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览如梦.温如春篇)
我见过那样一张脸,那是一张叫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或者,是在我兜兜转转几千年的光景后,依然不法忘怀的。
记得那天秦城下了很大的雨,这样的天气在这里很少见,我抱着我的琴路过旗山书院时,见过她一面,素色的菱纱遮住了脸,也算不得是见过她的面,只是陷了她的双眼,眼中荡漾的,像春水的波痕,柔柔得敛着若隐若现的天光,她躲过我的目光,颔首致意,退回长长的雕栏回廊之后,只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隐去门口,瞧不见踪影……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再相遇,已过渐入深秋,我返回秦地,那日微雨连绵,遇上她,也会遇上雨,她已经摘去了素纱,微微皱着细叶柳眉,凭着那双生的极为好看的眼,我一眼便认出来。
这日我并没有撑伞,很冒失地闯入她躲雨的檐下,即便我离她还有几步远,她也像受到惊扰,连忙侧退好几步,屋檐顺流下来的雨沾湿了她的一袭紫衣,像浸染的墨色,倏而晕开。我便不好打扰,静立躲雨罢了。
“小女子宦娘,初夏时节便听过公子在客栈与那横山道人斗琴,”先开口的,竟是她,我有些错愕,“那道人虽然艺高一筹,可从他的琴声中,却听不出公子琴声中的感情,公子琴曲尽是悲欢离合,山高水长,会让闻者欢喜忧虑,纵情山河。”
我未曾想到,她竟是这样一位知音,众人只晓我善琴,不解我琴意,总以为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娇纵世家子,却不明白我所意会的自由与情怀,而她竟是这样一位令我神往的女子。
“小生温如春,多谢姑娘夸奖,方才听姑娘一席品鉴,料想姑娘定也是善琴之人,敢问姑娘家住何处,择日好登门拜访。”我这才胆子放开些,诚挚地想邀她改日一同抚琴,可我羞于将早就心仪于她说出口,便将意向提亲之事不了了之……
“我……”她面露难色,似有意避开我,抬头看了看渐晚的天色,“我不方便透露,天色也不早了,家里人该着急了,我该回去了,若是有缘,自会再相见。”
她没再多留,冒雨离开了,消失在迷茫的山雾中……
后来,旗山书院荒废许久,我与她常常相会于此,她总是穿着那一袭淡淡的紫衣,妆容每日一般无二,我总以为,她一直待着这里从未离开过。
“宦娘,你同我成亲可好?”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会不会理会我的求亲,只是我自己明白,我是爱上她了的,自打那个初夏的惊鸿一瞥,我便从未忘记她,她的一颦一笑又是如此霸道的占满我整颗心,至此便再也装下除她以外的任何人。
她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继而站起身来,凝望着远方而不看我,“天色晚了,公子早些回去吧,若是有缘的话……要是有缘的话……”
她哽咽了。
我心疼地上前想要抱住她,可就在我把她环进怀里时,她如同这袅袅的烟雾一般,四散而去,了无踪迹,我沉沉地昏了过去,再醒来,已不知过去多久,亦不知在此地发生过什么……
往后数年,我总觉心中有个郁郁不结的疙瘩,有那样一个女子陪我在林中抚琴曲……不过她好像离开了我,可我始终相信,她定有自己的苦衷,而我并不在乎她会不会回来,只是从未道过一句相思,真叫人遗憾。
(一览如梦.赵宦娘篇)
要是有缘的话……缘分这种东西,妙不可言。
他对我是一无所知的,连我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这大概也怪不得他,第一次相遇,我明明是人,只是造化弄人,再相见我和他便已是阴阳相隔。
遥想那日客栈斗琴的他,竟叫我迷失了心智,他抚琴的样子真像是那仙人从云堆里落了下来,就落在我面前,我那样痴痴地从客栈寻他上山去,只为在瞧他一眼。那日雨大,我始终只记得与他面对面却也犹如隔着万木千山,他丰神俊逸,气质清尘,仿佛比那道人还要脱俗几分。
好像我的记忆除了他,还是他。
只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在这条归路,我居然断送了自己,那日的雨真的好泛滥,大到我再睁眼,就已经不是我了。
他应该也不曾料想,那个县令大人死去的独女赵宦娘,就是我吧。
自我变成孤魂野鬼来,日日游荡在此地,他并没有认出再次相见的我是鬼,那日也下了雨,他静静地现在我身边,我可以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声,他咚咚咚得心跳声,连山林深处飞鸟逃窜扑棱翅膀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不知,我真的想钻进他的怀里与他一同躲雨……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那些相遇后心安理得的生活,我并不敢再继续,哪有大活人可以和一只野鬼日日厮混,我知道我的魂魄在日日精壮,而他的精气在日渐衰弱。
我离开他的那天,终于是再没有下雨。借着夜色四合,我化作一缕白烟,悄悄消失在他的怀里,那是这个世界最温暖的地方。我害怕看到他醒来时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样,不如就这样忘了吧。
数载之后,我在县城见到他,他已完全认不出我来,只是抚琴罢,抬头望一眼我,“姑娘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素未谋面。”他很少弹琴了,也不再像往日那般爱琴如痴,我自然不愿打扰他,报之一笑,倒真是像萍水相逢。
听闻他已有心仪的姑娘,是葛公独女葛良工,良工生的乖巧动人,也是懂琴之人,他二人情投意合,却遭葛公拆散。
我日日坐他墙头,看他伤心叹息,于心不忍,便从中撮合。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我暗中填了这首大胆粗俗的《惜余春》,偷偷在他们之间传看,才让二人互明了心意。我又暗中将绣鞋藏于上门求亲的刘布政使儿子的座位下,才让葛公以为此人生性浪荡,免去了良工的婚事……
他和良工在那些坎坷后,终于是结为连理,共修百年之好,我似乎已经释怀无法与他相爱的遗憾,人鬼终究殊途,如果这样爱不得的话,我宁愿他往后的余生,与相爱的人踏遍万里山河,听遍四时晴雨……
“姑娘,我见过你多次,我知道一定是你在暗中帮助我们,”大婚那天,我在庭院看那些宾客喝个大醉,胡言乱语,甚是好笑,而他却牵着他的新婚妻子,站在我的面前,“不知姑娘可否愿意留下来,容我夫妻二人报答你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