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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江听他语气有异,转头,只见到鬼王挺拔的背影。
这雨一下就下了整整一天,时大时小,却一直没停,所幸家中还有一点余粮,昨日那野山鸡也没吃完,即便困在家中,也不至于挨饿。
宴江从未这么一整天都与鬼王待在一块,浑身不自在极了,独自坐在厅中看书,心却像是被提起来似的,总是下意识地提防着什么——即便鬼王早上一通对话之后就一直待在卧房中,再没了动静。
又也许是天实在是太暗了,暗到他不安。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草草吃过晚饭之后,雨势终于得以收停,尚有晶莹的水珠挂在屋檐,时不时往下滴,砸在地面水坑里,发出“咚”的一声。
宴江收拾了碗筷到院中洗洗,又费力地将院中倒下的一片篱笆扶回原位。
再回屋的时候,鬼王竟已经不知何时从房中出来,高大的身子立在厅中,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看。
从宴江的角度,恰能看见他线条清晰起伏的侧脸。
“阿浮,你可知宴淮之为何杀我?”时崤仍是盯着墙上,没有转过头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面上并无明显的情绪,宴江却觉得这句话夹带了一股莫名寒意,远远够不上平和。
再走近一步,顺着鬼王的目光,才发现对方将那副画像挂在了墙上,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已经发黄,唯有右下角的刻着“宴淮之”三个字的红色印章格外鲜艳,红得像血。
宴江微愣,而后摇摇头,小声回答。
“……不知。”
似乎是想当然的答案,时崤没有什么反应。
“我自及冠之后丁忧三年,在外征战两年,至身死之时正是二十五岁,尚未娶妻成家。”却是突然说起了其他。
不知是忘了,还是如何,在说生前之事的时候,他并未自称“本座”。
当时这片土地还不叫大闵,领域也尚且没有如今广阔。
时年运势走低,入冬以来各地频发雪灾,数万亩良田被皑皑白雪压毁,数千口池塘被冰霜封住,几乎一夜之间,天下农户赖以维生之物尽被天意收回,损失惨重。
不只是中原,以游牧为业的蛮族更是有过之而无及。
粮食短缺成了最后的导火线。朝中这些年耽于安乐,临到蛮族突然大肆举兵来犯,才发现竟无一将可用,于是两年未曾回京度春、才从东南边大捷归来不足一个月的年轻将军时崤再度提起缨枪、跨上高马,准备带兵出发。
时崤之父乃曾经鼎鼎有名的西南镇虎将军,彼时正当壮年便为国捐了躯,皇上自觉对其独子多有亏欠,更是不愿意这唯一的将领也折损于战场,临行前多番挑拣,最终指派了一名朝中重臣随行,以表重视的同时,作为时崤的军师从旁辅助战事。
这名重臣,便是宴江往上好多辈的祖先,宴淮之。
宴淮之何许人也?是皇上四年前破例提拔的左相,朝堂上最有才华、升迁最快的文臣,足智多谋,年轻的身体能够撑得住打仗的奔波与迁徙,最重要的是,其与时崤私交甚笃,配合作战再合适不过。
故事的开头与过程都无比的顺利且完美,时崤与宴淮之一路直奔西北,勇谋两全,只用了半月不到,便不损一兵一马地将来犯蛮族打出国土,又乘胜追击了五十里地才停下,顶着风雪原地扎营,等待朝中传来进一步的指示。
北国冰天雪地,时崤上了战场虽勇猛非常,但到底是出身在西南边的温暖乡,一停战,便终日觉得浑身发寒,干完正事就习惯一股脑躲在自己营帐中不愿出来。于是宴淮之便常常上门来找,有情况则讨论战事,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闲聊,难得清闲地聊起时崤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彼此的状况,有说有笑,称兄道弟,就像两人年少时那样的没有隔阂。
可是这样的日子才持续了半个月,从某一天开始,宴淮之突然不再来找。时崤起先还不在意,又如此过了四五日,发觉对方有意在回避他,便直接去了军师帐子中,当面问了宴淮之。
宴淮之沉默许久,不答反问:“过了这个年,贤弟便二十有六了,可曾想过何时娶亲?”
