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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暴雨中的生日之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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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越刮越大,天边阴云沉重得仿佛要坠下来。

云层翻滚着聚集,黑隆隆地笼罩在烈心这座城市之上,紧接着细而疏的雨丝像无数根铁针般扑簌簌插进江水里,荡起涟漪如蛛网一般密集而广布。

不多久,云越积累越厚,豆大雨珠铁铸般砸下,天边一道白光倏忽劈开黑云,轰隆隆的雷声随之而至,犹如盘踞在云层之上的巨龙发出的怒喝。天地间一般黑漆,天上一张黑幕,地面一张黑幕,将这座城市兜在中间,宛如已成巨龙盘中餐,束手等待黑幕中张开的血盆大口将其一口吞没。

望丘小区里的一栋小高楼里,只有一层亮着灯。雨水蜿蜒攀在落地窗上,远处街区红红绿绿的招牌照映在玻璃上,忽明忽暗。殷漫站在落地窗前,一饮而尽手里玻璃杯中的酒。她经常在这种天气里喝醉,可此刻,身体的僵硬和大脑的懵怔却没像预想地那样追上她,她现在清醒无比,清醒到能记住今天是十一月十二号,是她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天,也是她家庭支离破碎的那天。

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跟她一样出自江大,大她一届,算她的学长。同在法学院辩论队,两人做过对手,也做过同伴,殷漫虽小他一届,性格却极度强势不服输,两人势均力敌,从一开始的水火不容到后来的另眼相看,再到后来恋爱结婚。

他是个古板而冷漠的人,喜怒哀乐不显,理智到极致,更别说什么柔情蜜意。殷漫一开始就知道,可她太骄傲了,她怀着极大的自信认为自己能够改变他,认为共同的生活能改变他,这倒不是她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而是她觉得这和完成一项课题、去打一场辩论一样,是可以慢慢攻克准备的任务。

她太骄傲、固执、要强,家人不同意,她远嫁过来也没回过头,即使恋爱结婚后面对层出不穷的矛盾和性格冲突,面对那个她爱着的男人,她也没有退让过一步,独自收拾婚姻里的一地鸡毛。

怀孕五个多月时,彩超做出来了,是个畸形的胎儿。他说:“孩子出生是父母的悲哀,也是他自己的悲哀。既然已经知道,就避免这种错误。”

诚然她是个理性的女人,但那一刻也经不住颤抖着手:“这可是条生命。”他看着她没说话,眼神淡漠,殷漫那一刻只觉得自己被人从心脏最中间的位置穿了过去,身体里涌进医院的冷气。她冷笑一声,说:“虚伪,自己不想要个累赘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丈夫还是没有说话,走了出去。她输了。

她以为两年的夫妻生活,他该有一丝改变,或是一丝情感,不,没有,他还是当初那个不苟言笑的人,怀孕了没有很高兴,打掉孩子却说的这么轻松。

她痛哭了一场,而后很快缝补好自己心里的漏洞,那里再次严丝合缝,能够抵御一切。她说:“我要生下来。”

第二天男人拿着离婚协议过来,说:“我会照顾你到孩子生下来,给你他的抚养费。”

殷漫脸色煞白,眼睛却红着,她没想到这个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人能冷酷到这种地步,她不顾一切抢过他手里的笔,咬牙切齿地签了,叫他滚。他信守承诺待到了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看都没看一眼。

符槐盈生日那天,就是殷漫最后一次见他。她永远也忘不了他走时的背影,冰冷,决绝,没有回头看一眼。

丈夫走了之后,她梗着脖子没有追,没有骂,她只是气。她去除这个家里所有这个男人的痕迹,甚至不留一张照片。她不肯输,她要把这个孩子养大,却发现自己无法像正常母亲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因为她潜意识里是怪这个小孩的,怪他的出现,怪他的降临,怪他将一切假象都撕裂,碎成一堆破布烂渣。

因为她可悲地希望假象能执着地维持着,即使在最后一刻,都在想着他回头,无可救药地希望他留下来。

可她的骄傲让她低不下头,她的固执让她不能去怪罪这个小孩,这样做就间接承认了是她自己将一个完整的家庭分散,落魄至此。

她欲想将罪恶推给这个小孩,理智却急急拉住她,反复之下,她只能躲。她自己都是分裂的,一面要强,一面痛苦,寻求港湾,又怎么能给符槐盈完整的爱。

她酗酒麻痹自己,让自己被酒精掌控,在意识不那么清楚的时候,她那些暗中作祟的顽强和执拗便会停歇那么一刻,让她终于能松口气。在那一刻的不清醒里,她可以选择怪符槐盈,甚至打他,可以给自己一个发泄点。

