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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侍年慢慢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却似死鱼一般,眨也不眨。他面朝僧灵罗与那小狐,呆呆地坐了许久,又转过头去,朝着石桌对面那人坐着。两人面前的石桌上虽然摆着一局残棋,却谁也不动弹,谁也不拈子,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能眨眼,仿佛两个毫无灵魂的死人。

那小狐躲在僧灵罗身后,看了半晌,觉得两人一动不动实在奇怪,便小心翼翼伸手在潘侍年面前晃了晃。潘侍年突然回头,吓得那小狐又躲回僧灵罗身后,只露出个脑袋看他。潘侍年却只是扭了扭脖子,又转了回去,呆呆坐着。

那小狐扯了扯僧灵罗的袖子,问:

“大和尚,他们俩这是怎么了?”

僧灵罗伸出一只手按在潘侍年肩头,轻轻道:

“潘侍年——潘神医,你可能听到我说话吗?”

潘侍年却毫无反应,忽然阿嚏了一声,揉了揉鼻子,似乎仍觉得不过瘾,又伸手指使劲往鼻孔里抠了抠,半天口抠出一只小苍蝇来,一口吞进了嘴里。

僧灵罗与那小狐张口结舌,互相看了一眼,齐齐瞪着潘侍年。

又呆坐了半晌,潘侍年却毫无动作,既不眨眼,也不吞动喉头,仿佛连呼吸都微弱得不存在似的。僧灵罗伸出一只手在潘侍年鼻子下探了探,觉察不出半点鼻息,又将潘侍年的腕脉掐了一回,毫无半点心跳。

僧灵罗在潘侍年额头上使劲一按,果然皮肤陷下去一个大坑。他又在潘侍年发际上细细摸索一回,照例拆出个线头来,一点一点抽出,潘侍年的头皮便像个面口袋一样,耷拉了下来。

那小狐掩着鼻子凑上去看,轻轻“咦”了一声,心道,这个潘侍年头骨的洞和雪里银别无二致,只是里面怎么如此干净。那腔子里像是被人细细打磨了一遍,沥干了血迹,又用上等的膏脂敷涂过,骨头莹白光滑,不带一丝肉渣血丝,仿佛随时等着一个新脑子在里面安家似的。

僧灵罗又走到对面,将对坐那人如法炮制,也剥出头皮下一模一样的一个空腔颅骨来。僧灵罗想了想,又解开两具行尸的袍子,见每人从檀中以下,用线系着一条长长的伤口,一直通到腹下曲骨。僧灵罗解开细线,那小狐只道里面五脏六腑会被倒出来,忙忙捂上眼睛。

待了一会儿,那小狐方在指缝间露出几条空隙,偷偷看面前的情景。他轻轻放下双掌,伸手在行尸空荡荡的腹腔摸了摸,只觉得手指所触之处,俱是一片肌肤的柔软温润,却毫无半点血污黏着。那小狐凑上去仔细看了看,那个腹腔被掏得完全空空荡荡,肌肤里的血被沥得干干净净,一身皮肉被炮制得像一床柔软锦缎一样,仿佛放一副肚肠进去,就可以在里面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那小狐吞了吞喉头,干涩地问:

“大和尚,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僧灵罗摇摇头,他所览古籍术法虽多,却对此闻所未闻。潘侍年昨日还是好好的一个活人,甚至还与安乐童子笑谈风声,屠戮雪里银——怎么转过头来,他自己竟变成了一具半死不活的行尸?另外那具行尸是谁?又为什么这两具行尸会出现在沈故园的院子里?

僧灵罗怕门外的管家醒来生变,便匆匆走入沈故园的房间查看。甫一开门,僧灵罗便觉得一股奇香扑鼻,似臭非臭,刺人得很。门框窗户四周俱挂着黑幛,半丝光也透不进,以至于僧灵罗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室中一张青玉床上,挂着一张红色纱幔,里面则悬满了无数红色丝线。

室内光线不明,僧灵罗还未看出那丝线上的异样,小狐却惊叫了一声,指着那些丝线道:

“那些线在动!”

室内没有半丝风,那些红色丝线却轻轻晃动起来,发出轻轻的叮咚脆响。僧灵罗走到近前,隔着纱幔,这才见到丝线的中间系着许多铜钱,而铜钱的末端则系着一只蠕虫。蠕虫被人声光影所惊动,在丝线上胡乱挣扎,铜钱互相碰撞,便发出轻响。

僧灵罗大惊失色,道:

“莫非——莫非——”

那小狐急问:

“莫非什么?”

僧灵罗恍然大悟道:

“是了,这府中阴煞极重,非用七煞铜钱阵无法镇住怨魂。也难怪沈故园要挑寺庙旧址当知府衙门,若是寻常宅子,怎么镇得住这些无端被夺了性命的生魂。我们到乌夜城不过数日,他已杀了一个雪里银——若真如青灵子所说,五通教在此布置十年,可想他们在此杀过多少无辜生灵!只怕——不好!”

那小狐见他不说,以为僧灵罗卖关子,忙摇着他的袖子,道:

“大和尚,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支支吾吾拖延时间?”

