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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刺骨的寒风盘桓在奉天城内,久久不肯离开,或许人间动荡也能为天所感,奉天紧张的局势使得天亦为之叹息。
列强环伺、争斗不断的东三省最需要的就是能斡旋于诸方势力的统治者,李长川或许出身绿林,履历称不上光彩,可在任之时,善用制衡,把列强敷衍得皆大欢喜,又重视教育、经济,让生活在这片受各方觊觎、压榨的土地上的人们安居乐业,在烽火连天的乱世也能有瓦遮头、有米果腹。
当李长川的死讯流传至大街小巷,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李大帅一死,和他交好的各国外交官们是否还会做他接班人的朋友?原先由他签署的合约、条例、政令是否还有效用?日本浪人横行街市、欺男霸女的恶象是否又会卷土重来?更别说东三省内部也不太平,没有李长川这根定海神针,那些镇守各方的军阀们是否会服气李北寒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倘若不服,是不是又要激生兵变、叛乱?打起仗来,连奉天都不太平。
街上报童吆喝的声音都没原先中气足了。
含英拿了报纸进来,递给小姐,脸上神情恍惚,如坠云雾。
她早些年就满心满眼地盼着李长川两腿一蹬魂归地府,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又不敢相信。李长川真的死了?小姐如今,真的自由了?往后,再也不用去顾忌帅府、顾忌李长川了?这是真的?不是梦?
报纸的头一版就是李长川身着军礼服的大照片儿。
张玉衡略略地扫过报纸,这都多长时间过去了,李长川的死讯才见报,看来北寒已调度好兵马,做好应付一切变故的准备。李长川一死,奉天就是李北寒的奉天,关外也将成为他的广外——只要他守得住,要是守不住,那下一个死的就是他李北寒。
“葬礼……您也不去吗?”连翘小心翼翼地问。
含英冷笑一声:“去了怕笑出声儿来吧!我都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搬开了,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不知道帅府的柴房之中发生的阴私,张玉衡也不许人再提那天的事儿,只有帅府大管家和她身边儿的小太监连翘知道。含英看上去泼辣,其实心眼儿很软,那事儿让她知道了,还不知她要哭成什么样子。
张玉衡放下报纸,若有所思地道:“帅府,递帖子来了么?”
含英道:“没,兴许待会儿就来了。”
“报上都登了,还没人来,那往后也不会有人来了。”
张玉衡心口闷闷的,不知道北寒这会儿怎么样了。
他恨李长川,但对北寒,李长川的死亡不知要带来多么大的冲击。放到过去,他当然不会不管北寒,可如今情景不同啦,北寒是有媳妇儿的人了,就算伤心欲绝,也自有帅府的少奶奶去安慰,哪儿轮得到他一个外人呢?
李长川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死了,也只是个死人罢了。死人再也不能侮辱他、虐待他、折磨他,他终于解脱了,从这漫长的噩梦之中。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他还年轻,还有很好的前景,他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世上,不用仰人鼻息,委曲求全。
张玉衡恨不得请个戏班子来唱他三天三夜的大戏。
这场波澜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恐慌影响到人们的生产生活之前,李北寒就理所当然地加冕为东三省巡阅使,总督三省内一切军政事务。他去电北平,提拔自己的心腹,其实在发电报之前就已将实权交到这些人手中,为此还不惜杀掉好几个仗着和李长川一起打过天下胆敢同他叫板的老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
张玉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钱也赚得盆满钵满,偶尔影影绰绰听到他的消息,也只是笑一笑,从不追问。如今北寒也是一顶一的大人物啦,过去的荒唐事儿,哪儿还有重提的必要?他可不想作践自己,也不想去作践另一个女人。
如今青年学生们都在提“婚姻自由”、“一夫一妻”,这可真是从没听说过的好事儿,不知过去处处留情的李大少,可也想过同他的妻子做一对儿干干净净的好夫妻?张玉衡嘲讽地想,怕不会,男人嘛,都一个样儿。
还没一个月,奉天就又热闹升平起来,街头扛着枪的兵不见了,堆起来的防御工事也没有了,只是黑龙江总督换了人做,军政署也大大地换了回血,光景和李长川还活着的时候大有不同,不过,权力过渡还算平稳,没出现大规模的叛乱——要是李长川知道了,或许会乐地拍棺材板儿。
一切安稳下来,帅府又在奉天最大的饭店举行宴会,宴请各国外交官和他们的夫人们,以及奉天的政客军官、商界名流。主办这场宴会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北寒的新婚妻子朱娉婷,她刚结婚就遇到了这么大的变故,换做寻常女人该要不知如何是好了,但她很镇定地陪在丈夫身边儿,要和他一起度过这次危机。
张玉衡当然也受了邀请。
含英看小姐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您……去吗?”
