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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聪明。”符槐盈在亓锐拎着只红笔,给他讲题时,没头没尾地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亓锐盯在卷子上的视线倏忽上移,对上了他的双眼,而后低下头重新扫视了一遍卷头。只是符槐盈昨天在他家里做的那套联考试题,是有点难度,但其实也还行,易错题迷惑题符槐盈几乎都避开了陷阱,选了正确答案,估算分数也不错,能算得到是上等了。
所以这是什么思路,怎么就牵扯到聪明了,还是好聪明。
亓锐哑然失笑,问:“怎么就好聪明了?”符槐盈好像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食指指腹在油墨印刷的试卷上滑动着,低声说:
“就是好聪明。”
行,聪明就聪明吧,他经常追不上符槐盈跳脱的思维,谁能知道一个数学总是将近满分的人在夸别人聪明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亓锐用红笔在他手指背上敲了一下,颇有些严肃,“那你是笨蛋,过来看看这题怎么漏掉了一个点。”在符槐盈偏头过来看时,在他脑袋上摸了两下。
今早乌云在西南聚集,一团团压着天边向北方挪移,亓锐带着符槐盈从后门翻进学校后,抬头向远处望了一眼。
想下雨。
可这雨酝酿了一整个白天,到晚自习了也没下下来,只一个劲刮风,刮得校园里的梧桐又落了一层叶。
已经是第二节晚自习了,乌云与黑夜混为一体。
符槐盈穿着昨天那件淡青色的卫衣,身上的纱布被遮住,只剩了脸上的一小块露在外面。体育老师沉默地从后门走进教室,把他喊了出去。
亓锐撑头看着窗外,手中的红笔不住地旋转。
符槐盈走了。
他收回视线,继续写手里的题。
时间嘀嗒嘀嗒,好像下雨了,亓锐偏头向窗外看。走廊的过道灯没开,什么也看不清,他站起来走到外面,将胳膊从屋檐下伸了出去。
没下。
亓锐甩甩手,又进去了。到他把题写完,离放学还剩二十分钟。
还没下?他又出去一趟,干脆拿着伞直接下楼了。
道路两旁几盏路灯孤立对照,操场中央看台上的那盏大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将灭未灭。橡胶跑道上影影绰绰映出梧桐树影。
亓锐将伞和矿泉水掷出个抛物线扔到草坪里,顺着跑道跑了起来。秋季夜晚凉雾渐起,伴着风打在面上,两圈下来棉质短袖都沾了一层水雾。
可他这两圈没看到一个人,前面也没有,后面也没有。既然是体育老师来找符槐盈,那大概率就是来操场训练了,而亓锐从头到尾压根没看到他人。
除非——除非他一直跑在自己前面,并且始终匀速间隔着大半个操场。亓锐想着,放慢了速度,在雨伞的位置仰面躺了下来。
果然,一分钟左右,就有听到有脚步声,瞬间靠近,又急速远离。他忽然想起,每学期期末的体育考试,好像第一就一直是同一个人,但他那时从来没注意过。之所以想起,是因为依稀记得那人总是一上来就甩开后边大半圈儿,后边的人都是边跑边惊呼哀叹。
亓锐每天都会晨跑,几乎没有间断过。他跑步的速度自然不慢,连钱凌越一个常年健身的人有时都跑不过他。
而符槐盈比他快,快很多。
他仰面躺在草坪里,喘息着平复心跳,终于知道体育老师为什么一定要符槐盈去参加比赛了。
急促的脚步再次靠近,这次亓锐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均匀而缓慢。他敞开手臂,闭上眼睛,那些脚步和呼吸逐渐化作了同一频调,和他的心跳声融为一体。好像他一瞬间寄居在了符槐盈的身体里,于是知晓他迈出左脚右脚的角度,手臂摆动的方向,吸气吐气的频率;清楚他眼前的道路,迎面潮湿的雾气,脚底橡胶跑道的硬度;懂得他眨眼的幅度,头发随脚步摇晃的节奏,心跳撞击胸腔的震感。
那不是虚妄的猜想,他真的能感觉到,更接近某种真实的幻觉。
停了。
亓锐睁开眼,立即被一个身影覆盖住,他滚落在亓锐身边,张开手臂,冲着幽黑的天空呼呼喘气。
亓锐撑起一只手臂,借着外面微弱的灯光低头看他。符槐盈全身烘热,两颊绯红,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他额头偏折,顺着鬓角滴进草坪了。他眼底湿润,显得很亮,所以即使操场那盏灯已经熄灭也看得清他的目光。
“累吗?”亓锐问,说完想起他晚饭只吃了两片面包,又道,“饿不饿?”手在草坪上一顿摸索,将那瓶矿泉水拎了过来:
“要不要喝点水?”伸手在符槐盈脸上刮了一下,全是汗。
符槐盈呼吸频率慢慢降低,听他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骨碌坐了起来,凑到亓锐面前:
“你时刻都想着我吗?”
