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欲将此身寄山河
老木去买菜了,串子去送药了,甜儿在屋里学着给串子做衣服。
没有病人,小六趴在案上睡觉,一觉醒来,依旧没有病人,小六拍拍自己的头,觉得不能再这么发霉下去了,得找点事情。
小六决定去轩的酒铺子喝点酒。
他背着手,哼着小曲,踱着小步。轩看到他,热情地打招呼:「六哥,要喝什么酒?」
小六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也热情地说:「轩哥看着办吧。」
轩给他端了一壶酒,还送了一小碟子白果,小六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剥着白果、喝着酒。这才看到对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位衣衫精緻、带着帷帽的公子,虽然看不见面容,身上也没什么贵重佩饰,可身姿清华、举止端仪,令人一看就心生敬意。小六正歪着脑袋想清水镇几时来了这么个大人物,一个秀美的奴仆匆匆进来,向端坐的公子行了礼后,站在了他身后,却是静夜女扮男装。
小六这才反应过来,立即低下了头,专心致志地剥白果吃。
那边的案上也有一碟白果,本来一颗没动,此时,他也开始剥白果。剥好后,却不吃,而是一粒粒整整齐齐地放在小碟子里。
十七低声说了几句话,静夜行了一礼,离开了。他走过来,坐在小六身旁,把小碟子剥好的白果放在小六面前。
海棠出来招呼客人,轩坐在柜檯后,一边算账,一边有意无意地扫一眼小六和十七。
因为海棠,酒铺子里的生意好了起来,不少男人都来买酒,有钱的坐里面,没钱的端着酒碗,在外面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瞅海棠。
几碗酒水下肚,话自然多。
整个清水镇上的新鲜事情、有趣事情都能听到,小六不禁佩服轩,这酒铺子开得好啊!
「你们这算什么大事啊?最近镇子上真的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来考考你们,除了轩辕、神农、高辛,大荒内还有哪些世家大族?」
「这谁不知道?首屈一指的当然是四世家,赤水氏、西陵氏、涂山氏、鬼方氏,除了四世家,中原还有六大氏,六大氏之下还有一些中小的世家,南边的金天氏、北边的防风氏……不过都不如四世家,那是能和王族抗衡的大家族。」
「涂山氏居于青丘,从上古至今,世代经商,生意遍布大荒,钱多得都不把钱当钱,据说连轩辕和神农的国君都曾向他们借过钱,是真正的富可敌国,今日和你们说的大事就和这涂山氏有关。」
「怎么了?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
「我有可靠消息,涂山氏的二公子就在清水镇!」
「什么?不可能吧?」
「说起来这涂山二公子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涂山家这一辈嫡系就两个儿子,同父同母的双生兄弟,可据说这二公子手段很是厉害,从小就把那大公子压得死死的,家族里的一切都是他做主。」
「整个大荒,不管是轩辕,还是高辛,都有人家的生意。你们想想那是多大的权势富贵啊?这位涂山二公子,传闻人长得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谈风雅有趣,被称为青丘公子,不知道多少世家大族的小姐想嫁他。涂山夫人左挑右选,才定下了防风氏的小姐。听说防风氏的小姐从小跟着父兄四处游历,大方能干,生得如花骨朵子一般娇美,还射得一手好箭。」
「那涂山大公子却是可怜,娶的妻子只是家里的一个婢女,完全上不了檯面。」
「九年前,涂山氏打算给二公子和防风小姐举行婚礼,喜帖都已送出,可婚礼前,涂山二公子突然得了重病,婚礼取消了。这些年来,涂山二公子一直闭关养伤,不见踪影,家族里的生意都是大公子出面打理。」
「那防风小姐也是个烈性的,家里人想要退婚,她居然穿上嫁衣,跑去了青丘,和涂山太夫人说『生在涂山府,死葬涂山坟』,把太夫人感动得直擦眼泪。这些年防风小姐一直住在涂山府,帮着太夫人打理家事。」
「听防风氏的人说,涂山二公子已经好了,涂山氏和防风氏正在商议婚期,都想尽早举行婚礼。」
「听说涂山二公子现在就在清水镇,估摸着二公子想要重掌家族生意了。」
众人七嘴八舌,热烈地讨论着涂山二公子和涂山大公子将要上演的争斗,猜测着最后究竟谁会执掌涂山家。
小六拨弄着碟子里剩下的白果,把它们一会儿摆成一朵花,一会儿又摆成个月牙。
他身旁的人,身子僵硬,手里捏着个白果,渐渐地,变成了粉末。
