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化出一个酒坛,拿起石台上一个缺了角的瓷碗,倒了半碗,想了想,咬了咬牙,又倒了半碗,然后把碗递给狐老三。
狐老三根本就没打算告诉青泽事实,伸手准备推回去,可那碗凑到跟前,他的手就不太能推得动。
他闻了闻,又闻了闻,眼睛亮了,话也多了。一会儿说好东西啊好东西,一会儿说你个小贼是到哪里去偷来的。半碗下肚,剩下半碗细细品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神情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他刚才说话一直吊儿郎当,原来竟然是因为太清醒。
狐老三说:“你那发小,的确是逍遥。要不说她特立独行呢,世上多的是化形后帅气非凡的妖怪,再不济找个人族,求个一世姻缘。她偏偏喜欢了个和她一般上面凸、下面平的漂亮仙子。”
青泽听了心里也颇为纳罕,道:“她是女孩,那仙子也是女孩,这样也可以在一起么?”
狐老三说:“哼。她们仙妖殊途,就算是一男一女也不能在一起。但是……仙界也多的是俊美逼人的神君,那仙子却真的跟着你那发小私奔去了,仙族那帮老古董哪里能容忍堂堂仙子和妖族搅到一起,她们这一私奔便是数百年。莫说来看你,连回岛的路都找不着了。”
青泽笑了:“也挺好的。”
狐老三叹了口气:“也挺好的。”
青泽又问:“那她们现在……?”
狐老三道:“都死了。”
他又道:“她死前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带那个仙子上过一次岛,让你看一眼她此生挚爱的人。——这么说完就咽气了,和那仙子躺在雪地里,跟两片花瓣似的,还挺好看。”
“要不是为了带回来她那句骗你的话,我就和懿懿一起死了。没想到回来了,既没骗得过你,也没胆子再寻死。……妈的这酒怎么还冲眼睛呢。”
懿懿应当是狐老三情人的名字。
青泽好半晌才哑声问道:“是仙族杀掉了她们吗?”
狐老三摇摇头:“仙族现在自顾不暇。杀了她们的……是魔。”
他眼眶发红,说着说着就有些咬牙切齿:“他们是一群眼里只有杀戮的畜生,目标从来就不只是人族。他们已经没有了理智,所到之处、三界五族无一辛免。你以为你只是这次屠戮的旁观者,却不知唇亡齿寒,只是还没轮到而已。……魔神出世之前,世间皆惧应龙三分,但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助黄帝伐蚩尤,终归是做了一件好事。”
青泽问:“那应龙还活着么?”
狐老三说:“外面正值黄帝亲伐蚩尤的最后一役,少了他,这仗没法打。”
喝了酒的人总难免话多些,狐老三原本还正待说些,一抬眼看到青泽的表情,突然顿住了。他想了想,明白了些什么,改口道醉了醉了,不愿再继续聊。
他把青泽推出洞窟,让青泽以后没酒就别再来打扰他。青泽看了看只剩坛底的最后几口酒,实在舍不得用掉,便把一堆还没来得及一一探知的问题憋在了心里。
岛内生活日复一日,虽然平静但是安乐,可是说是乱世里的世外桃源了。他出不得岛去,心里却总是想起白泽划开的天幕泄露出的那片浑浊可怕的猩红色。虽然应该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景象,但午夜梦回却并不觉得陌生,反而时常觉得在岛内的这数百年生活像镜花水月似的、看不真切。
后来青泽开始像曾经等待白泽归来一般常常坐在岛口的礁石上探着脖子等。他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自己是在等待着什么结果。
他等的那个结果,后世称为逐鹿之战。
等啊等啊,在一个与往日别无二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竟真的等到一个妖怪通报,应龙登岛。
青泽跟着别的妖怪出去迎接,一路看着被打湿的深色礁石反射着粼粼的波光。当时日晕尚且还高着,抬头望一下,炽烈得灼人眼。明晃晃的日头里,连记忆都被勾勒出剪影模样。
应龙还是那身金龙飞舞的曳地黑袍,身形挺拔又锋利,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杀伐之气,站在白泽对面。
他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绿衣的女子。
女子眉长眼细、脸庞素净。她的灵气以纯白色为底,流光溢彩地环绕在身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神圣缥缈的意味,仿佛身处这凡间都污染了她。
后来青泽听人说这绿衣女子是天女魃,可见她的确应当居于九重天上。
魔族复生,魔神之力依附于人族九黎部落首领蚩尤身上,使其大败炎帝,屠戮各族,黄帝九战九不胜,后得应龙相助,与炎帝共伐蚩尤。
数月前,黄帝军与蚩尤军于翼州之北逐鹿之野决战。天女魃下凡止风雨。
应龙斩蚩尤、杀夸父,封魔神之力。
魔族法力大减,就此四散溃逃,不过数月便被仙族联手剿灭。黄帝一统华夏,三界五族回复往常。
不过这些都是青泽后来私下里问过才知道的事情了。彼时青泽只是站在原地,跟着别的小妖一同躬身相迎。
应龙携女魃拜会过白泽之后便又到了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小水潭,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青泽的方向。
是了,于应龙而言,他无非只是岛里的一只寻常小妖,又如何值得被多看几眼。哪怕他在岛里急得团团乱转,也不能对应龙造成任何影响,至于妄想着冲破结界,以为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忙,更是太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