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是个人,却活得像个鬼。
没有了道心支撑,蝶蛊悄无声息就引他入了梦。但胥桓的道虽然毁了,神魂修持却仍在。他在沿着这只梦蛊的痕迹追查的时候,不想蝶蛊却主动找了上来。既然有这个胆子,那这化身便彻底留下吧。
胥桓五指一收,掌中蝴蝶在破碎前传出意念道:我知道你要找的是谁。
它当然知道,它就是背后那人炼出来的蛊王。胥桓松了松手指,他要看看这只蛊王想做什么。
蝶蛊没有瞒,借着化身之口直言:我要他死。
你是他的造物。胥桓道。
蝶蛊的气息陡然狂暴起来,翼上花纹扭曲成一个个挣扎的形象,几乎要挣碎出来。
你知道蛊是怎么诞生的吗?蝶蛊冷笑,我因他而生,恨他欲死!
它痛快给出了自己的记忆。
它是集世间诸多梦境异兽神通于一体的蛊王,是被生造出来的一尊梦境神明,所拥有的能力让人心惊。但这样的捷径岂非没有代价?它从蛊阵里爬出来,吃了数不尽的同修,缠了一身的冤孽,那些被它吃掉的蛊,一面畏惧它,不得不为它所用,一面又憎恨它,凡有机会必会反噬。就像它对浑沌一样。
胥桓看过了蝶蛊的记忆:你想找我联手?
对。蝶蛊道。
我不信你。胥桓道。
蝶蛊是浑沌造的造物,比起它对浑沌的刻骨之恨,他更相信浑沌对它的掌控。
是吗蝶蛊低低道,可你已经知道了
蝶蛊翼上的花纹陡然一变,显出梦魇的图案来,欲强行夺取对胥桓梦境的掌控。它身上的冤孽太多,性情不稳,竟说翻脸就翻脸。
一场争斗正不可避免时,天地间忽然一震,胥桓的梦境骤然破碎。
蝶蛊的化身同样被抛出梦境。胥桓出手如电,蝶蛊化身心神正在震荡之中,动作慢了一瞬,被胥桓封印。离了梦境,蝶蛊的能力就去了大半。
等它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任它在封印当中暴躁挣扎,都脱离不开。
胥桓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直接磨灭了它。蝶蛊与他不一样,它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操控的,浑沌越要用它的能力,它知晓得就越多。
它还有用。
胥桓没有搭理它,仰头看着天空。
天上金云翻涌,地上水脉激荡,晴天白日中突然同现皓月接着太阳星熄了,不到一刻又重新亮回了原来的模样。
胥桓一直仰头看着,他也只能看着。这些轮番而过的奇景虽然过去了,人间不知所措的众生们却还迷茫惊惶着。他低回头重新迈开步子。这些高得人够不着手的存在,一个举动就影响了众生的命。
雨水滴答。
胥桓突然感觉一静。
封印中因孽煞癫狂的蝴蝶自己安静了下来,化作鳞粉半点声息也没有。胥桓左手轻轻一震,数枚柳叶薄刃夹在指间。
周围的草木还是那些草木,天地还是那样的天地,只有一滴滴的雨,在空中荡开层层的墨涟漪,隔绝出另一重小世界。涟漪荡到他身上,他便也进了这一重隔绝于外的天地当中。
在这一片水墨涟漪之中,他看见了那一方巨岩,与倚着巨岩斜坐的身影上。
荒草连天,一个年迈的老人、一只病残的野狼、一具缺损的尸骨围绕在他身侧,匍匐且簇拥着那个身影。
胥桓猝然收住脚。
这几许残破景象,不知为何,竟比之前天上的惊变更让他心中震动,只觉哀茫畏怖不知从何而起,像一场茫茫大雪,盖了满心。
第160章
那被残骨、病兽、老人簇拥的身影在一片苍茫里抬眼,胥桓在这双目的注视之中,如同坠入了一泓墨色。
他看着这双眼,好像看见了浩渺的光阴,好像看见了久远的过去,好像自难以追寻的上古以来,看见了自己一世又一世的轮回。
可是他又什么都看不见。好像他的过去,都已经坠入了一片无底的深井。
破碎的道心成了一个洞,坠落的人除了继续坠落别无他法。
可道心的残骸里又闪过了什么,他下意识抓住这个闪念,道:
李泉?
他看见在无尽的雨滴与墨色里,神明翘了一下嘴角。
他在这个笑中得到了答案。
你不喜欢小还村吗?像一声悠远的叹息。
胥桓本该憎恶的。他的确憎恶这个像一捧水,可以被盛进金杯玉瓮,也可以被倒进污水沟。当安乐与苦难都由别人来决定,那么安乐与苦难又有什么分别?
他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生灵,甚至不是一个有着思想有着自主的魂魄,他是受人摆弄物件,是一捧可以随意供上高台又或是倒进水沟的死水。
可他在这声叹息一样的问询里竟生不出多少愤恨,他只是冷淡地抬了抬眼:你想做什么?
大玄手腕轻动,一点墨色从笔尖荡开,无声地扩散成一道广阔的涟漪。
在这道涟漪当中,茫茫因果显现。当它将胥桓也包裹进去后,他看见了世间的因果。
世间因果茫茫如雾,它们包裹着每一个众生,牵扯他们,亦指引他们,勾勒出每一个生灵未来的命数。
他也看见了自己的因果。他身上的因果很少。浑沌要操控他的命数,怎么会让他原有的因果影响自己的掌控呢?之前那时时笼罩在他身上的暗影,早已将他的命数吞噬殆尽。
直到李泉开始插手,胥桓真正定下自己的道之后,他才从暗影之中,挣出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因果。
他的道毁了,但因果还在。
他被李泉一掌推出梁王宫中的时候,终是沿着那一道属于他自己的因果,落到的小还村当中。
段夏云和段小苗回报给他的,是他六岁之后就再也未曾拥有过的安乐。
胥桓突然感觉到了疲惫,疲惫之中又生出巨大的愤怒来。
他的过去是虚妄的,他的行为、他的思想、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他的道!一切皆是虚妄的。当偶戏唱罢,扯断丝线,被遗弃的偶终于明白一切皆不属于自己,舍去这不属于自己的一切之后,他还剩下什么?
在空处坠落的人只能坠落,因为他的挣扎抓不到任何凭依。
可小还村的生活算什么?他和段夏云、段小苗结下的因果算什么?
怕他这个失线的偶没有凭依,给他垂下一根救命的绳吗?
谁要他同情恩赏的假幻想?!
大玄却还在笑。
这世上最愚妄的,他抬起手,将一笔墨痕点入胥桓的眼睛,是看见了受苦的众生,便伸手去救度。
何其傲慢啊
他的声音在胥桓耳边褪去。
一笔墨痕化作旧事,在胥桓眼前如流水展现。
他看见涂山窈被涂山窕欺骗险死还生,却修为尽失身中诡术。
他看见重伤虚弱的涂山窈遇到了曾经的老梁王胥清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