小六喝了杯酒,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喂,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见了面,装不认识不打招呼说不过去,可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叫你十七啊!就算你不介意,你媳妇也会给我一箭。」
十七僵硬地坐着,握紧的拳,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小六说:「你不说,迟早我也会从别人那里听说。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 ' ')('半晌后,十七才艰涩地吐出了三个字:「涂山璟。」
「涂山……怎么写?」
璟蘸了酒水,一笔一画地把名字写给了小六,小六笑嘻嘻地又问:「你那快过门的媳妇叫什么?」
璟的手僵在案上。
小六微笑,「六年,我收留了你六年,你免我六年的租金,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小六起身要走,璟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六拽了几次,璟都没有放,小六第一次意识到,一贯温和的十七其实力量很强大,足以掌控他。
轩走了过来,笑着问:「六哥要走了?」
小六笑着说:「是啊,你有你的大生意,我有我的小药铺,不走难道还赖着吗?你那些事情,我可帮不上忙。」
璟鬆了力气,小六甩脱他的手,把钱给了轩,哼着小曲,晃出了酒铺。
涂山二公子的出现,让清水镇更加热闹了,熙来攘往,权势名利。
人人都在谈论涂山二公子,连屠户高都沽了酒,来和老木抒发一下感慨,说到他们西河街上的铺子都属于涂山家,屠户高简直油脸发光,很是自豪。串子和甜儿什么都没想,觉得那些人就是天上的星辰,遥不可及;老木却心中疑惑,拿眼瞅小六,看小六一脸淡然,放下心来。不可能,十七再怎样也不可能!
小六不去河边纳凉了,他紧锁院门,躺在晒草药的草席上,仰望星空,一颗颗数星星。
「三千三百二十七……」
有白色的雪花,从天空优雅地飞落,小六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惊喜,忙收敛了笑意,闭上了眼睛。
相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装睡。」
小六用手塞住耳朵,「我睡着了,什么都听不到。」
相柳挥挥手,狂风吹过,把席子刮得一干二净,他这才坐了下来,盯着小六。
小六觉得脸上有两把刀刮来刮去,他忍、再忍,坚持、再坚持,终于不行了……他睁开了眼睛,「大人不在山里忙,跑我这小院子干什么?」
「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涂山家的?」
「你说谁?麻子?串子?」小六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真诚地忽闪忽闪。
「本来想对你和善点,可你总是有办法让我想咬断你的脖子。」相柳双手放在小六的头两侧,慢慢弯下身子。星光下,他的两枚牙齿变长、变尖锐,如野兽的獠牙。
小六说:「你真是越来越不注意形象了,上次妖瞳,这次獠牙,虽然我知道你是妖怪,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你应该知道我们人啊,不管神族还是人族,都是喜欢表象、完全不注重内在的种族,连吃个饭都讲究色香,娶媳妇也挑好看的,不像你们妖怪,只要够肥够嫩够大就行……」
相柳的獠牙收回,拍拍小六的脸颊,「你最近又寂寞了?」
小六叹气,「太聪明的人都早死!不过你不是人,是妖怪……估计更早死!」
相柳的手掐着小六的脖子,用了点力,问:「那个男人,就是每次我出现,你都要藏起来的那个,是不是涂山家的老二?」
小六想,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啊,「是。」
「很好。」相柳放开了他。
小六看到他的笑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和他不熟,你有事自己去找他。」
「我和他更不熟,我和你比较熟。」
小六呵呵干笑,「妖怪讲笑话好冷啊!」
相柳说:「这段日子酷热,山里暴发了疫病,急需一批药物,让涂山璟帮我们弄点药。」
小六腾地坐了起来,「凭什么啊?你以为你是谁啊?」
相柳笑看着小六,「就凭我能吃了你。」
