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获可真不少。”忽然,有个年轻的姑娘声音赞叹道。
——“所以,你就坐上了这条船?”又有个声音回应,这次的声音更加柔润。
少女和鸬鹚都不知道,这条船上还有两位顺道载上,也当然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她们打算过湖去,又恰好碰见了这艘小小的渔船。
一位,是坐在船尾低头看波纹的文学之神。
另一位,则是站在船边,眺望远山的爱情之神。
她们是今天在附近不期而遇的——哪些神明和哪些神明偶遇,这样的事并不稀奇。也并不有趣,她们的岁月都熬得挺无趣,因此就算相遇了,也没什么旧情要叙。
本该如此的。
——“爱情是什么?”若若问,这问题一路上,已经重复了数十遍。
“……都说了,我不知道。”雅雅再次回答。
若若立马调侃道:“你不是爱情之神吗?不是还自己经历过吗?哎呀呀,梦中相会,啧啧啧,好浪漫。所以,你不告诉我爱情是什么的话,我就把你的那点情史抖给老太婆听。”
雅雅的往事从未说给别人听过,而若若之所以知道,则是因为——那个人将这段苦短的故事,写成了文字,身为文学之神的若若,就用那双慧眼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真,真的不知道啊。”被威胁的雅雅很是为难,干脆也坐了下来,抱着膝盖陷入了苦恼,“你这种问题实在是……我该怎么回答嘛。”
“认真告诉我就好了,反正你是爱情之神,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了吗?”
雅雅抓了抓头发,沉思了一会儿。
“爱情……就是……就是……啊啊啊,你自己去体验一次就知道了!讨厌你。”
“体验一次?和你吗?”
若若这句打趣的话,把雅雅吓得不轻,她差点掉进湖里。
“开玩笑的。”若若嬉笑了一会儿,又说,“换个方式问你吧,那个……经历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有九成的痛苦,还有一成的喜悦。”雅雅面色黯淡了不少,“但那一成的喜悦,也短暂无比,转瞬即逝……不过呢——有过那一成的喜悦,就足够了。”
“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对,不可否认就是自找苦吃……但,这就是爱情。”
雅雅怀念而坚定地说。
二人的闲谈,也落到了船尾身后的涟漪中,渐渐散去。
船靠了岸,少女熄了渔火,拎着今天的鱼获,和鸬鹚一起踏上了归路。
而两位船客,也在岸边驻足。
“该走了。”雅雅说。
若若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
雅雅微微一笑。
“谁知道呢,走到哪里都行,哪里都没有区别……不是吗?”
“也是,反正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人生?我们是人吗?”
“不觉得这样说,会更有意思一点吗?”
“你还真是喜欢自嘲,不过——也不错。”
“下次见。”
“嗯,下次见。”
虽然下次,大概就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她们四目相视,各自眼中都还留有些不舍,但却没那么多杂谈,可以消磨掉这过于漫长的时光。
湖畔芦苇摇曳。
这场短暂的不期而遇之后,她们便各自远行了。
雅雅向着湖边走远了,若若则跟在少女和鸬鹚留下的足迹里,朝无名的深山里走去。
这次,若若跟上去的理由倒是和爱情无关,她只是觉得那湖中的鲢鱼实在是过于肥美,所以想试一试滋味。
到时候,一小块从鱼腹上取下的肉,就那么悄悄飘到空中,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定会把这个小姑娘吓到。若若忍住笑意,心想又能恶作剧一番了。
没走多久,一幢泥瓦房,出现在了林中的一小片平地上。
房外挂着晒干的玉米和辣椒串,还有个架子挂着几条腌鱼,若若稍微有点惊讶,因为这种隐于世外的农人居所,实在是很少见。
——“……啧。”
若若停了下来,因为几只被养来看家护院的大鹅,正绕着房子悠闲踱步。若若相当讨厌这种动物,它们的战斗力很强,而且又很有领地意识。
某种意义上,养鹅比土狗还要更能看家。
另外,不知何故,它们还似乎能察觉到一些不属于人间的特别的东西,比如现在,其中一只就直勾勾地看着若如。
