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下了一宿的雪,他站在窗前看了一宿。
翌日,陆长云染上了严重风寒,他以帝后的安慰为由,不辞而别,出宫了。
他这一病,病了数日。
陆盛景还体贴的指派了御医出宫,给他看诊。
康王作为过来人,岂会不明白儿子的心思。
陆长云弱冠了,他如今又是康王世子,想要嫁给他的京城贵女比比皆是。
康王也盼着他成婚了。
心里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只是辛苦。
他懂他。
到了桃园,康王就见陆长云坐在厅堂下煮茶,茶水沸腾,他眼神凝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长云打小就懂事,常年习武,身子骨很好。
这一场风寒,却是让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更是显得眉眼如水墨画。
“老大……”
康王走了过去,撩袍坐下。
陆长云不动声色的抬手倒茶,仿佛方才的失神都是假的。
“父王怎么来了?可是有事让儿子去做?”
康王看破不说破,顿觉心疼,他接过陆长云递过来的热茶,“老大啊,你如今已是王府世子,身份上就是我的嫡子了,你母妃已将你归为她名下,你的婚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京中可有你看上的姑娘?”
是啊,他该成婚了。
换做是以往,他一定会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京城合适的姑娘,随便娶了一个便是了。
可是眼下……实在无心应对其他女子。
他力不从心。
心里装着一个人,装得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旁人。
陆长云的脸氤氲在一片水汽之中,他持盏,轻抿了一口,“父王,儿子暂无成婚打算,等到时机成熟,儿子会成婚的。”
康王,“……”
他像陆长云这么大,早就当爹了!
时机怎么就不成熟了?
眼下朝廷安稳,国泰民安,康王府在这次动荡中,也安安稳稳的幸存了下来。
陆长云正当年富力强,本就是娶妻生子的大好时机!
康王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揭穿他。
有些事情,是需要时间来缓解的。
他临走之前,道了一句,“二月二龙抬头那日,皇上想让你陪着一道去祭天。”
陆长云点头应下,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稳。
康王走出庭院,特意回头望了一眼,就见陆长云又在发呆了,一袭月白色锦缎长袍,背影落寞萧凉,仿佛尝遍百年孤独。
康王长叹了一声,无能为力。
有些道理,别人如何说都无用,得自己去悟……
***
二月二,龙抬头。
按着大周列祖列宗留下的规矩,龙抬头这一天,帝王要携带皇亲国戚去城郊祭天。
陆长云是康王之子,当然也是皇亲国戚。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华盖轿撵中的沈姝宁,她着皇后的大妆,面容精致,珠光宝粹,仿佛这天地间的灵气都集聚在她一身了。即便有身孕,但丝毫没有臃肿之态。
还是个少女模样。
陆长云骑在马背上,他收回视线,眼角的余光却紧随着凤撵上的琉珠。
那琉珠晃动,他的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他紧跟凤撵,不远也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城郊已经摆好了祭坛。
在外人看来,陆长云是新帝的心腹之臣,祭天仪式,他自然就被礼官安排在了离着帝后最近的位置。
锣鼓声响,燔柴炉内升烟火,第一步是迎神。
恰在这时,突然从不远处投来无数□□,几乎是一瞬间,浓烟肆起,随即就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杀了暴君,替女帝和皇夫报仇!”
沈姝宁惊住。
怎么?是母亲残留下来的余孽么?
就这么堂而皇之冲过来?
以陆盛景的警觉性,他此前就没有察觉么?
这个疑惑在脑中一闪而逝,但她来不及多想,余孽与帝王护卫当场打斗了起来。
烟雾弥漫,她什么都不见,眼前一片白雾茫茫,虽是不刺鼻,但伸手不见五指。
有人触碰到了她的面颊,但瞬间移开,她伸手去握的时候,什么都没抓到。
沈姝宁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以免被当做攻击的目标。
无数刀剑相撞,她如同置身一片深海,四周皆是看不见的危险。
“嗯——”
一声闷哼传来。
沈姝宁听说是陆盛景的声音。
到了这个时候,她双手捂着唇,依旧不发出任何声音,此刻她万不能添任何麻烦,保持沉默隐身才是应该做的事。
不多时,有人高喝一声,“抓住暴君了!”
沈姝宁的心一沉。
城郊山风飘起,白雾逐渐散去,视野可见之处愈发清晰了起来。
沈姝宁就看见,不远处,陆盛景与陆长云皆在。
而他二人被人挟持,脖颈上架着长剑,蒙面的杀手无数,几乎包围了整个祭坛。
沈姝宁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一个戏弄她的骗局。
这个骗局如此简陋,让她无法相信,但与此同时,陆盛景肩头,以及陆长云身上皆有血,祭坛下面躺着七零八落的尸体,血腥味顺着山风漫延,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
沈姝宁的身子晃了晃,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男人,他二人眼中的诀别如此明确。
像是在与她告别。
领头黑衣人道:“皇后娘娘,您是皇太女,女帝的江山本就应该是你的,今日这暴君沦落在我等手上,不如直接杀了他!”