「我宁可你吃了我,也不会去找他的。」
相柳好整以暇,「你想不想知道涂山家的老大是什么样的人?九年前,他可是让涂山璟在婚礼前突然消失了。如果我联繫涂山家的老大,让他帮我弄药,我替他杀人,那位青丘公子活下去的机会有多大?」
小六咬牙切齿地说:「难怪你在轩辕赏金榜上位列第一,我现在很想用你的头去换钱。」
相柳大笑,竟然凑到小六眼前,慢悠悠地说:「我有九颗头,记得把刀磨锋利一点。」
小六瞪着他,两人鼻息可闻。
一瞬后,小六说:「他帮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相柳慢慢地远离了小六,「山里的事情不忙时,偶尔我也会做做杀手,还算有名气。如果涂山大公子找我杀他,我会拒绝。如果他考虑杀涂山大公子,我会接。」
「他刚回去,不见得能随意调动家中的钱财和人。」
「你太小看他了!一批药而已,与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涂山家什么生意都做,当年经他手卖给神农的东西比这危险的多了去了。」
小六问:「那你这次怎么不直接找涂山家去买?」
相柳冷冷地说:「没钱!」
小六想笑却不敢笑,怕激怒相柳,抬头看
', ' ')('星星,「你是妖怪,为了不相干的神农,值得吗?」
相柳笑,「你能无聊地照顾一群傻子,我就不能做一些无聊的事?」
小六笑起来,「也是,漫长寂寞的生命,总得找点事情瞎忙活。好吧,我们去见他。」
小六站起来,要往前堂走,相柳揪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拽回来,「他在河边。」
小六和相柳一前一后,走向河边。
璟听到脚步声时,惊喜地回头,可立即就看到了小六身后有一袭雪白的身影,张狂肆意,纤尘不染。
相柳走到河边,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
小六和惊面面相对,小六有些尴尬,微微地咳嗽了一声,「你近来可好?」
「好。」
「静夜可好?」
「好。」
「兰……」
相柳冷眼扫了过来,小六立即说:「我有点事情要麻烦你。」
璟说:「好。」
「我要一批药物。」
相柳弹了一枚玉简,小六接住,递给璟,「这里面都写得很清楚。」
「好。」
「等药物运到清水镇了,你通知我,相柳会去取。」
「好。」
这生意就谈完了?怎么好像很简单?小六说:「我没钱付你,你知道的吧?」
璟低垂着眼说:「你,不需要付钱。」
小六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拿眼去看相柳,相柳点了下头,小六对璟说:「那……谢谢了。我、我说完了。」
璟提步离去,从小六身边走过,瘖哑的声音迴盪在晚风中,「以后,不要说谢谢。」
小六默默站了会儿,对相柳说:「我回去睡觉了,不送!」
相柳拽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拎了回去,「在我没拿到药物前,你跟着我。」
毛球飞落,小六跳上雕背,满不在乎地笑,「好啊,最近新炼了毒药,正好试试。」
毛球驮着他们进入了莽莽苍苍的深山,小六闭上眼睛,提醒相柳,「你考虑清楚,我这人怕疼,没气节,墙头草,将来轩辕如果捉住我,我肯定会比较痛快地招供的。」
相柳没说话。
小六索性抱住毛球的脖子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毛球在下降。
相柳拽着他,跃下了雕背,「睁开眼睛。」
「不!」小六抓住相柳的手,紧紧地闭着眼睛,「我不会给你日后杀我的理由!」
相柳的手僵硬了下,小六冷笑。
相柳走得飞快,小六拽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走进了营地,相柳说:「好了,已经进了营地,都是屋子,只要你别乱跑,不可能知道此处的位置。」
小六睁开了眼睛,一个个的木屋子,散落在又高又密的树林里。有的屋子大,有的屋子小,样子都一模一样,从外面看,的确什么都看不出来。周围都是高高的树,如海一般无边无际,只要别四处勘察,也看不出到底在哪里。
相柳走进了一个木头屋子,小六跟进去,四处打量,里面非常简单,一张窄塌,榻前铺着兽皮拼成的地毯。榻尾放了个粗陋的杉木箱子,估计是用来装衣物的。兽皮毯子上摆着两个木案,一个放了些文牍,一个放了一套简易的煮茶器具。
作为义军的重要将领,日子竟然过得如此简陋清苦,小六暗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九头妖怪图什么。
万籁俱静,天色黑沉,正是睡觉的时候。相柳自然是在榻上休息,小六自觉主动地裹了被子,在兽皮地毯上蜷缩着睡了一晚。