……
?!?!?!
亓锐心跳停了一秒,而后砰砰砰不要命似的震动着胸膛,他喉咙紧涩,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可符槐盈发亮的眼睛在黑夜里看着他
', ' ')('。
无论如何,他都想象不到此时此刻,现在,就这样,一秒钟之内,符槐盈突然扔出一颗炸弹——他被问懵了,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就像你紧盯着一个猎物,匍匐前进,一步步斟酌落脚,慢慢靠近,结果这猎物一个转头到了你面前,问:“你是要吃了我吗?”
在他喉咙发涩,太阳穴突突跳动之际,符槐盈忽然又撤开了目光,好像只是一时好奇而已,喝了两口水就又去跑步了。
亓锐盯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长长呼出一口气,又似哀叹,掩面倒在了草坪里。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聪明,不至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放学钟声敲响,两人并排走着,回教室拿书包。亓锐浑身都不舒服,不知该怪草屑掉进了衣服里还是雾气把衣服给打湿了。
总要有个理由吧。
他看着自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说:“马上要下雨了。”符槐盈沉默地点头,“天气预报,今天没有雨。”
“……天气预报也会不准。”亓锐把手里的伞递给他。
符槐盈握着伞柄要接过去的时候,犹豫了一秒,抬眼问:“那你呢?”
亓锐也没有松手,两人各自握着一边,他说:“我淋着。”语气随意。
符槐盈垂眼要松手时,他又跨进一步,握住符槐盈的手,说:“可以一起打。”
然后这把伞打到了亓锐家里,被撑起来,倒挂在了阳台的吊钩上。
亓锐照旧给符槐盈找了自己的衣服穿,符槐盈从浴室里出来,一身灰色的长裤长袖,袖子裤腿通通卷了上去,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缺了一节晚自习就少写了一张卷子,于是在餐桌上铺开试题,写了起来。亓锐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洗澡去了。
他心里郁闷。因为符槐盈问的那个他没答出来的问题,也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当时之所以没回答,其实是因为内心一时的退缩。他不清楚符槐盈问这句话的动机,因此任何回答带来的后果都太不明确,也就不敢贸然回答,是或者不是。
这种郁闷积聚太多就会变成一种痛苦,存放在大脑或是心脏里,压得人难以呼吸。
于是在符槐盈进入客房,关门之际,亓锐突然把他从门里拉了出来,紧紧抱住,埋在他颈后,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加以掩饰,获取一时片刻重荷的释放。
“昨天睡觉冷不冷?”“要不要开空调。”“明天几点起来?”“吃包子还是面包?”
符槐盈被他勒着两条胳膊,一一回答后,努力折起手腕在他脊背上顺了一下。他觉得亓锐大概有些沮丧。
“早点睡。”亓锐放开他,撤开一步,转身将走廊的灯关掉了,房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夜里温度骤降,不知到了几点,呼啸的夜风嘭嘭捶打着窗户,持续了很久。刚歇下,哗啦啦的雨声接替着响了起来,听起来规模不大,却格外的吵,像是下在了耳边。
亓锐本就心烦意乱,睡得不太安稳,这雨声则直接将他推至并梦半醒的边缘。他又迷迷糊糊睡了几阵,总也睡不深,最终,被一个念头完全唤醒。
他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黑魆魆的一片,玻璃被风吹得震颤,不断撞击着窗框,闭锁柄在细微地抖动,即将滑落。
——风雨这么大,客房的窗户关紧了吗?