“不要!”黑衣人话音刚落,沈姝宁大喊出声。
母亲留在这个世界的势力庞大,有余孽杀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沈姝宁不敢大意,她关心则乱,什么都来不及多想。
“不能杀他!”
领头黑衣人根本不服从,“皇后,如果留下暴君,那此人就必须死!你只能救下一个!”
沈姝宁心头古怪的疑惑又涌了上来,然而黑衣人根本不给她怀疑的机会,他一挥手,两名手下持剑直接.刺.入.陆盛景与陆长云.体.内。
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溢出。
“不要!”沈姝宁大喊,双手捂着唇,眼泪夺眶而出。
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陆盛景与陆长云在她心中的位置。
“皇后,您是要坐拥天下的人,万不可感情用事,今日这一出也是女帝此前交代的,这二人,您只能选一个。若是皇后再拖延,那就怪我等都杀了。”
领头黑衣人催促着。
眼看着长剑一寸寸.刺.入陆盛景与陆长云的身子,沈姝宁的手缓缓抬起,指向了陆长云,“他、我选他……”
陆长云站在那里,迎着风,他眼眶微红,眼中有不可置信,也有狂喜,还有一些困惑,诸多情绪交杂在一块,令得他一时间忘却了表态。
而与此同时,陆盛景几乎是僵在了当场,成了一座石雕。
原来啊,他真的是多余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第三者。
黑衣人放开了陆长云。
就在陆盛景闭上双眼之际,他从眼缝看见沈姝宁朝着他跑来,因着头饰过重,她的动作并不快,又索性抬手拆下了凤冠,直接抛之身后。
陆盛景的眼一睁。
眼底的落寞、绝望,瞬间染上了其他彩色,转变成了震惊、狂喜。
陆长云站在原地,看着沈姝宁与他擦肩而过,他转过头去,就看见沈姝宁扑入了陆盛景怀里,哭着喊,“你们要杀他,就索性也杀了我吧,我与他一起死!”
陆长云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内,经历了起起伏伏。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这一切!
宁儿是在意他的。
可,不及她在意陆盛景的程度。
她可以选他,但她真想要共赴生死的人,却是陆盛景。
他输了,输得毫无悬念,干净利落。
陆盛景笑了,他身子在发颤,双臂抱紧了怀中人。
此时,严石立刻摘下了面纱,“皇上,微臣先给您止血吧!”
这次可真是玩得太大了!
陆盛景陷入狂喜之中,一时间根本感觉到身上的痛感。
沈姝宁听见熟悉的嗓音,她从陆盛景怀中抬起头来,环视四周,竟发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她又看了看唇角含着笑意的陆盛景,这下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你、你骗我!”
陆盛景只觉得欢喜。
他的妖精,愿意与他共赴生死,在她心里,他比陆长云重要。
“哈哈哈哈!”陆盛景仰面大笑。
得到回应的真心,无疑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陆盛景不顾身上伤口,直接抱起了沈姝宁,原地转了几圈。
“你放开我!放开我!”沈姝宁受了这一场刺激,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她眼底泪渍未干,双手在陆盛景身上一顿乱捶。
因着打在了伤口上,陆盛景蹙眉,“嘶……”
沈姝宁立刻就收手了,她的关切落入了陆盛景眼中,无疑令得他更是欢喜。
沈姝宁有孕在身,陆盛景不太敢动作过大,两人站定之际,他柔声哄着,“乖,不生气,朕……现在明白你的真心了。”
沈姝宁怒嗔他,若非是看在他伤口正在流血的份上,她恨不能在这人身上撒泼。
太过分了!
这种玩笑也能开么?!
陆长云看着这一幕,心中彻底了然。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腔的伤口,那里可真疼啊。
这大约就是喜欢与爱的区别。
他能得到宁儿的关切,理应心满意足了,他不该再奢求太多。
从今往后,都不应该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
祭天大典继续进行,陆盛景与陆长云虽然身上带着伤,但宛若是没事人一样,身上还在持续不断留着血……
台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今日突然冒出这一场闹剧,无人事先告知他们,方才可真真是吓惨了,还以为又要挨到女尊男卑的世道。
祭天大典结束,回程之时,沈姝宁一个转身,就与陆长云的视线对上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不久之前,她真的不想让他死。
陆长云懂她,不想让她为难,对她展颜一笑。
他唇色发白,虽然今日没有伤及要害,但流血不少。
沈姝宁欲言又止,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
陆盛景再也不像此前那般小气,甚至可以说是对.情.敌,十分大度,“来人,速速给大哥止血。”
陆长云,“……”他其实很想说,皇上更需要止血。
兄弟二人之间自今日起再无罅隙。
但沈姝宁从祭天大典开始,就没给过陆盛景好脸色。
皇后的寝宫已经修葺完毕,原本沈姝宁打算过阵子再搬过去,但今日一从宫外归来,就立刻吩咐宫人搬迁。
陆盛景止了血,就去御书房与大臣商榷政务,立侍急急忙忙前去通报,“皇上,皇后娘娘她搬离朝阳殿了。”
陆盛景拧眉,“什么?!”