第二日,一大清早,相柳就离开了。小六摸上了榻,继续睡觉。
外面时不时传来整齐的呼喝声,刚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听久了,小六隻恨自己不是聋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枯燥的操练,看似无聊,可无聊却是为了让宝刀不銹、士气不散。但他们的坚持有意义吗?士兵的意义在于保卫一方江山、守护一方百姓,可他们躲在山中,压根儿没有江山可保、百姓可守。
小六忽而有些敬佩相柳,妖怪都天性自由散漫,不耐烦纪律,以相柳的狂傲,肯定更不屑,但他收起了狂傲散漫,规规矩矩地日日做着也许在他心里最不屑的事情。
相柳练完兵,回到木屋。
小六正坐在案前,自己动手招待自己。茶罐子里的东西很是奇怪,小六一边感慨生活真艰苦啊,一边丝毫不在意地扔进了水里,煮好了疑似茶水的东西。
相柳倚着榻坐在兽皮地毯上,似乎在等着看小六的笑话,没想到小六隻是在入口的一瞬,瞇了瞇眼睛,紧接着就若无其事地把一小碗热茶都喝了。
相柳说:「我现在真相信你被逼着吃过很多噁心古怪的东西。」
小六笑瞇瞇地说:「我从来不说假话,我只是喜欢说废话。」
相柳说:「茶喝完后,我顺手把用来熏虫的药球丢进了茶罐子里,据说是某种怪兽的粪便。」
小六的脸色变
', ' ')('了,却强逼自己云淡风轻,相柳轻声笑起来,是真正的愉悦。
小六看着他冷峻的眉眼如春水一般融化,想留住这一刻。
士兵在外面奏报:「相柳将军,又有两个士兵死了。」
相柳的笑声骤然停住,立即站起来,走出屋子。
小六犹豫了一会儿,走到门口去看。
清理出的山坡上,两具尸体摆放在柴堆中。
看到相柳走过去,几百来个士兵庄严肃穆地站好,相柳先敬了三杯酒,然后手持火把,点燃了柴堆。
熊熊火光中,男人们浸染了风霜的脸膛因为已经看惯生死,没有过多的表情,但低沉的歌声却诉说着最深沉的哀伤:
此身托河山,生死不足道。
一朝气息绝,魂魄俱烟消。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荣辱谁知晓?1
士兵们的歌声并不整齐,三三两两,有起有落,小六听上去,就好像他们在反覆吟哦:此身托河山,生死不足道。一朝气息绝,魂魄俱烟消。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荣辱谁知晓?
虽然的确是黄帝霸占了神农的疆土,可神农国已经灭亡,百姓们只要安居乐业,并不在乎谁做君王,甚至已经开始称颂黄帝的雄才伟略,宽厚仁慈,根本不在乎这些坚持不肯投降的士兵的得失是非,千秋万岁后,也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荣辱。
只要放弃,只要肯弯腰低头,他们可以有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甚至享受黄帝赐予的荣华富贵,可是他们依旧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信念,坚持着很多人早就不在乎的东西,甚至不惜为这份坚持献上生命。
历史的车轮已经滚滚向前,他们却依旧驻守在原地,高举着双臂,与历史的车轮对抗。他们是被时光遗忘的人,他们企图逆流而上,但注定会被冲得尸骨粉碎。
小六知道他们很傻,甚至觉得他们很可悲,但是又不得不对他们肃然起敬。
这一瞬,小六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上次他嬉笑着对相柳说,共工做的事很没有意义,相柳应该出卖共工,投诚黄帝时,相柳会勃然大怒。这世间,有些精神可以被打败,可以被摧毁,却永不可以被轻蔑嘲弄!
相柳慢步归来,苍凉哀伤的歌声依旧在他身后继续。
小六靠着门框,看着他白衣白髮、纤尘不染地穿行在染血的夕阳中。
相柳站定在小六身前,冰冷的眉眼,带着几分讥嘲,却不知道是在讥嘲世人,还是讥嘲自己。
小六突然对他作揖鞠躬,「我为我上次说的话,向你道歉。」
相柳面无表情,进了屋子,淡淡说:「如果能尽快弄到药,至少让他们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他们是战士,即使要死,也应该死在黄帝的军队前。」
小六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开始真的希望璟能尽快拿到药。
两日后,相柳带小六离开了军营,去清水镇。
璟站在河边,看着并肩而立的相柳和小六乘着白雕疾驰而来。
小六跳下大雕,急切地问:「药到了?在哪里?」
