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厅里竟忽地凉得很,像是外面河上的风一夕之间全都灌了进来,吹得满身萧索,人人背脊上都寒毛直竖。
只是再凉,也凉不过楚滢此刻的目光。
“苏大人,你怕是喝多了。”她轻声道。
她已经褪去了素日和气的外衣,话音里的威慑之意明白地显露出来,让人无法忽视。
尽管人人都心知肚明,这知州刘钰没有那样大的胆量,将府衙里伺候人的侍儿都随意敬献上来,供陛下金玉之躯受用。她敢这样做,必是事先得了授意。
然而,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明晃晃地挑破,半分也不给陛下留脸面,哪怕是苏锦,这也……
满室噤若寒蝉中,只有苏锦一人不慌不忙。
“臣没有。”他微微笑了一下,却像是苦涩,“臣身为帝师,只是行教导劝谏之责而已。”
楚滢挑起唇角看着他,神色难辨。
“苏大人想劝谏朕些什么?”
“陛下金尊玉贵,即便要选人侍奉在跟前,不说出自何等簪缨世家,至少也该是出身良籍,方不辱没了皇室门楣。”
他淡淡一眼扫向那小侍,轻描淡写:“他的身份不妥。”
那小侍在跟前站了许久,本已是落了难堪,再让他这样一说,越发无地自容,眼眶红红,原是要哭的,撞上他在朝堂上能震慑百官的眼神,又硬生生让吓了回去,垂着眉眼,不敢出声。
楚滢瞧在眼里,就止不住地泛上冷笑。
“哦?那苏大人以为,当如何做才好?”
她神色已是相当不善,席间有与苏锦无甚仇怨的,已经悄悄向他递眼色,意在劝他知难而退,不可仗着陛下素日厚待他,当真忘了分寸。
不料苏锦却像是坦然自若,甚至对答如流。
“依臣所见,便该让刘知州将他领回去,从前如何,往后还如何。另外……”
他抬眼看向刘钰,不假思索,“刘知州一味逢迎,举荐失当,理应受罚。”
“苏锦!”
楚滢骤然拔高声音,将满室的人齐齐吓了一跳,有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从各个角落里传来。
有几个胆小些的官员,已经四下里偷眼打量,膝下发软,心里揣摩着何时该跪。
那小侍更是没经过大风浪,哪里经得住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就挂了泪珠子,抖得像是风中残叶似的。
楚滢瞥了他一眼,冷声冲刘钰道:“带下去。”
又看看匍匐在厅堂中央,恨不能遁进地里去的那些舞伎乐伎。
“这些也一并退下,别碍朕的眼。”
刘钰自打方才起,连一声赐座都没听见,在这暗流汹涌中杵了半天,正叫苦不迭,闻言立刻一叠声地答应,飞快招呼了那些人,低头哈腰地就退出去。
连带着她自己,也只当是得救了一般。
帝王的盛怒之下,只有苏锦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讽般的笑意。
“陛下这是在和臣动怒吗?”
楚滢望着他,像是咬了咬牙,竟也被气得笑了。
“苏大人以为,朕不敢?”
“不,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臣在朝中这些年,如何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他忽地扬脸一笑,竟有几分明快,“只是,陛下唤臣一声老师,向来待臣敬重有加,颇多照拂,臣这些时日以来,从不曾被陛下疾言厉色过,且为此常感念于心。”
“……”
楚滢在他轻柔的语气里,狠狠一怔,目中现出一瞬间无措。
“苏大人……”
她不自觉地抬了抬手,像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去牵他,然而还未触及他衣袖,却见苏锦的笑容骤然转为讥讽。
“臣从没有想过,陛下有朝一日当众苛责臣,竟是为了区区一个侍人。”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楚滢眼中刚浮起的一丝暖色,即刻又隐了下去,反而换上了几分不耐烦。
“苏锦。”她沉声道,有明白的呵斥意味。
苏锦从椅子上站起了身,退开几步,庄重地向她行了一礼,神色肃穆。
“先帝临终前,将陛下托付与臣,授臣帝师一职,臣便自以为应当事无巨细,匡扶陛下,以求海晏河清,天下安宁。”
他道:“陛下此番出巡以来,日日耽于游乐,疏忽政事,已令百官侧目。如今又不顾礼法,竟要纳奴籍男子入宫,若要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笑柄?臣在其位,便无法……”
“放肆!”
他的话音骤然被打断,只见眼前楚滢一张脸紧绷,目中燃着怒火。
他还未如何,席间众人全跪下了,哗啦啦一片,目之所及,皆是宝髻珠钗,匍匐于地。
“陛下息怒。”
一转眼,满室里站着的,竟只有他一个。
楚滢端坐于上首,笑得生凉,“苏大人,你口口声声倒是磊落,你自己信吗?”
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微皱了眉头,“陛下之意,臣不明白。”
“他不过是个侍儿,朕还不曾开口,要予他什么册封,他是奴籍还是良籍,真有那么重要吗?你究竟是站在帝师的位置上,来教训朕,还是……”
她勾了勾唇角,辨不清是轻蔑抑或暧昧。
“还是,你将自己视作朕的枕边人?”
“……”
苏锦的身子猛然一颤,平静到此刻的脸上,才忽然现出了几分苍白。他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一个字,好像单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