“宴哥过了年都三十了,不也还没娶嘛。”时崤虽对这个问题一头雾水,但也笑着坦然答了,“又不着急,我常年在外征战,比起娇妻,更想要一个像宴哥一样与我默契十足的军师。”
本是带了点开玩笑的回答,话一出口,宴淮之的脸色却变了变,彻底沉默下来。
再之后,他对时崤越发冷漠,恰巧朝中旨意终于快马加鞭抵达了西北,时崤便也暂时将这些私事抛之脑后。
迫于粮食短缺,皇上决定暂不大肆开战,下令时崤收整兵马,退回西北碟州再做打算。时崤没有异议,当即开始着手动员退兵之事。
天实在是太冷了,冷到人也比以往迟缓笨重,命令虽下了,但很多东西都快不了,这一番收整,又是平白三天过去,到临行的前一夜,正是中原的除夕。
这一夜,宴淮之突然破天荒地出了军师帐子,邀请时崤一同散步消食,没
', ' ')('有带其他小兵,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边上,迎着寒冷的风,向远处京城的方向眺望。
“前些日子说起娶亲之事,其实家中这些年相了不少官家闺秀,但为兄总觉得无法入眼,一直推脱,不知不觉竟已近而立。”宴淮之盯着山脉起伏看了好久,突然对时崤开口,“出京前,家中又给我塞了一幅画像,没记错的话,似乎是礼部何尚书之嫡女……那会儿还没来得及推脱,为兄打算,回京后便应下这婚事罢。”
时崤吃惊转头,“为何如此突然?”
宴淮之却并不看他,仍旧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山脉重叠,河海辽阔,这天地之间多的是令人留恋之物,有时候难以兼得,只能有所取舍,舍掉的那些不是不想要,而是有其他更想要之物。”
他的声音太轻,时崤听不太清,也听不太懂,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正欲开口追问,身后却突然被一道推力击中。
毫无防备的时崤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空荡荡的悬崖无处借力,更来不及稳住自己,只借着这一瞬,捕捉到宴淮之眼中的杀意。
这个除夕夜他没有跨过,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五岁。
故事讲完,宴江还沉浸在失神当中,时崤却已经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宴江,脸上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我身不由己情有可原,但是阿浮,你知道他为什么有意拖延到二十九岁还不娶亲吗?”
宴江指尖一抖,心中突然跳出一丝极为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回答:“不知。”
时崤那抹笑便咧得更大了,就像恶作剧得逞似的。
“因为……”他走近两步,低下头来,亲昵地与宴江鼻尖相对,“他是个断袖。”
“宴淮之喜欢我,喜欢得快要疯了。”
时崤说得很轻,却带着千万斤的重量,毫不留情地砸在人类头上。
然后看着宴江瞪大双眼,连呼吸都差点忘了,久久反应不过来。
他被这个表情取悦了。
甚至颇有闲情地,火上添油般侧过头轻轻在人类干燥的唇舌碰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坠入深渊的那一瞬,宴淮之对我说:‘你的爱只会成为我成功的绊脚石,既然注定没有结果,贤弟不若先走一步,若有来世,为兄再好好爱你’。”
“本座也是直至近日想起旧事,才明白过来他这通话所为何意。”
时崤突然站直了身子,牵过宴江的手,将人带到画卷前头。
“他苦恋本座多年,始终不敢面对自己是个断袖的事实,已然成了心病,以至于一句玩笑,就真以为我对他也同样抱有龌龊之心。当下阵脚大乱,最后直接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他人头上,认定本座是阻碍他前程的绊脚石。”
宴江四肢僵硬,一动也不动地死死盯着画像,理智还在呐喊着如此荒谬之事不可轻信,潜意识里却已经信了大半。
宴淮之的妻子何宴氏,作为宴淮之子嗣之母的身份出现在宴家族谱、墓地、祠堂中,却唯独没有出现在宴淮之妻子的位置上。据说,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祖先至死之时,心中仍将妻子之位为其他人留着……
他以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面对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宴江不知该作何反应,乱糟糟地想了好多事情,才愣愣地转头看向鬼王。
鬼王仍然笑着。
“阿浮不觉得有趣吗?仅仅因为宴淮之的自作多情,本座一介军功赫赫的将军,就这么无辜冤死在异国他乡。”他这么说着,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怨恨,仿佛真的将此时当作普通趣闻。
甚至还有闲心腾出另一只手来搓搓宴江僵硬的脸。
把宴江的脸揉软了,好一会儿,他才无措地开口:“先人虽已不再,但……一命偿一命,倘若大人心中仍有不平,便将我这条命取走吧。”
他好似还没完全冷静下来,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仰起头来说话的模样显得格外单纯,与永远儒雅温和的宴淮之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鬼王眉毛一挑。
“这倒不必,本座只觉得他可怜。”
“但是死罪可免,活债,阿浮可得慢慢偿还……”
时崤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眼睛眯起,藏住了其中若隐若现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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