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父丧,石青更是体会了人间辛酸。消息一到,母亲便已晕倒,后事杂务一概不能过问,每日里痛哭失声。久未露面的石家远房族兄立刻过来,摆出家长样子就要处理一切,并要收了屋子,将她娘俩赶到族中养堂。母亲只知使她下跪求情,但愿看在她们孤儿寡母份上照顾一二。石青哪肯听从,咬牙怒道:“眼下我叫你一声‘伯伯’,不过是看亡人面上给你尊重。我父尸骨未寒,你便如此欺辱我们未亡之人——现如今,你们倒站出来说我父是石家子弟。当年天大一场冤枉,你们一个个又在哪里?——更遑论,某年某月某日石家祠堂,你们已当众将我父从族谱中除去,讲明生老病死概不相关。那文书在县衙存着,墨迹尚且未干,你便要和我们孤儿寡母衙门相见不成?”那人恼羞成怒,哪里应她一个小儿言辞,转身就要命下人动手搬物。家中几个年久老仆早看不下,纷纷捞棍棒桌椅来拦,眼看就是一场恶斗。此时幸有石楷敬几个画友吊唁,均是在当地有几分头面的,见此情景,自然拦阻。那石氏自知理亏,才只得讪讪去了。
石青一腔愤懑,顾不得悲伤。只得和老管家商量着父亲后事,一切迎来送往。这场丧事从头至尾,居然一滴眼泪都没落下。行柩摔盆,本是儿子份内,楷敬无子,只得石青代了。瓦盆“噗”一声落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咬牙瞪眼,生生将那泪憋回去,只要自己睁大了眼睛,看清周围一干人模样。
此次回京投亲,也是千万个不情愿里拣出来的但愿。只听说姨娘年轻时事事好强,处处不肯落于人后,且相貌天资都是上等,为人极是爽利潇洒。姨父宋修业,官声显赫,听闻极重情义,想必会对她们母女照拂一二。母亲心愿,最好能寄在宋府之内,这样既保障安全,又能省些银钱。然而姨娘之于石青,从未见过,说到底不过是个陌生人。想来像姨父这样官职,总有些事不想外人知道;又寄居人下,行动坐卧都受限制,大户人家规矩想必极多,自不能随心所欲。不如在宋府附近,赁一小宅,走动方便,且进退得当。
石青更有心中一番委屈:寄人篱下,承人恩情,世人皆知当心存感激,涌泉相报。却不知有多少人晓得,那被助之人,求助之时先要认了己不如人的窘境,得助之后更要逼自己做些未必愿意的报恩,更要承受周遭或可怜或轻视的目光——若这窘境因己而来,承受这些倒也罢了!只她石青,自问从未做过一件致她落到如此窘境的错事,想来也不比那些深宅绣户里的小姐们痴傻,也算勤奋自律,且能忍同龄女子所不能忍。现下却要什么都没做错的她,自己将自尊扔到地上狠狠去踩,再在未必强过自己的人面前做低伏小——
——想到这里不由再狠狠咬牙,将心思压下:这窘境来处,不过是父母。承了父母血脉,自要连其他一并承担。有些人得了高处,自有另一些人要在低处。自己不过没了父亲,庆幸还有亲友可靠;更有人生来父母双亡,残腿断臂,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造化弄人,命致如此!恨只恨自己年幼,一切不能做主,眼下情境,随遇而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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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姐妹相见,姨娘张口还未说些什么,母亲已扑在姐姐怀里,“呜呜”不止。
碧彤愣怔一瞬,便将君若环入怀中,轻抚安慰,少不得陪着掉了几点眼泪。哭罢多时,命人打水净面,一边握了君若手,细细端详。才道一句:“君若,这些年,辛苦你了”君若便又泣不成声。
碧彤无奈,伸手拉石青到近前“这便是青儿?”说着打量起来。
石青抬头,只见一不到四十妇人:锦衣绣裙,高髻簪花。身量不高,略显发福,皮肤白净透红,泛着健康之色。长容脸,下颌已隐现重叠之态,鼻挺嘴丰,长眉入鬓,可想当年貌美。只一双猫眼,瞳孔微黄,眼角轻挑,烁烁放光,此时正锥子样在自己身上刺来刺去——石青一个激灵:姨母看自己目光,竟无一丝怜爱之意。似是审视,又像估量,不由生出一凛寒意,一时愣在原地,竟忘了开口喊人。
君若见石青如此不知礼数,忙提醒道:“整日里念着你姨娘,今日终是见了,竟连话也说不出”。
石青方才恍然,轻声叫:“姨娘”,便低下头去。
碧彤轻笑,转向君若:“青儿生得着实乖巧,任谁见了都心生怜爱。”
君若经此一提,心事又起,叹息一声:“姐姐莫只看她生得乖巧,性子实在极别扭。只恨久居那汀州苦寒之地,身边又没个知书达理的姐妹做榜样,整日里四处疯玩,与小子没甚两样。别家女儿都是天真细腻,最能体会父母之心。单她粗笨闷愣,父亲去了,竟没怎么落泪,竟像去的是别人亲爹……”说着泪水又起。
石青低着头也是一声轻叹:一共两人过活,一个软弱便已够了。剩下那个,再无脆弱的资本。母亲既已哭了,自己只能睁大了眼。
碧彤眉角轻挑,只道君若多心,石青年纪尚小,此次回京,不出几年定然出落成大家闺秀。一面又提起当年姐妹未出阁时的趣事来,连带当年中京种种,现下变作何样。不觉已是掌灯时分。
这时进来一个伶俐丫头,道了万福,朝众人一笑:“老爷下朝,听说姨奶奶和表小姐到了。命人在丛桂轩设下家宴,请姨奶奶和表小姐移步过去呢。”
☆、家宴(一)
这时进来一个伶俐丫头,道了万福,朝众人一笑:“老爷下朝,听说姨奶奶和表小姐到了。命人在丛桂轩设下家宴,请姨奶奶和表小姐移步过去呢。”
碧彤喝口茶,问道:“明儿可曾回来?菡儿和顾言呢?”