若若绕开了它,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少女刚刚处理好鱼,将它丢进了水已烧涨的砂锅里,又配上许多佐料和香料,就这么一锅闷了起来。另一边,炉灶上还蒸着饭和野菜,份量倒不少。
麻利处理完这些以后,她才走到了另一个小屋子里。
那是鸬鹚的居所,还有三只刚刚出生,羽翼尚未丰满,却漆黑如母亲的幼鸟鸬鹚。
她分了几条小鱼给自己的好伙伴,又拿了些虾米去喂它的幼崽。
在门外默默观望的若若,心中闪过一些念头。
——她们的平静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吗?也许不能。
这时,木屋吱吱作响,似乎是有人推开了门,脚步声非常轻而迟缓,来者是个相当苍老,却精神饱满的老人。
“——你是?”老人缓缓问,同时,老人暗淡的浑眸里,浮出一丝惊讶。
“……你,看得见——我?”出现在若若面前的,是位很特别的老人。
神态柔和,脸上饱经风霜,皱纹深邃,皮肤也已十分松弛,可却读不出她的年纪究竟有多高寿。
她背着的背篓里,装着不少时令野菜,一小捆折耳根,几把龙爪菜,还有些个头不小的野菌子。也许是在山间行觅了一整天,至今才晚归,所以那件单薄的袍衫上,沾满了鬼针草和泥土,这证明她的手脚依然健朗。她的腰杆也依旧挺拔,极有气质。
唯一让人觉得困惑的,是她的眼睛,和常人不同,有层暗淡的琥珀色。若若仔细才发现,这位老人的五官也有些和东方人不同,要更偏向西方一些,深邃、高挺。
回了神,就连她也久违的惊讶不已。
“你看得见我?”若若又问了一遍。
“……你是?模糊有个影子……有些看不清楚。”老人的口音很奇妙,带一些湖南的口音,又有不少英语的音调——“又不像是那些死去的亡灵……”
听到这,若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因为老人的话,让她很是愕然。
“……你果然看得见?”
“隐隐约约。”
她们无疑是在交谈着的。
“——我……呃……我那个,我没什么恶意……你,你是?唔……”
若若的话支离破碎,因为这是她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之前也更是闻所未闻。和人类交谈?能被人看见?真是开玩笑……
但老人的态度,却十分平和而淡然,她随意地放下了背篓,缓缓说道。
“既来之,则安之,想必,您是一位特别的客人。”老人扬了扬手,“请入座,我们慢慢聊吧。”
若若犹犹豫豫坐了下去,不知自己在老人看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她很少这么惊慌,几番怀疑老人只是一介游魂,却显然不是这样。
她是活着的人,而且,能看见这个世界的一切。
“你……”若若本想立即询问。
但之前在喂食幼鸟的少女走了出来,打断了她们。
“老祖,晚饭焖上了。”
“好,今天收获如何?”
“普通,老祖呢?”
“普通。”老人眼神瞟了一下地上的背篓,少女立即走过去抓起,走向了厨室——在此之前,她忍不住问,“又有那些朋友来了吗?”
老人摇摇头:“不,这次的客人,似乎要更特别一点。”
“……唔,那,那我去做饭。”
“嗯。”
少女嘀咕着什么走掉了,看起来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之后,老人才也入了座,将燃油灯点上,让房间更亮了。
“见笑了,因为偶尔,会有些亡灵来这里。”
若若生怕自己也被当成亡灵,赶忙说。
——“我叫做若若,是从文学中诞生的神明,虽然和你所理解的神明也许不同。”
“……您是,神明?”
“是的,虽然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能看得见我的人,但还请你对我敬畏一些吧。”若若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请不要害怕,我只是个过客,不会做什么。”
“那您是为什么来到这里?”老人没有质疑,反而语气更显尊敬。
“只是在寻找一些答案而已,别在意。”
“我不向您顶礼膜拜,不会触怒您吧?”老人微微低头,“毕竟,我所信仰的,并非是您这样的神明。”
“无妨,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膜拜——你好像并不惊讶?以前也遇见过类似的事吗?”