僧灵罗想起那日破七宿青龙阵时,青灵子用鸿蒙太初步天歌来点醒自己。他暗暗一推算,解释道:

“这房中按七煞铜钱阵之法,模仿北斗七星之势,不过摆出个小七关。单一个小七关,只能镇数个、或者数十个生魂,不足以成事;若与大七关相互配合,阵中布阵,一旦启动,只怕有将一城性命绞成齑粉之能——若到那时,即便是我,也回天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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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那小狐听得迷迷糊糊,还要他再讲,僧灵罗却掀起纱幔,拈起一个蠕虫,指尖一掐,立时捏爆了一个虫体。那虫子发出一声尖叫,仿佛是一个活人被杀掉了一样。僧灵罗将那个虫子的血肉在指尖碾了一碾,口中诵起诀咒,念念有词。只见红线上的蠕虫纷纷开始挣扎,仿佛正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煎熬灼烧一般,发出极为可怖刺耳的尖叫声。门外的潘侍年与另一具行尸,连衣服也不穿,就这么光秃秃地突然跑了进来,呆呆地站在床前,望着那些虫子,流下口水来。

僧灵罗催动真气,将无数红丝绷直,上面铜钱狂震作响,整幅帐幔不住抖动。那青玉床忽然在暗中发出荧光,激得铜钱金光四射,红丝纷纷搅做一团,蠕虫被绕成了一个球,在青玉床上乱滚。潘侍年忽然在床前跪了下来,将头皮一掀,那个蠕虫缠成的球滚进他的空腔,连带着红丝上的铜钱一挤,潘侍年的双眼里便滴出血来。

那小狐尖叫一声,躲在僧灵罗身后。僧灵罗催动周身无量妙,将那小狐护住。只见潘侍年朝他们伸出双手,往前踏了一步,即便屈下一膝,跪倒在地,嗓音沙哑道:

“救——救救我——”

僧灵罗见他能够说话,忙问:

“你是何人?”

潘侍年满脸冒出青筋,脸皮下仿佛有无数虫蛹浮爬滚动,痛苦非常:

“我叫潘侍年,鹧鸪城人,沈故园他——沈故园他——”

僧灵罗见他说不出话,忙在指尖聚了一点灵力,点在潘侍年眉心。只这点滴灵力灌注下去,潘侍年哼了一声,耳朵里滴出黑血来,又慢慢淌出几条蠕虫尸体。僧灵罗忙问:

“你可是桃依依的舅父?”

潘侍年脸色变了变,只是在极度扭曲之中,看不出究竟是后悔还是更加痛苦:

“依依——我对不起依依,我只是赌输了钱,邢家又肯出二百两银子,我——”

僧灵罗心知便是了,也不欲多废话,忙问:

“你怎么变成了江南神医?你怎么认识的沈故园?你怎么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潘侍年道:

“沈故园那个伪君子——我刚到乌夜城,正赶上城中瘟疫爆发,便自行开了几副药,打算治病救人,赚点小钱,没想到,没想到沈故园竟然找上我,不许我照方抓药,甚至不许我出售一切有关的药材——”

潘侍年说着,突然咳了一口血,喷出几条变成黑色的蠕虫尸体来,接着道:

“我心想,我潘侍年是坏事做尽,好滥赌,为了图几两银子,把外甥女卖给城中大户——可我潘侍年还不至于没有良心到,看着病人病痛而死,却待价而沽,听从官威摆布。我对沈故园说,卖不卖药,是我的事,有本事他就把我抓去大牢,没想到——”

潘侍年的一颗眼珠掉在了地上,爆出几条仍在动来动去的蠕虫,他用手捂住那个空眼窝,免得更多的蠕虫掉出来,喘着气道:

“没想到,当晚知府大人就差人把我带回知府衙门。我这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他妈的什么瘟疫。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知府大人自己。沈故园为了不让我继续卖药,将我剖肚取心,挖脑剥皮,生生将我变成了一具行尸,为他所用。沈故园不顾城中百姓的性命,硬是拖到城中人口十去其三,才开仓赈济,重开药方。沈大人不愧是天子门生,状元手笔,真是会收买人心——这一场瘟疫下来,城中但凡与他过不去的富商显贵,俱被他想了个办法感染而死;但凡活下来的,喝了他的活命药,哪还敢对他说半个不字?”

潘侍年忽然呕了一声,一口黑血喷了出来——他那个空腔子里哪里还有可以吐的东西,无非是蠕虫互相撕咬碾压,榨出来的虫汁罢了。僧灵罗见他摇摇欲坠,忙追问:

“你既然是具行尸,无智无识,那昨天回春堂中,我所见到的,究竟是不是你?另外那具行尸,又是谁的皮囊?”

潘侍年抬起头来,另一个眼珠骨碌碌滚落在地,无数活的死的蠕虫纷纷从他的眼窝鼻孔嘴巴耳朵不断涌出,他仿佛无痛无觉,脸上竟微微带着笑容:

“你可听说过,五通教的一种法术,叫做换皮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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