他下床把窗台的锁柄扣紧,开门走了出去。
打开客厅的灯,他走至阳台,那里可以看到客房的窗户是否紧闭着。亓锐身体稍稍前倾查看,幸好,客房的窗户没有松动的痕迹,安静地抵挡着外界猛烈的风雨。
风雨?亓锐被一阵寒风冻得找回了些理智,大风加持下,阳台怎么没潲雨?但他半夜起来,也不算多清醒,没再想下去,关上了客厅的灯,踱步到了自己房间门前。
按住把手的那一刻,他止不住向旁边的房间看了一眼。
符槐盈不喜欢雨声。
他对着隔壁房门发愣间,那阵急促嘈杂的雨声又响了一阵,而后消歇。
亓锐按下门把手,机关锁扣咔嚓一声。可他就是忽然被隔壁房间吸引住了,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紧紧牵连住了他的心,钩一下扯一下,拉得他心脏有些痛。
“符槐盈。”他在门前低低叫了一声,若是没有回答,那就代表他在好好睡着觉。
两秒后,亓锐在静默中摇摇头,走回自己的房间。
可下一秒,他立身停顿在原地,而后突然转身返回,一把推开符槐盈房门。
“符槐盈?!”
亓锐快步走过去,他看得见符槐盈,即使在一片黑暗里,亓锐能看得到他的眼睛。他正蜷缩在的窗边角落,头埋在膝盖里,捂着耳朵,一动不动。
亓锐屏息,蹲下来平视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去找寻符槐盈的双手。
“怎么了?”亓锐缓慢地将他双手从脑袋上扒下来,握在手心里。符槐盈双手冰凉彻骨,手掌上附着着一层湿冷的汗。他浑身都在颤栗,手指在发颤,肩膀在抖动,到亓锐按开
', ' ')('床头灯,发现他连眼神也在战颤,空茫而忧惧,紧张地盯着眼前的地板。
他紧闭嘴唇,牙关紧咬,机械地眨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符槐盈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蹲在墙角,但很显然他现在高度紧张,并且又在用一种刻板的动作——不住地盯着木板,保持同一高频率的眨眼动作——来缓解内心的焦虑恐惧。
亓锐慢慢将他拢到自己怀中抱住,一下下顺着后背,贴在他脸边安慰:“别害怕。”
“没事了。”
在他用一种轻柔抚慰的语气说了三十几次这句话后,伏在他肩膀上的人终于像缓过气似的,恢复了点活人的气息。他收紧环在亓锐脖子上的手臂,声音艰涩道:
“下雨……了。”
亓锐抚顺他头发的手一顿,原来是因为下雨。
他知道符槐盈对于雨声有些不堪其扰,但总不会想到这么严重,而且之前那些下雨天他没有表现出今天十分之一的情绪。
哗——
像是某种物体从中心破裂,坚硬紧实的碎块四分五裂,猛击中薄薄的外壳,碰撞声林密而渗人。那声响再次从门外传来,符槐盈瞬间全身绷紧,立即就去捂耳朵,亓锐先他一步,已经捂严实了,符槐盈的手盖在了他的手上。
亓锐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这雨声再次听在耳朵里足够产生更多的怀疑,到那杂乱的声音停下,他站了起来。
符槐盈却拉住了他的手,抬起眼睛看他。
“马上就过来。”亓锐弯腰用大拇指在他眼下抹了抹,“你跟我一起?”
