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时,面前的李泉笑容浅淡,化去了记忆里那双目中的不祥。
长阳。她脱口而出后,却又自己停住了,慢慢皱起眉。
她该问什么呢?她追溯到了那一点记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好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只是她的错觉。
啊李泉轻接了一声,他看着迷蒙的因果白雾,雾中点点黑洞如被虫儿蚕食过的伤,这是长阳棋局之中的变数,变数越多,行招便越险,他这至今尚未恢复的虚残之躯,便越有可能陷进坑里。
执棋之人,亦在局中。
炎君到了大青山首劝他一遍,太阴候着他的化身又劝一遍。
我知道了。他垂下眼睛轻轻地笑,比起我,你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况。浑沌盯着你可不比盯着我少。
神庭是以半座地府打下的基底。只不过是因为太阴隐在太阴星中,行走世间的只不过是一具化身,不好对付,浑沌才选择了寻找被长阳藏起来的另外半座地府。现在他在幽冥行事不顺,寻到另外半座地府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少不得就要往太阴身上多动些心思。
自十二万年前封闭太阴星后,太阴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十二万年间,化芒将醒,白帝复苏,她却好像一直没有什么恢复。
无忧天女后半句没能问出来的话就止在了这里。
我等的时机就快到了。她一抬眼,目里藏着漫天星斗,众生命理皆蕴其中,推演出下一步的方向,大约在你和炎君事了之后。在那之前,你悠着些。
等她从太阴星中出来,她和炎君两个,总能托得住他不至坠底。
我心中有数。李泉说道,神庭积蓄的功德,你也该给自己留一些。
他这话说得轻柔又和缓,好像关心极了朋友,却又不想显得干涉过度。
无忧天女听到了这样温善的话,目光却骤然变得锋利,像从最光亮的明镜上折射出的利光,照进李泉双目深处,仿佛要将面前这具化身里的神识从每一个最细微的念头都剖得清晰通透,不存半点隐匿。
神庭十二万年梳理命气镇压大劫,所积功德何止海量。太阴有大天尊之位,但这些功德她从未取用过,其中小半归了金雷池,助白帝休养,剩下大半则尽数归于太阳星当中。
李泉还是那样散淡地笑,毫不在意无忧天女目光的锋锐,双目却幽深得不能见底。他抬起手指,缓缓按上左眼下方
那里什么都没有,这只是一具化身而已。
磅礴的阴气陡然化生,天地如逆,小小一方茶摊,瞬息被封锁于太阴之道中,隔绝于此方世界。
大玄!
无忧天女毫无征兆地动手,将李泉摄进自己的领域之内,自身已然越过茶桌,欺近他身前,指尖点于额头之上,磅礴的神力无孔不入探查入微。
然而这一番作为大部分都算白费,李泉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她将自己从头细查到脚。
放心了?等她探查完后,李泉慢悠悠地笑道。
无忧天女皱着眉瞪他。
你不信任你自己吗?李泉低低问道。
我不信任你。无忧天女冷声道。
李泉却毫无生气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你已经够信任我了。
十二万年前,长阳陨落,天地大玄。包括炎君在内,幸存下来的诸天神至今不知那三日混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知晓。可那在混蒙之中摧折了天柱山、砸裂了三分之一大地的争斗,真的只是浑沌与天神之间的争斗吗?
十二万年前,负众生怨苦寸寸折腰的神明,真的是陨落在浑沌的手笔当中吗?
阴而隐之,封而印之。
如今那场大劫中的事情,也只有谋算了此劫的浑沌与历劫止劫的长阳与太阴知晓了。而在大劫的发展超出浑沌算计之后,他所知的事情,也只能以所见所闻的部分去推测,比如,长阳与大玄。
他说太阴欺瞒天下,指得不是当年她说长阳已经负劫而亡这件事。
长阳。无忧天女的声音又冷又硬,我相识、相知的是长阳,而今等待,亦唯有长阳。所以,不要拿这个诱导我。
我错了。李泉恳切道歉。
但太阴好像已经真的生了气,她站起身,被封锁的茶摊重落于世间,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最后看过来的那一眼,不知是倒映了长阳的目光,还是心境中残余的旧影,竟有些空茫的怆然。
李泉缓缓执起茶杯,众生心念声声入耳。
白鸿仍在挣扎着平复一念又一念哀惧,大青山脉中的修士们对着神明满心不安的祈愿,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期盼着他的道可以摒除怪异,小神使苦痛哀茫地想要寻一条出路在他耳中汇成凡尘无边苦相。
出路在哪里?
扮成摊主的鬼王又悄然回来,半点不知道、也不去探寻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收拾摊子。草棚炉灶、铜壶瓷碗挨个儿缩小,直到缩成了能落在他巴掌上那么大的玩具一样,被他珍惜地收在腰间的一个小皮囊里。
最后只剩下一套桌椅,孤零零地停在荒野里,衬着左右过了一冬的荒草乱石,顶着头上又高又蓝的天空和几笔闲卷出来似的淡云,倒也有些古怪的意趣。
摊主不紧不慢地收到这最后一张桌前,停在他这荒野茶摊唯一的客人旁。
您再坐会儿?摊主笑眯眯的问询里藏了点好奇。他看不出这客人的来历,只知道这是自己探不出来历的存在,所以他的好奇也是克制的。
只瞧着李泉的打扮,背着一张琴,手里擎着半盏残茶,在眼前慢悠悠地转着,倒像个大劫之前他茶摊上常见的闲客。
以前他是很喜欢这类闲客的,他们往往有着一段空闲的时间和轻快的心,这心一轻快,神色就变得活泼,积攒的段子故事在肚子里翻腾跳跃,乐意与认识不认识的悠闲人一起唠扯,在奔忙的烟火中辟出一段茶水的清香来。
只可惜,在大劫愈演愈烈后,他的茶摊生意就不大好了,就算偶尔有几个行脚客,也大多神色紧绷,不见了以前的悠闲气。
李泉必然不会是个闲客,但身上却有着不为外物所扰的清净在,他安坐在剥了漆的长条凳上,反问道:这么过着,自在么?
摊主嘿嘿笑了两声:自在啊,我求的就是这个么。
他算是鬼修中的一朵奇葩。世间众生化鬼,大多是因为刻骨的怨苦或者极强的爱执,他却是因为不舍这人间的风景。命数将亡的众生大多不舍凡世之命,但对此的执念能强烈到化鬼的却几乎没有。
他们舍不得的是活,而不是凡世,再甜的一生里,也总会有些苦滋味,谁都逃不脱老病,既然已经死了,执念也就没那么强了。
爱恨迷眼,生活却让人清醒。这一清醒,就化不得鬼了。
这鬼中奇葩在死了之后,不舍执念,于是就换着法儿活起来。今年做了隔壁铁匠家的小学徒,明年可能又去了隔壁饭馆当后厨抻面师傅。他没什么仇要报,也鲜少与人争斗,就这么逛荡着逛荡着,然后就成了鬼王。
这是个热爱生活的鬼王。
现在太乱啦。摊主叹气,我不喜欢这样的光景,再这样下去,就不自在了。
所以他也得往劫里掺和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