新帝立刻起身,未置一言,直接离开。
独留几位心腹大臣面面相觑。
帝后这是闹上矛盾了?
今日在宫外不是还生死相随的么?
大臣们怀疑自己老了,着实不太明白年轻男女的心思了。
***
“娘娘!皇上他来了!”香芝走上前,兴奋道。
沈姝宁摆摆手,明玉一样的小脸立刻就拉了下来,看似很不悦。
这座寝宫,原本就是炎帝的原皇后所居,确切的说,是陆盛景的生母曾经住过的地方。
原皇后被废之后,这里一直保持着之前的摆设,这么些年不曾有人住过。
故此,稍稍修葺一番,便足可恢复此前的奢华。
帝王大步走来,身后披风扬起,他腿长步子大,几步就走到了沈姝宁跟前,男人拧眉,“还在生气?”
沈姝宁抬眼,竟发现陆盛景换过衣裳之后,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他与陆长云也实在过分,竟然想出那种馊主意来诓她!
不用细究,她也知道,这一定是陆盛景的主意。
沈姝宁被陆盛景拉了起来,如此一来,两人的距离就更近了一些。
“不气了,好么?”帝王难得服软。
沈姝宁无动于衷,像个铁了心肠的烈妇,“皇上,你是不是从未相信过我?在皇上心里,我大约就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吧。所以,皇上你才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我?既是如此,那皇上何必留下我呢?皇上坐拥江山,想要什么样的绝色佳人,都是勾勾手指那般简单。”
“你我……不如和离!”
陆盛景被这突如其来的“和离”二字给刺激到了。
他抓着沈姝宁的双肩,用了一些力气,捏得美人生疼。
“你胡说什么?!休要乱想!”
“我哪有乱想?!皇上就连苦肉计都用上了,皇上不如直接休弃了我,省得整日疑神疑鬼!”
陆盛景还是第一次发现沈姝宁如此刚烈。
以前生气,两人都是冷战。
今日她却是句句争理了。
陆盛景沉着脸,“不准再闹了!”
就在这时,沈姝宁突然脸色一变,露出痛苦之色,她身子不受控制的软了下来,缓缓下蹲。陆盛景大惊,将她打横抱起,“宁儿,你怎么了?!”
沈姝宁眼眶微红,双手捂着小腹,“不、不要你管!”
陆盛景立刻对着内殿宫婢吩咐,“来人!宣御医!快!”
沈姝宁不想让他碰,试着去推他,但力气太小,根本推不开。
“我不治,索性让我死了算了!”
“……宁儿不准胡说!”
御医很快赶来,沈姝宁缩在床脚,怎么都不愿意配合。
陆盛景急得一头是汗,“宁儿听话,只要你好生看诊,朕什么都答应你。”
“当真?”皇后娘娘她终于有了些许的动容。
陆盛景发誓,“朕的话就是圣旨!”
内殿还有旁人作证,但以防届时陆盛景杀人灭口,沈姝宁使了心眼,“皇上口说无凭,要立下字据!”
陆盛景,“……”
到了这一刻,帝王已经意识到,这似乎是个坑。
但,他不敢赌,明知是坑,也得往下跳。
笔墨与白纸陈铺在案桌上,众人只见新帝按着皇后娘娘所言,一条条快速的写了下来。
写到第五句时,陆盛景眉头蹙得更紧。
每月十日不共.寝?!
他自己的皇后,他还不能随心所欲的睡了?
对上沈姝宁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陆盛景抿了抿,挥笔洋洋散散记下这一句。
前前后后三十多条记在了白纸上,陆盛景又挽袖摁了手指印,侧头看着她的皇后,“宁儿,这总行了吧?”
沈姝宁很满意,但并没有得意忘形。
直到将字据拿在手上时,她才配合太医诊脉。
年过六旬的太医满头黑线。
不明白帝后二人这是在闹甚。
仔仔细细看诊过后,太医如实回禀,“皇上,娘娘胎相稳健,皇嗣是天命所归,安泰的很呐。”
这话很是受用。
陆盛景赏赐了御医。
待御医离开,他沉着一张俊脸,但又不敢直接对沈姝宁干点什么。
她今日闹腾的够多了,万一真伤了胎气就不好了。
陆盛景亲眼看着沈姝宁将字据锁紧了小盒子里,他心情复杂。
他对她还不够好?
需要这些字据来作证?
女人心,海底针。
两人对视上,沈姝宁一脸理所当然,“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今日是皇上欺骗我在先。”
陆盛景,“……”他竟无言以对。
外面天色已黑,这座宫殿才刚刚修好,尚未来得及烧上地龙,陆盛景刚要开口训斥沈姝宁做事不知轻重,就突然想到了字据上的十四条:
不可对她言辞严厉。
陆盛景耐着性子,“今日先跟朕回朝阳殿,等到暖和些,你再过来。”
已经二月二了,今年早春并不冷,沈姝宁拒绝了,“皇上别忘了,我每月有十日独处的日子。”
陆盛景,“……”
他今日怎么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