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猊香细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案几,显然很烦躁。
温思的事她虽然上心,但她还是不至于为着她从顾锦书那辞几天假。她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这件事的首末,急于要问颜知洲而已。
对于颜知洲,她是又爱又恨。爱其抚养自己多年不离不弃,恨其行事凌厉不留余地。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为萧望尘还是为整个大绥的国运担心,她也说不准。她只知道不管是贺兰殷还是曦妍,亦或颜知洲,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在费尽心力用他人的血,为她铺一条康庄大道。
可是浴血之后,会化作凤凰还是朱厌?
另一边,在漠北,大帐中的乌雅面对着自己娇妍的长女,不知该如何开口问她。
良久,乌雅还是问道:“休靡,绥国的鹰你真的留得住吗?”
“父王,你说过休靡可以做世上最骄傲的姑娘。那我这次便骄傲地赌一把,赢了,我便与他在大漠里生儿育女共享天伦;输了,我会倾尽所有东征,将您最恨的绥国收入囊中。”
休靡说话的时候眉间有一股神采,乌雅觉得像极了初登上单于之位的他。岁月催人老,乌雅想不到如今只能在女儿脸上看到这种傲气了。
“休靡喜欢便好。”乌雅最终还是淡淡地说了这一句。
休靡走后,乌雅才皱起了眉头,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绥国的虎狼之将困居漠北而不斗争,他是不相信的。
但是现在,他不想思考这些,他只想在漠北种一池莲花,用他手中那一把苦涩的莲子,在同样苦涩的土地上,能够生根发芽。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又开始困了。最近他愈来愈嗜睡,一梦便是菡萏无尽。
“图特,将这些莲子种在北海边,明年,我要看它们开出花来。”
图特接过种子,心里有些无奈。若要莲子长成莲花,一年光阴怎么够?更何况漠北荒凉,这水乡之花怎会扎根于此。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捧着莲子出了大帐。反正也是要明年看莲花,大不了明年去绥国的江南移植几株,权当告慰这位喜怒无常的单于。
“我想念府里的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了。”萧望尘懒懒地躺着对顾锦川说道。
“你就扯吧,蒸羊羔还行,至于蒸熊掌,蒸鹿尾,咱府里什么时候有这些山珍海味了了?你这话说的仿佛我们府里有多铺张似的。”
顾锦川对萧望尘的胡言乱语嗤之以鼻。
“诶,我真想长安了。”萧望尘落寞地说道,“漠北不仅荒凉,而且这种吃食都让我嘴角长燎泡了。”
顾锦川笑道:“如今怎么没志气了,眼巴巴地想回长安?”
“听说休屠王弥宴在极力撺掇乌雅要和陛下签新的条约。”
尽管萧望尘已经设想过很多次乌雅要以他们作为要挟从绥国来谋求福利,但当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愁眉不展。
“弥宴确实是个笑面虎,别看着他平日里对我们二人还算恭敬,背地里算盘真不少。看来,若我们煽动些什么流言蜚语,他恐怕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顾锦川说道。
萧望尘回答:“但是,就怕在我们行动之前,乌雅已经迫不及待地逼迫陛下签订城下之盟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可再犹豫?”顾锦川问。
萧望尘沉重地点了点头。
“阿尘,我懂。”
我一直懂。
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般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那时候他才约摸十岁,第一次进绥宫,怕得很。因为他们都说绥宫里有一位祸国妖姬。
直到他见到那位众人口中的月氏王女,才知道那种能够祸国的女子,也能蛊惑人心。
十六的绛贵人,妖冶,但却也灵动。而她的一支胡旋舞,是真的能够搅乱人的心波。对,就是壁画上的飞天来了尘世。
他静静地看,绛贵人跳舞,怀帝替她画着像。可那纸张上的颜色,哪有她本人的灵动妩媚?
画卷,被烧毁在绥宫的大火中;飞天,也去了天边外。
绛贵人香消玉殒,大绥人人称好。
但只有顾锦川知道,佳人难再得。
有人说绥国大将军天性凉薄,二十一了还不曾娶妻,只把边疆作归宿。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十一岁便明白了这句诗。十年了,他不曾忘却过是谁的一把火将所有惊艳的初见,所有绮丽的夙念焚烧在了绥宫里。
不必犹豫。
不可再犹豫。
犹豫于伤不伤害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犹豫于生生折去那朵心中惊鸿一瞥的花。
她们太像,可是他乡非故乡,那熊熊烈火的回忆似在叫嚣着他与休靡,永远无法化敌为友。
萧望尘就这样望着顾锦川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决绝,让他想起他第一次上战场时,那个让他誓死追随的顾锦川。
他来顾府的时候,十岁,是曾经太傅萧如基之子,再过几年也会如平原君,在青史上被称作“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可是他还是变得那么狼狈,太傅萧如基为救先帝葬身于火海,倾越夫人萧姜氏徇夫。一夜火光漫天,萧望尘从此无父无母。
对,他与绥国每一个人一样,都恨极了那场火,因为血海深仇。但等他跨上战马的那一刻,他开始试图淡忘那些曾经血淋淋存在的生离死别。
他见到乌雅的时候并没有愤懑,因为他知道真的不是他。
乌雅说八年前绥宫的一场火,祸起萧墙。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那一场大火背后的真相,那个他反复猜测的真相。
但是他是绥国的骠骑将军,若金瓯无缺,真相是什么还值得计较吗?
父亲教他写“金瓯”,告诉他珠玉可弃,金瓯不可缺,彼时父亲身上还有淡淡的振灵香,是儒雅士子。
母亲是天水姜氏的名门闺秀,却相比于父亲更严厉些,有着当家主母的雷厉风行。但他自幼却没有乳母,是母亲亲自抚育成人的,所以他比别人更清楚,当家主母其实只是一个慈母。
萧望尘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们一个个都不该离自己而去。父亲,母亲,还有……辛湄,那个绥国最骄傲的长宣公主。
他们都应该共享这金瓯无缺的江山。
注:《南史·朱异传》:“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后用“金瓯”比喻祖国完整的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