可当第二天醒来意识到昨天自己做了什么,看到符槐盈满身伤痕时,她又会狠狠扇自己一巴掌,然后再次离他远远的。

她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一刻不停地忙碌就能重新武装自己,用工作,用金钱,用人脉。可从很久以前起她的心就不是完整的了,那些她给自己缝合的线再细密还是不够,她的身体还是在向外流逝,流逝精力,流逝感情,流逝生命,流逝了这么多年,再不能聚集。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能控制自己停手——终于醉了,意识模糊间忽然记起离开家时说的那句话:这辈子我只为自己活着,所有后果我自己担。白色闪电映在窗前,她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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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没在雷声里。她是个自私的人,这辈子也的确只为自己而活,既不被父母牵累,也不为孩子挂念,属实自由。

可当那道闪电消失,她的面容清楚地映在了玻璃窗上,她对着自己苍白的脸,用一种极其冷静,可又充满醉意的声音说:

“你看看你,活成了什么鬼样子……”

狂风呼啸,符槐盈手里的伞差点被吹跑了,他一路小跑进小区,蹬蹬蹬上了三楼,敲了敲门。在等待开门的间隙里,他拍拍沾了一层水雾的书包,检查里面的试卷有没有被浸湿。

整栋楼都断电了,楼梯间里看不到一丝光亮。

没人开门。他摸进书包里,拿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黑灯瞎火的摸索了一阵才插进锁孔里,拧了几圈,都没拧开,又试了几次才终于发现——

门从里面反锁住了。

他捋了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咚咚咚又敲了几下,喊:“妈妈。”回应他的只有电闪雷鸣夹杂着暴雨的嘈杂,他有些慌了。努力镇静后,符槐盈拿出手机,给殷漫打了个电话,借助那阵电话铃声给他的安慰,迅速跑到楼梯间的窗前,“砰”地一下关上了窗户。

电话因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符槐盈听着啪嗒啪嗒砸在地上的雨声,终于忍不住浑身颤抖,伏在门前,加了点力气敲门。与外面狂风暴雨相反,门里静极了,没有一丝动静。

少顷,雨声更急,大雨如注,夹杂着突如其来的一道白光和雷声更加可怖,符槐盈缩在门前的墙角里,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喊着:“妈妈,开门……”不知过了多久,他脑袋里犹如蚁虫噬咬,疼得几乎麻木,雨水混着汗水从他鬓边流下,喘息越来越重。

一道白光划破黑夜,正打在楼梯间的窗前,照亮了符槐盈苍白的脸。他突然记起什么,而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跑下去,找到楼下那颗银杏树,三下两三爬了上去,跳到了自己窗前。

而后,在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的那扇窗户前,他才绝望地想起来早上因为怕潲雨,去学校前自己已将窗户从里面锁死。

他一下跌了下去,跌进湿软的泥土里,沾了一手的草屑和泥水。伞不知被吹到了哪里,黑魆魆的楼下,他甚至找不到回去的路。

狂泻而下的雨水砸得他根本睁不开眼,衣服裤子全被打湿,贴在身上,夜晚的寒风一吹,几乎带走他身上所有的温度。

符槐盈只想躲起来,不想沾到雨水,不想听到雨声,这会让他一遍遍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一样的黑,一样的冷,一样的绝望……那天也是下着倾盘大雨,比这还要大,据说差点发了洪水。他滑进去了河里,殷漫下去救他,险些丧命。他清楚记得殷漫在大雨里叫自己的名字的声音,因为天太黑雨声太大,他只能听到一点儿尾音,可就是那一点儿尾音,让他得以从冰冷的河水里浮出来,叫了一声妈妈,而后耳朵嘴里灌满了泥水,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殷漫死托着他,拽住树枝爬上了岸,符槐盈有意识后看到的便是她腿上深深的一道裂痕,深可见骨,从脚踝到膝盖,树杈还插在里面,露出鲜红的血肉。

他将死之际的痛苦,没有看到那道伤口时的万分之一。

亓锐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握着打不通的电话,不停地开关窗户,望着外面瀑布般的大雨和黑漆漆的天幕。晚上他与符槐盈分别时只是在下极小的雨丝,看起来并构不成什么威胁。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自觉留不住符槐盈,要送他回家时,符槐盈却摆摆手说不用了。

“雨下大了怎么办?”亓锐把伞撑到符槐盈头上,摸了摸他脸颊。上次雨夜符槐盈惊恐的模样他还历历在目。

符槐盈笑笑,把伞接了过来,一扬手,轻巧地说:“妈妈在家里呢,不怕。”风一阵地跳上了车。

——殷漫还真能治他所有的问题。

亓锐再次关了窗户,坐在沙发上出神地摩挲手中的小狗玩偶。他知道符槐盈现在应该在家里了,也许已经插上了蜡烛,正在许愿呢……可他听着外面的雨声,竟也觉得有几分恐怖,一时烦躁不已,像心头悬着什么东西,一直放不下。

在又一次开窗关窗后,他呼出一口气,将玩偶端放在沙发上,半跪着对可爱的白色毛绒玩具说:“我就去看看。”

啪嗒关了灯,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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