张玉衡垂下眼,睫毛颤了颤,说:“当然要去。”
', ' ')('不但要去,还要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如今,他可不是帅府的二太太啦,他有自己的生意,和谁比起来都不逊色,没人能再贬低他、轻视他、嘲笑他。张玉衡挑了很华贵的旗袍,外头披一件貂皮云肩儿,画了眉,唇上还涂了大红的胭脂,他要让人知道,他不是过去的他啦,他自由了。
张玉衡去时,宴会已开始了好一会儿。
石宣海正和一个外国商人攀谈,瞧见他进来,眼前一亮,和洋人告罪,大步走过去迎他,“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张玉衡笑了笑,说:“哪儿有什么好不好的,日子总要往下过。”
石宣海邀他一起跳舞,他也没推辞,把手搭在年轻人肩上,在舞池中慢慢儿地和着节拍动作。石宣海个儿也不矮,要稍稍低着头和他说话,给人感觉温柔极了,仿佛把他当成不得了的宝贝。
石宣海是和他表达过好感的。
“说是还在查刺客身份,可我听说真正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石宣海低头,附在张玉衡耳边,轻声道:“是帅府的二少爷,李北珩。”
张玉衡不动声色,说:“这话你也敢说?当心下一个挨枪子儿的就是你。”
石宣海仿佛觉得他是在关心自己,这关心弥足珍贵,眼睛更亮了,唇也不肯在他耳边起开,喃喃道:“和你说,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还要和李大少告我的黑状不成?玉衡……我知道,你不会。”
张玉衡心里觉得别扭,这个愣头青,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他的名字,难道一点规矩都不讲了么。他要回话,又让一道阴寒的目光刺的搭在石宣海肩上的手针扎似的疼,他手指动了动,随着节拍,不动声色地循着那道目光望过去。
……是李北寒,当然是他。
舞曲还在继续,石宣海又在好声好气地和他说些趣闻,可张玉衡的心已不在这儿了,他此刻想的,都是北寒怎么能瘦成这样?连脸颊都凹下去了,一点儿肉都没有了,看上去既阴沉、又冷酷,哪儿还有过去风流不羁的样儿?
他知道,李长川一死,北寒势必会遇到天大的难题,凭他的本事,也一定能熬过来,可没想到,他居然受了这么大的折磨,居然……居然瘦成了这个样子。张玉衡把目光放在石宣海肩膀那儿,可心里忍不住完去想北寒阴沉的目光,北寒知不知道,那把要了李长川性命的枪是他给李北珩的?李北珩又还有没有命在?
他想着想着,出了神,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舞伴儿。
石宣海开玩笑道:“你也看见了,李大少可一直在盯着你呢。”
张玉衡没理会他的调侃,撂下一句“我要用洗手间”,没在意石宣海说些什么,就匆匆离开了舞池,恰好这时舞曲终了,他的离场也不显得怪异。他心思很乱,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北寒……为什么那么看他?
他还没走到洗手间,就让人抓着手腕拉进拐角处的包厢,被按在墙上,动也动不了。
张玉衡眨眨眼,别过脸,说:“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李北寒阴沉地看着花枝招展、处处留情的二妈妈,冷笑道:“您是帅府的二夫人,这是帅府的宴会,您是客?”
“我说过,我不想再和——”他顿了顿,放缓声音,说:“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不能把气出在我身上。”
李北寒掐着他的下巴,逼他转回头来,阴鸷的目光落在他唇上,心里想的,是李北珩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说过的话。
“你不想问我,李北珩还有没有命在。”
张玉衡心底一凛,“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李北寒低下头,在他唇边,冷冷地道:“他不是你的姘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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