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世宗另外所出,还有八子三女。这八子之中,尚健在的犹有五人;三女都已远嫁。只要皇帝穆桢还有决断之权,这非她所出的五位皇子,也是断然不可能染指皇权的。
那么就要把穆氏子弟纳入考量,譬如皇帝穆桢带来礼佛的外甥穆武。虽然穆武不是周氏的子孙,却是与皇帝穆桢有亲缘关系的男子后辈。六年前,朝臣裹挟民心,要求立周瞻为太子,而皇帝穆桢彼时并不愿意立继承人,便曾经透露出愿传位于穆氏子弟的念头,引发了长达一年的大争论,以此拖延搪塞众人。
那时候周瞻呼声尤高,最后穆武主动避忌,算是臣服于周瞻派系,才算是给这场大争论划上了句点。
而皇帝穆桢曾经把穆武抛出来,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拿他做挡箭牌,那就不为外人所知了。毕竟在时人观念之中,就算穆桢做了皇帝,她也不过是在替她龙归大海的丈夫世宗皇帝守着江山而已,终归还是要还位于周氏子孙的。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预期,朝臣才容忍穆桢登上了皇位,只是当初恐怕没人想到穆桢这皇位一坐就是十数年。
如果说周眈、穆明珠、穆武,是从皇帝穆桢的角度出发,可以纳入继承人考量的人选。
那么在众人视线之中,在世宗皇帝余下的五位皇子之外,更还有一位昔日的“皇太孙”周睿。
需知本朝太祖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共有一女两子,长女便是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底下两个儿子中,世宗皇帝却是年幼的那位。在世宗皇帝之上,原本还有一位哥哥孝章太子。只是孝章太子还没能登基便病故了,只留下来一个年幼的儿子,便是周睿。其时昭烈皇帝已至暮年,大周四境不稳,总不能把偌大的国家交到不足三岁的周睿手中,因此传位于次子世宗皇帝。
按照嫡长继承制来说,世宗这个皇帝也可以说是捡来的。
如今世宗皇帝也驾崩十四年了,当初从他长兄孝章太子那里得来的皇位,是不是该还于孝章太子独子周睿了呢?
周氏旧臣本已分了两派,明面上大家支持世宗皇帝之后,暗地里却还有一派支持孝章太子之后周睿。皇帝穆桢朝中重臣,又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仍旧在下一任皇帝身上下注,一派挨了打有记性只一心追随皇帝。其中这些下注的人,原本都作注于周瞻身上,自半年前周瞻谋逆被废后,更是乱了,有的觑着皇帝心意,往穆武身边靠拢;有的认为周眈也还可以培养。在这些派系之外,世宗皇帝另外的五位皇子,又有各自的母家、岳家,延伸出去是庞杂繁复的势力网。
朝臣之外,又有世家从中搅动风云;世家之中,又分累世望族与豪富新贵,等等不一。
这一场大周朝的继承人之争,一言以蔽之,曰:“乱”。
所以此时静谧的禅房中,皇帝穆桢这轻轻一问,可不是寻常人家品评子孙学业品德那么简单,回答之人一字一句都事涉天下。
而有心于天下、胸怀逐鹿之志的穆明珠,藏身于供桌之下,事关自身,焉得不关情?她屏住呼吸,细听济慈寺大和尚要如何作答。
“阿弥陀佛。”济慈寺大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徐徐道:“千种人爱千般花,贫僧眼中的好,未必便是陛下心中的好。”他的声音沉静空灵,只听声音会让人以为是个悲天悯人的白眉大师,其实他年逾六十,仍不显老态,身形瘦削,目光矍铄,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风采。
从前穆明珠每次来济慈寺都爱看他,看着他就能想象萧负雪老了时候的模样。
这位济慈寺的大和尚,乃是萧负雪的长兄,本名萧定,字负暄。萧负暄是自昭烈皇帝时,便在朝中为官的,乃是昭烈皇帝为继任者选定的肱骨之臣。世宗一朝,萧负暄以右相之位,处理朝政二十载,并扶持穆桢上位登基。等到穆桢为帝时,萧负暄又做了五年的鸾台右相,受穆桢之命,亲自编撰《祥云经》,修筑佛寺,谁想这竟成了他遁入空门的机缘。宦海显耀三十载,萧负暄一朝顿悟,理去三千烦丝,遁入空门,在济慈寺做了大和尚,自取法号“怀空”。
于是十年前,鸾台右相萧负暄,化作了高僧怀空。
皇帝穆桢拦他不住,又提携他的弟弟萧负雪做了新的鸾台右相,但有机要烦难之事,仍是会来同并肩作战了近二十载的怀空浅聊几句。
据穆明珠看来,怀空就像是她母皇穆桢的树洞,是穆桢可以倾吐秘密的地方。作为一个皇帝,穆桢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无数人翻来覆去解读,她清楚自己话语的力量,所以许多话都烂在肚子里,偶尔她会到济慈寺来找这个树洞倒一倒。
此时听了怀空的回答,皇帝穆桢无奈一笑,清楚不会从怀空口中得到切实的回答,却也并不在意。
其实皇帝穆桢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瞻儿被底下人撺掇得心大了,已是救不回来了。”皇帝穆桢自己回答了问题,“眈儿胆子小,性子软,怕是要给人骗了去,他自己关起门来读书也好。穆武爽直,又有忠心,只可惜不得周氏旧臣容许。至于明珠……”
穆明珠没想到即将亲耳听到母皇私下对自己的评价,一颗心都提起来。
皇帝穆桢轻声道:“……倒是极聪明的。”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极聪明”便是母皇对她的第一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