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颗沙砾落入江面,被水流温和地包容,岸上人只能见到水面很快恢复平静,却不知这颗沙砾并非消失,而是沉进江底,永远地留在这一条江流之中。
无论是曾经的浮泽江还是宴江,又或者是后来许多许多转世,浮泽有多喜欢人类的陪伴,在一次次被遗忘或是离别的时候就有多失落,那种失落就像沙砾一样沉在他的心底,渐渐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毕竟是一条江,生命在诞生于辽阔土地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永恒,他理解不了什么是转瞬即逝,什么叫匆匆过客,只一味地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越是孤独,就越是畏怯。
但时崤出现了,像是一位不大礼貌的打捞者,他说一不二地打破水面的平静,强行潜入到水底,他把浮泽搅到难以平静,却又细心地将那些陈年的沙砾一一捡起。
世子想起了所有,只是与真正的浮泽还有一点不同,那便是他的记忆是从后往前看的。他先看到了时崤十世的陪伴,再看到对方的舍身相护,最后才看到他们最初的相遇,以一个没有被阴影笼罩的视角,终于看清了真正的时崤,感受到对方炙热又真诚的爱意。
——无论他逃避、懦弱、无能或是弱小,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五官、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什么地方,时崤都会追寻到他身边,陪他度过漫长的孤独岁月。他放下身份向他道歉,想方设法解开他的心结,用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抚平水面上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刚刚醒来的时候,浮泽是茫然的,似乎这样的记忆颠覆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对时崤抱着什么样的情感,于是急切地向对方求欢,直到被小心翼翼抱在怀中,才终于发觉自己对这份爱意有多依赖,哪怕给不出同等的回应,也自私地不愿离开这份陪伴了。
所以他对皇上说“不想再被丢下”,而不是什么爱与缱绻。
皇上后来恨铁不成钢地又说了几句,浮泽乖乖听训,不再做辩解。
又过了平静无波的三年,进入朝堂的浮泽做事越发低调,倒是个子开始快速窜高,到十九岁,终于算是彻底褪去稚嫩的模样,真真正正地长开了。
时崤一头舍不得他长大,另一头则对他越来越接近原本模样的面容心动不已,有一回在床上做到兴头处,一不小心又暴露出本性中的恶劣来,停下动作抱着浮泽逼问“是不是吃着本座的精长大的”。原本就是过过嘴瘾,哪知浮泽安全感充足的时候竟是那般乖巧,真的埋在他肩上点头承认,把这一界之主撩到当场鬼气逆流,忍到满头青筋才克制下来没把人类做坏,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问类似的问题。
这一年,皇上与浮泽在朝堂上里应外合,扳倒了一波又一波的心怀鬼胎者,到秋天的时候,只剩下当初扶持皇帝上位的丞相。临近过冬,北边蛮族为争夺物资频频来犯,丞相的心腹,也是当年屠灭国公府的主将自请带兵前往镇压,皇上大为赞许,为表支持,当场又指派了一名素来中立的文官为随行军师——即是浮泽,至少在丞相一派眼中,是个“颇有才学但不得皇上重视”且“年纪轻好拿捏”的角色,便也没有异议。
大军抵达前线的一个月整,京城下了第一场大雪,前线快报传进宫中,说是主将带领小队奇袭敌营时不慎遇上暴雪袭击,队形被冲散,尽数毙于蛮族大刀之下;又过了半日,宫中还未将回复送出,另一封快报又加急传来,称敌军乘势追击,军师身边某一心腹顶到前方,暂且化解了危机。皇上拿着快报连连赞赏,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当场下旨由军师接管兵权,尽快拿下此次战役。
前线与京城隔着十几日的路程,此时的北疆已经是冰天雪地,积雪足有半人多高了。
军师营帐中,浮泽从箱中抱出一柄格外凌冽的长枪,时崤几步上前单手接过,另一只手替他拢了拢披风:“其实没有必要,人类又伤不了我。”
“现在军中群龙无首,至少要做个样子给他们定定心的……抱歉。”
时崤意外地挑眉:“为什么道歉?”
