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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是生在盛夏的花树,三春过了,叶间枝上,朵朵团团,曳曳因风而动,艳眼又惊心。
八月是落花结果的时节,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云归夜里睡得极不安稳,不知为何,鼻端似乎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花香,忍不住探向心口,那里烫得厉害。
再一次,梦到了从前。
幼年时,身边的人都说爹爹宠妾灭妻,认定娘亲遭夫人欺压迫害,一纸休书断送了十年夫妻情分,将大娘子遣送故里。
那时曾秉文已经位当执宰,众人瞩目之下,家里出了这样的丑事,闹得满城风言风语。
云归自然不清楚这些,只记得被人明里暗里比作妖魅,又因身体异于常人,并不受家里长辈喜欢,唯有父母宠他疼他,到了断文识字的年纪,便送他去书院求学。
师长是曾秉文挚友张作庸,一届山林大儒,人人称其为白衣卿相。此人不像曾秉文那般追求仕途,所以不接受朝廷征辟,不入国子监,却因与曾家交情匪浅留在了金陵,安身于集熙书院,曾秉文将自己最小的孩子托付与他。
云归在集熙书院的日子比在自家府邸还要长久。
先生对他悉心教导,亦师亦友,云归会在他膝前睡着,小手牵着他的衣角,没规没矩地经书覆面,把一日之际的晨读睡了过去。先生内峻而外和,等他醒后不徐不急地罚他抄书抄到手软,三更半夜挑灯记诵,偌大的讲书堂就剩他一个人,丁点风吹草动便能吓唬住他。
就在那时,云归遇到了出现得不合时宜的锦衣少年,怯生生傻乎乎地问他是人是鬼。少年还未束发戴冠,扎着桀骜不驯的高马尾,浑身都那个年纪该有的顽皮,笑着骗他他自己是生死判官崔珏还阳的阴魂,还说那崔珏生前进士出身一生郁郁不得志,若有青衫学子虚度光阴,就要被他索命,捉拿到阴曹地府。
云归信了他的鬼话,捧着书本边哭边背,脑子里记住的文章还不如眼泪糊掉的字句多,少年憋着笑看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桌边种瓜点豆。云归栽倒一旁睡得死死的,直到黎明才被先生叫醒,身上还披着少年的衣服。
那人如此顽劣,像是从天而降一只孙猴子,把云归原先规整的生活全都搅乱。少年在书院不学无术,还好意思装作索命判官,他总惹五经博士生气,每天都有抄不完的书,云归至少得替他写一半,不帮忙他就拿拳头威胁。他才不喜欢写字,只喜欢舞刀弄枪,君子六艺,除了射御,功课门门都不过关,算数差得令人发指。
少年闲来无事就在云归身边绕来绕去,问他为什么不和弟子们住在一起,问他是不是女扮男装混进来玩儿,简直不可理喻。但他也会帮着云归学习骑术,手把手教会他骑马,带着他在凤凰山下游玩,坐在草丛里看着马儿吃草,夜幕降临时丛中荧光点点,少年投石问路,受到惊扰的萤火虫漫天飞舞。
俩人逾越书院禁制,半夜翻墙回去,少年跟着云归去了他的小院子,云归双腿腿跟被马鞍磨得发红,昏黄的烛光下少年认真给他抹着药膏,那里说到底是私密的地方,云归心里又惊又怕,少年笑话他比女孩儿还扭捏,说着就去脱他裤子,非要看他是男是女。
云归拦不住他,下半身被他看到,眼泪登时涌了出来,少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进退两难,结结巴巴不知所云,但对他没有半点嫌弃,掩耳盗铃似的吹灯睡觉。
云归哭了一夜,少年哄了一夜。
梦里的人怎么这么混蛋,跟成王殿下一模一样。
云归像是陷进了梦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脸埋在锦被里,像只幼兽一样,躲进小巢轻咽,呢喃喊着“殿下”,亦或是李初浔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来……
当年在集熙书院,李初浔先招他惹他,又抽身离去。某天云归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先生也只对他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寒来暑往春秋已过,他第一次见到书院那株盛放的花树下站着的清贵少年时,恍恍惚惚认错了人。
太子殿下在他面前隐藏了身份,与他谈天说地,对弈煎茶,字字句句不曾逾矩半分,云归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顽劣少年的影子,可他即便知道自己错了,也懵懂暗昧地不会拒绝。
李初瑾大他几岁,待他温柔宠溺,云归在他面前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孩子,干净纯粹,俩人相处的日子舒畅欢快,安暖相伴,岁月静好。哪怕在服下合欢蛊的时候,云归也相信那些山盟海誓,虽然他不太明白,也不清楚后果,但李初瑾希望他怎样做,他便会听话去做,就怕对方无缘无故离开。他终究,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云归像只雏鸟一样依恋人,无从接受一次又一次不告而别,然而身边所有人都在离他而去。娘亲去世的时候,父亲在灵柩旁守了七天七夜,云归在他怀里哭肿了双眼,没过多久,曾家谋反的消息遍传朝野,云归只记得自己辗转多地,最后回到先生身边。
七年前,云归跟随师友去往江浙,决定久居扬州修学,三年前,以别名中乡试解元,先生却与他传书,告知曾父遗愿,生平莫中进
', ' ')('士莫入官场,又说久别当归,协助书院编修典籍,于是云归携书信赴京,此后三年,就在集熙书院,看着庭中合欢花树自开自谢。
再次相遇,李初浔强行占据他的身心,但合欢蛊让他放心不下那段感情,也让他逐渐模糊了幼时的记忆,
可他还是爱上了李初浔。
又爱又恨,既欢喜又难过,复杂痴缠的感情怎能作假,他是爱上了一个人。
短短两个月,爱上了一个人。
不再年幼,不再懵懂无知,他清楚自己的感情。
所以害怕再一次闻到合欢花的香味。
他总以为终究是自己没有煎熬住等待的寂寞,失身失心于他人,饱受歉疚的折磨。
云归梦里挣扎着醒过来,看到身处之地不是熟悉的重华阁,身边也没有随时会抱住他的人,像是还沉浸在过去数次生离死别的悲伤与痛苦之中,光裸着双足站在房间里,月辉透过窗格在地面上撒了层盐霜。
门扉被人缓缓推开,景渊老早就听见了动静,纠结着要不要进去看他,推门只见云归听着外面潺潺的流水声,微微失神,脸上泪痕清晰可辨,见有人来,背过身去擦脸。
景渊见状,向他保证道:“殿下绝不是去眠花宿柳,他真的——早就不干这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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