藏在供桌下,咬住食指,忍下酸楚。“极聪明”当然是个夸奖的词,但是从一位母亲口中吐出来,却并不是穆明珠想要的感情色彩。若在前世,她倒是宁愿换得三哥周眈的那句评语。寻常父母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人放心,不管他在外面做得多大事业、成就多少功绩。可是“极聪明”这评价一出,穆明珠便知母皇是从一双疏远冷漠的眼中来看她的。而不以母女关系来论,作为皇帝的穆桢,提到她,第一评价是“极聪明”,底下多少藏了一分忌惮,这不是个安稳的词儿。
皇帝穆桢再开口时,转了话题,道:“陈伦死了。朕派他往扬州查水患溃堤大案,他竟是入了扬州便没了音讯。原本朕还抱着一分期盼,谁知三日前已寻到了他的尸首,乃是溺水死的。”她叹了一声,“当初朕从南山书院选出他,还是你手把手带着他做到了凤阁侍郎。”
“阿弥陀佛。”
皇帝穆桢忽而一笑,道:“你做了和尚也好,看破红尘,跳出六道之外,也就不以故人亡故为悲了。”她顿了顿,沉沉一叹,似是一面起身一面说话,“朕却还在红尘之中,殚精竭虑维持着局面,妄求一个太平盛世。”
两人步履声一先一后,怀空起身送皇帝穆桢出禅房。
至于门边,皇帝穆桢脚步一顿,似家常般和气道:“朕知道你已不念红尘事,不过白告诉你一声,萧家上下都好,有萧负雪把持着,出不了错。你那个儿子萧渊,有几分任侠义气,结友不分贵贱高低,有你从前那股子心肠肝胆。只是如今局面混乱,可别叫他被有心人利用了。”
这次怀空没有回话,也没有念佛号。
“又扰了高僧清修了。”皇帝穆桢淡淡一笑,这次脚步声再起不曾停下,直到消失于禅房之外。
穆明珠等到外面没了声音,担心皇帝即刻下山、从人寻不到她会出纰漏,便将桌布掀开一条缝,确定室内没人后,轻手轻脚从供桌下爬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赶到门边,探头一看,小院中幽竹掩映、不见人影,便迅速闪身出门,要从小院侧门外的小径赶回到正殿前。
谁知她一步跨过小院侧门,便与一位小和尚撞作一团。
那小和尚一见她,立时瞪起眼睛,童声清脆,低声不忿道:“我就知道你躲起来,肯定是又要偷拿供品!这次竟跑到主持房中来了——你都动了哪些供品?”
穆明珠认出他来,一面左右察看,一面笑嘻嘻道:“小虚云,你别声张,我这次真什么都没动。”
虚云是主持怀空捡来的孩子。当初两岁的小男孩坐在木盆里,顺着溪水而下,恰好被山间清修的怀空见到,便带回济慈寺中抚养,做了小和尚。穆明珠从前也时常跟着母皇来济慈寺。皇帝穆桢来此与怀空说话,不许旁人跟随。穆明珠独自无趣,便时常逗弄虚云,因他年幼天真,大眼睛长睫毛,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单从穆明珠口中,虚云就听过七八个关于他生身父母的故事版本,其中一个是他母亲送走他的时候,为了能此后与他相认,咬掉了他的小脚趾,因他是注定要西行取经的高僧——那时候虚云才五岁,听完故事吓得眼泪汪汪,真以为自己没了一个脚指头,抱着穆明珠的胳膊不撒手,把穆明珠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她大发善心,吹了口气,又给他把小脚趾长出来了。
等到虚云长到八九岁,全然明白穆明珠从前都是哄着他玩的,岂能不恨得牙痒痒?而且虚云在济慈寺长大,侍佛之心最是诚恳,穆明珠却是个混不吝的,偏爱往供桌上伸手拿东西,虚云每次看到都气得头顶冒烟、什么修行都镇不住了。
此时穆明珠否认,虚云哪里能信,揪着她手臂,道:“这可都是要给佛祖的,你也真不怕佛祖怪罪!快拿出来。”
“你这话倒是说对了。”穆明珠笑叹道。
“你果真拿了供桌上的果子?”
“那倒不是。”穆明珠想到了前世,宫变那一夜,在秦媚儿端着毒酒赶到之前,她其实已经离魂了——正是被她从供桌上摸来的荔枝噎死的。她想到这里,摸了摸喉咙,认真道:“你放心,我再也不从供桌上拿东西了。”
虚云气哼哼道:“贼改不了走夜路!我信你才有鬼!”
穆明珠前世喜欢从供桌上拿东西,其实是因为主持怀空的纵容。她已经记不清第一次从供桌上拿东西是为什么了,但是虚云抗议的时候,大和尚怀空在侧,温和笑着许她把果子拿走,极慈祥和蔼。穆明珠身为公主,哪里会真的缺几枚果子吃,她要的其实是一份偏爱。
对于侍奉佛祖的和尚而言,佛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可是大和尚容许她拿走献给佛的物品,就好比母皇容许她在奏章上画画一样,于穆明珠而言,是一种不理智的溺爱,也正是她前世最最渴求的。
只是可惜前世大和尚自己选定了日子,于宫变之前,便坐化圆寂,永登极乐去了。
如今穆明珠都已经看开了,自然不会再去拿供桌上的果子。
“别告诉旁人见过我。”穆明珠抖抖衣袖荷包以示清白,走过小和尚虚云身侧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摸了一把他光溜溜的小脑袋,在小虚云气得跳脚大叫的时候,憋着笑溜走了。
待到她赶至正殿前时,皇帝穆桢正在殿内进香、同佛作别,齐云与穆武分守于皇帝身后两侧,而萧负雪不知何时来的,正立在殿外阶下,见她迎面走来,握住右腕的左手五指轻轻一动,沉静的目光中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