“要勉强你做这样的事。”浮泽碰了碰他的铠甲,“但只要打赢这一役,便能顺理成章收归丞相一派的兵权,我想做的事也就快实现了,所以……”
“嗯,我知道。”时崤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一下他冻红了的侧脸,“只是许久不穿,有些不适应罢了。”
主将暴毙,军师及其下属临危受命,接过兵权带领大军退敌成功,这是皇上早已写好的剧本,时崤不舍得让浮泽去涉险,所以自愿上场出演。
出营帐之前,没有持枪的另一只手又被拉住,时崤低头,撞进浮泽一双略带紧张的眼。
“其实你穿盔甲很好看……比那幅画中还好看。”浮泽这样告诉他。
先是意外,随后又是那种胸膛被挤占得满满当当的感觉,时崤高高束起在脑后的发无风自动,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胡乱缠住了浮泽的小臂。“阿浮——”他反过来把浮泽的手握紧,放到嘴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又舔了舔:“——你真叫我不知还该如何喜欢你。”
“像现在这样就好
', ' ')('了。”对方极其小声地答。
“嗯?”时崤没听清,稍微弯腰凑近他的脸。
却听他侧开眼神转了话题:“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个装束,和这个地方的。”
“嗯,原本的确有些膈应。”时崤偷偷亲了好几下浮泽的嘴,“我死的时候也是在大雪的前线,穿着这样的盔甲。但是阿浮喜欢,我也难再讨厌了。”
冰天雪地,这一战对于双方来说都不好打,时崤不能干扰人间秩序,更不能主动杀人,好在他一双鬼眼能分辨出哪些人本就该命绝于此,顺手就以鬼王的身份将其魂魄收归,看在身后士兵眼中,便觉得自家的新将领所向披靡,一时士气大振,很快将蛮族压退十里之外,溃不成军。
而随着这一战的大获全胜,朝堂上僵持多年的天平终于慢慢开始发生倾斜。
再后来,大军回到京城已经是入了春,那位一战成名的“心腹”按照剧本所安排的一样在回京途中“伤重而死”,浮泽独自将虎符护送回京、归还天子,天子大加惋惜。同年夏,天子亲自为浮泽举办加冠仪式,并授予国公爵位,已经有名无实的丞相这才意识到水面之下的弯绕,可惜为时已晚。
浮泽二十二岁那年,当着满朝文武之面上书检举丞相,多年收集的证据一件件一桩桩摆到天子案上,摊开在太阳底下,满朝骇然,皇上震怒,当场将丞相一派下了狱,决意彻查。
又过了一年,浮泽二十三岁,昔日国公府谋逆的罪名终于被洗刷,浮泽作为唯一后人搬回了尘封已久的老宅,他站在院子,看着追封赏赐之物摆了满院,却不开怀,只感觉如释重负。也不知怎的,突然起了冲动,转身寻着时崤,一股脑窝进他怀里,还像当年十四岁一样:“都结束了,你带我走吧。”
“不怕我带你回鬼府吗?”时崤用手托着他的臀腿问。
“怕。”浮泽点头,“但是我没地方去了。”
于是半年后,他们离开了京城,一路南下,回到了最初相遇的,四季温暖的西南地界。
时崤找回了当初宴淮之画他的那副画卷,挂在他与浮泽共同居住的小房子里,浮泽问他真的不在意当年的枉死吗,他倒坦然:“宴淮之不过是画师,这画真正承载的记忆是我们之间的过去,比起枉死,我更庆幸得到你。”
有时候也会拉着浮泽的手去摸画上的自己,从脸摸到腰:“我想阿浮每日这样多看看我,看多了,也许就能多喜欢我一些。”
浮泽闻言就不愿摸了,挣扎着缩回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没关系,我会等你的。”
“那……”浮泽转头,“如果我一直做不到呢?”
时崤半笑半哼地嗤了一声,声音里倒未见不愉悦,反而从背后将浮泽圈进怀里,用脸颊亲亲密密地蹭那侧脸与鬓发:“不想爱我,还想要我一直爱你,阿浮,你如今怎么这么会打算盘了?”
他张嘴,将人类温温软软的耳含进了嘴里。
浮泽敏感地哼了一声,有些委屈,但也心虚,不知如何回答。
时崤舔够了,转而在他耳后亲了好几口,用说悄悄话的音量道:“……我自然会一直爱阿浮的,阿浮不爱我,就罚你永远被本座肏,好不好?”
“……好。”
浮泽的睫毛抖了抖。
衣袖下,他手腕处的印记又开始发热,金色的边缘比先前更亮了许多度,渐渐向内侵蚀,覆盖了原本黑色的羽毛,只是谁都没有发觉,谁也不想去发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