小丫头再笑:“明少爷听说姨奶奶和表小姐至京,特推了太学同窗邀约,好容易赶了回来,这会儿怕已在丛桂轩。妙菡小姐和顾言少爷才从万卷堂下学,翡翠已去告诉他们,想是过去他们也就到了。”
碧彤这才放下杯子,施施然向外行去。边说道:“君若你看我,只顾着说话,已这般时候了。”
一行人出了屋子顺回廊向北,才行数十步,那小丫头便打着灯笼向右手假山中走去。石青这才注意,一条鹅卵小径,曲折于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中。亦不过数十步,却已转了好几个弯,隐隐有桂花香气愈来愈浓,想来“丛桂轩”就在不远。再转过来,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一小阁在水中灯火辉煌,其中人影瞳瞳,那倒影晃在水中,早被粼粼波光恍碎,明灭似非人间。细看过去,方池一角被一横桥切断,那小阁就立在横桥之上,南北见水。推南窗可见大半方塘,并水中月影摇荡,远观挑檐飞拱,都成月下剪影;推北窗可见月下小山,丛桂线菊,摇曳风中。
石青心中赞叹,果真心思巧妙,听闻这宅子是姨父宋修业闲暇时自己弄的,不由对那传说中的人物更好奇几分。同时心上渐渐涌起一丝不安:这中京果然不同那汀州偏远之处,不由更谨慎几分。偷眼看母亲,却见她并无惊艳之色,半晌恍然:父母离京之时姨母早已嫁了姨父几年,这府里想是当年母亲常来常往的。
一行人进得门去,便看见好几个人纷纷站了向这边涌来。
为首是个四十多岁男子,想来必是宋修业。石青目光瞬间全被吸了过去:一看之下,才觉姨父竟和想象中全然不同。
她本以为姨父身居要职,定然不怒自威,让人平白生股敬畏之情;且听闻姨父科举出身,做得一手好文章,又随意间就摆弄出这样精致雅淡的园子来,定然有种清高出尘之态。但眼前之人,却既无威压之气,又无出尘之姿。一袭灰色雅缎常服,全无半点刺绣,身量较寻常男子稍高,略显清瘦。一张长脸,颧骨略现,人中也稍长,颌下竟是一缕山羊胡。要说这样轮廓,定是有几分滑稽意味的了,偏他有如此饱满的一只额头,有又一对浓黑剑眉,鼻直口方,把那几分玩笑之色中和得不见踪迹。只可惜一双细眼,总睁不开似地,给整张脸一种分辨不清的模糊感。随身气质温和,满脸笑容和蔼可亲。
宋修业这里一见她们母女就笑道:“一别十年,终又相见,君若竟没什么变化!”
母亲连忙行礼,并拉了石青拜过。
一旁姨母感叹:“你这一说‘十年’,我才晓得岁月催人……”
石青见完礼抬头,稍一侧目,竟愣在那里。姨母说些什么全没听在耳里,满心满眼只剩了女子一双眼睛——那样一双眼睛!
恍惚间,她想起儿时秋天夜晚,伏在拱桥边看月亮。周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只听见淙淙流水轻抚河岸,偶或一声虫鸣,更显夜色寂寂。那天上月,在上半个拱里的云间穿行,水里月,在河中下半个拱里粼粼颤抖,匀和了天上疏星微云,并岸边树影山阴。你只觉那粼粼颤动中有无限重境界:天啊、云啊、星啊、风啊、树啊……虫鸣啊心跳啊,一齐一齐都揉碎在那颤动中,揉碎在那双微微颤动的眼眸里。你会想起晨间纯白花瓣上的露珠,幼猫胡须尖上带着奶香的娇唤,黄昏里映着夕阳微风中摇曳的粉色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