符槐盈喉咙滑动,握住亓锐手掌的手指止不住战栗,半晌他收回目光,倏地将手从亓锐掌心里拿回,退到了原来的位置。
亓锐吸了一口气,几步走到书房,这里北面的两扇窗户被风吹开了,玻璃窗梆的一声擦过窗框,撞在凸出的墙沿上,又折回去嘭的一声撞在外侧窗沿。房间里呼呼灌着冷空气。
打开灯,那根干化老硬的丝瓜就躺在地上,风来就顺着书架的底部哗啦滚到对面桌角,来回反复,硬生生在这不大的一片区域滚落出凌乱密集的雨声来。
亓锐把窗户重新扣紧锁扣,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锁在了柜子里。
他回到客房,符槐盈依旧保持缩靠角落的姿势,低着头。亓锐怕吓着他,进来时先在门上轻敲了一下,也没有开灯。但其实符槐盈在他还没到门前的时候就已经将并拢在耳朵上的手指悄悄分开了。
“没下雨,是雨棍被风吹掉地上了。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你从院子里拿上来的那个丝瓜。”亓锐说着,重新把他离开了耳朵立即就蜷缩起来的手指一一打开,攥在手心里。
符槐盈那天只问了一句“你想要吗?”而后便将他想要的东西递给了他。如果人在某些特殊节点前会不自主地回忆起一时片刻的记忆,那恐怕对于他来说,那天阳光下,符槐盈举着手将丝瓜递给他的场景会是他脑海千万碎片中,轻巧却十分致命的一幕。
符槐盈盯着地板的一处,睫毛颤动。
他像是花了很久时间才理清了亓锐的话,直起后背,膝盖骨碰触到地面,在亓锐伸手把他抱住时,冰凉凉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
“记得。”
“我已经把它锁起来了,不会再有声音了。嗯?”亓锐手掌压着他背后的条条肋骨,在那里感受不到一丝温度。说罢,他肩膀上多了点重量,符槐盈趴在了他肩膀上,同时晃动了两下脑袋,算是点头。
而后便陷入无言的沉默,只有越抱越收紧的胳膊和逐渐平衡趋同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亓锐在昏暗的房间里睁开双眼,低低叫了符槐盈一声。
没有回应,他轻微抖了下右侧肩膀,符槐盈的脑袋被颠起来一点儿又轻轻落下。
“符槐盈?”亓锐疑声,又试探着叫,“……小狗?”
手指划过他眉毛睫毛——薄薄的眼皮盖住眼睛,或许是太累,已经睡着了。
亓锐站起来,把他放到床上,借着床头灯小范围的光亮看他。虽然睡着了,可从眉角和嘴角的弧度也能看出来,他睡得并不安稳踏实,也许在做着什么不太好的梦。
亓锐食指指尖从他额头中心缓缓下滑,一路抚平了眉心和紧绷的嘴角,拇指指腹在他眼下一小片柔软的皮肤上摩挲着。
他按灭了床头灯,在符槐盈嘴角吻了一下,松开了他缠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
可几乎就在同时,符槐盈突然醒来,他呼吸凌乱急促,骤然跳起,缩在床头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像是瞬间就掉进了之前的惶恐里,也像是根本就没跳出来,只是因为某种安慰而暂时忘记了。
亓锐刚靠过去,他就像得到了某种失而复得的救赎一样,立即缠住了他的脖子,紧紧依偎着。亓锐重新抱紧他,“不害怕,没有下雨,没有雨声……”
符槐盈心跳如雷声一般震撼着亓锐的胸膛,让他不禁怀疑他身上那些细细的肋条能否包裹住他激烈跳动的心脏,薄薄覆
', ' ')('盖的皮肤能够抵挡得住血管脉搏的急速冲刺——
单薄的躯壳怎样才能在内里汹涌猛烈的波动下而不被摧毁……
他抱着符槐盈躺下,将他整个人完完全全并入自己怀中,手脚交缠,发丝勾连,没有丝毫缝隙。
符槐盈全身发着冻一般,在亓锐的体温烘烤下,逐渐地化开了。他呼吸渐缓,慢慢恢复了正常节奏,不自主地朝着热源靠近了几分,贴近温热的皮肤。
第一次,在类似大雨的夜里,睡着了觉。
伴着一声声低沉好听的安慰——
“别怕,你很安全,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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