老人摇摇头,慢慢叙述:“上了年纪之后,渐渐能看得见一些亡灵……再说,人老了,对什么都看淡了,有您这样的神明存在,我也能接受。”
若若觉得这老人很不一般,隐于世外且如此从容。
“你有信奉着什么宗教吗?居住在这里,是在做什么修行吗?”
“我什么宗教都不信仰,只信仰这个深邃的自然世界。居住于此,只是为了避开乱世,抚养后代,度过晚年而已。”
若若稍微猜到了一些,这老人的年纪恐怕相当高龄,也许过了百岁还多不少。而精神状态却如此高深……那么,偶然间连上世界的常理,能窥探到神明的半张面孔,也勉强说得通。
她的精神领域抵达了极境,这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若若这才想起,某尊神明曾提到过,如果有面前老人这样的人类,那也许能看得见她们。
恐怕,面前的这位老人,正是这个文明诞生的几千年里,第一位真正达到这样境界的人类。
“你是……异邦人?”若若看着老人琥珀色的眼睛问。
“严格来讲,不。父亲是位传教士,母亲则是尼姑——所以才有了这张容貌……因此,年轻时经历过许多歧视,也得到过不少优待,呵,老了之后,倒觉得那些回忆很值得玩味。”
她并未多说,若若也没有去问,只言片语里,已经足够听出这位老人半生的跌宕起伏了。
神明和人类的谈话暂时陷入了沉默。
若若看着这简陋的屋子,又听着窗外轻柔的夜风,缓缓说——
“在这里的生活,很平淡吧?”
“是很平淡。”老人淡然讲述着,“但这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了,从山中获得一点点足以果腹的赠礼,成为这座山中自然运作的其中一环。然后……死在这里。”
若若知晓,因为世事数千载,人们尽皆是如此活着,因为这也是自然之中的一部分。
既从世界中得到食物,代代延续生命,也将尸体留在世界慢慢腐朽。偶尔还会因为这个世界的灾害,而失去许多。
“这就是自然的运作之理。”
若若颇有感触地说,而这也是她们神明一生观望的景象。
又闲聊了几句,门内传来了少女稚嫩的声音,似乎是在告诉老人,可以吃饭了。
若若站起身,觉得自己不该继续耽误他们,因为这餐晚饭吃得已经很迟了。同时,她头一次有了想留下的地方,留在这里,见证老人的末路,送她一程——还能聊很多很多。
但——若若摇摇头,将心中的这个想法赶走。
老人已经很老很老了,不该打搅她的人生,不该占用她注定只剩一点点的岁月。
若若藏起心中莫大的失落,最后看了一眼她琥珀色的眼,却从中读出了几分欲言又止。
“神明,您可否听我几句话?”老人缓缓说出口。
“请讲。”
“我算得清自己的寿命,虽然还有个几年,但我死后,却没人照顾那小丫头了。”
“……没有其他亲人了吗?”刚问完,若若就后悔这么问了。
“嗯……若非如此,我一把年纪,也不会撑到今天,抚养她。”老人苦涩地说,“所以,我可以有幸求得神明的庇佑,让她有段平稳的人生吗?”
若若的眼神垂下了,嘴角也坦露自己的无可奈何。
“……如果向神明祈祷有用的话,我也想这么做。”
老人稍微有些遗憾,但更加坚定地说——“那就只能祈祷,她能自己茁壮成长了……”
“我也为此和你一起祈祷吧。”
她们四目相视,都无奈地笑了笑。
临走前,若若忍不住问了出来——
“多嘴问一句无关的……那个,爱情是什么?”
老人稍稍一愣,笑着说:“……神明也会对人类的七情六欲感兴趣吗?”
“嗯,会感兴趣。”
“爱情嘛,就是冲动盖过了理性,跨越一切,无视任何规则,也不讲道理,有喜有悲的东西。”老人抚摸着自己的银发,稍作思考后,又补充了那么几句——“言语没办法描述清楚,每个人也有各自的想法,很抱歉,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
“谢谢,已经足够了。”
若若走到了门前,背对着老人,将忧愁斩断——
“好了,我该启程了,聊得很开心——你也快去吃晚饭吧,你的亲人还在等你。”下山时,若若心中留着些惆怅,始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