璟看着相柳,说道:「将军要的药已全部齐全,在清水镇东柳街左边第四户的地窖里放着。将军自可派人去拿。」
相柳点了下头,大雕盘旋上升。
小六不想面对璟,只能仰头看相柳,目送着他渐渐地消失在云霄中。等相柳走了,小六依旧不知道该和璟说什么,只能继续看着天空,一副极度依依不舍的样子。
脖子都酸了,小六终于收回目光,笑瞇瞇地去看璟,他依旧穿着离开那日的粗麻布衣裳。
小六轻轻咳嗽了两声,「弄那些药麻烦吗?」
璟摇了下头。
小六问:「你什么时候离开清水镇。」
「不离开。」他凝视着小六的双眸中有温柔的星光。
小六歪着头笑起来,「那你的未婚妻要过来了?」
他垂下了眼眸,紧紧地抿着唇。
小六说:「我回去了。」从他身边走过,快步走进药田,也不知道踩死了几株药草。
小六深吸口气,用力推开院门,欢快地大叫:「我玟小六回来了!」
半夜里,小六睡得正香时,突然惊醒。
相柳站在他的榻旁,白衣白髮,可是白髮有点零乱,白衣有点污渍。
「你又受伤了?」
小六叹气,坐了起来,非常主动地把衣服领子往下拉了拉,相柳也没客气,拥住小六,低头在他脖子上吸血。
小六调笑,「你倒是幸运,有我这个包治百病的药库,可你的那些……」小六反应过来了,「你拿到药了吗?难道有人去伏击你?」
相柳抬起了头,「没有。涂山家有人洩露了藏药的地点。」
「不会是涂山璟。」
「我知道不是他。」
「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他!」
「知道是谁劫了药
', ' ')('吗?」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和上次让我受伤的是同一拨人,但上次那拨人来得诡异,消失得也诡异,我怀疑山里有内奸,但一直没查出头绪。」
小六用手拍额头,简直想仰天长叹,「不用那么热闹吧!」
相柳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即看出异样,「难道你知道是谁?」
小六苦笑,「你先让我冷静冷静。」
相柳掐住他的脖子,「事关上千战士的性命,这不是你的寂寞游戏!」
小六伸出手,一边伸手指计时,一边思量,十下后,他做了决定:「是街头酒铺子的轩。」
相柳放开了他,转身就要走,小六牢牢地抓着他,「不能硬抢,他手下的人很多,而且他们应该和涂山氏的关係很深,如果真闹大了,涂山氏只会帮他们。」
相柳摔开了他,小六说:「我有办法能兵不血刃地抢回药。」
相柳停住脚步,回身。
小六跳下榻,一边穿外衣,一边说:「轩有个妹妹,叫阿念,轩十分精明,也十分在意这个妹妹,打轩的主意不容易,抓阿念却不难。用阿念去换药,我们拿回药,轩得回妹妹,大家也 就不用打了。」
相柳思索了一瞬,说道:「可行。」
两人出了院子,小六说:「你去引开轩,我去捉阿念。」
「我的人手不多,只能给你四个。」
「你该不会把人都给我吧?我留两个就行了,你有伤,轩可不好对付。」
相柳不理他,跃上了毛球,有四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驾驭坐骑出现,相柳对他们下令:「在我没回来之前,一切听他命令。」
「是!」四人齐齐应诺,一个男子飞落,把小六拽上坐骑,又齐齐飞上了云霄。
相柳策毛球离去,小六叫:「九头妖怪,别死啊!」也不知道相柳有没有听到,雕和人很快就消失不见。
小六看身边的四人,面具遮去了他们面容,没有任何表情流露,只有一双坚定的眼眸,期待地看着他。
小六问他们:「你们熟悉周围的地形吗?」
「非常熟悉。」
小六边比边画地开始下令。
「明白了吗?」
「明白!」
「好,待会儿见。」
小六去酒铺的后门,边敲门边小声叫:「轩哥,轩哥……」他当然知道轩不在,只是想叫醒屋里的人。
海棠走了出来,「三更半夜不睡觉,有什么事吗?」
小六不屑地说:「滚一边去,我找轩哥,可没找你。」
海棠怒气上涌,却毕竟是婢女,不敢说什么,可屋子里的阿念不满了,走出来,「贱民!你再不滚,我就不客气了!」
「你对我不客气?我还对你不客气呢!如果不是看在轩哥的面子上,我早抽你十个八个耳光了。臭婆娘,丑八怪,尤其一双眼睛长得和死鱼眼睛一样。」
一辈子从没被人如此辱骂过,阿念气得身子都在抖,「海棠,打死他。打死了,表哥责怪,有我承担。」
「是!」海棠立即应诺。
小六撒腿就跑,「我得给轩哥面子,有本事到外面来。阿念,你真有本事,就别叫婢女帮忙,自己来啊!」
「反了!真的反了!」阿念都顾不上招呼海棠,拔腿就开始追小六,「我就自己动手!」
小六骂,阿念追。
小六隻把市井里的骂人的话拣那最轻的说了一遍,阿念已经气得要疯狂。快气晕的她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护在她身后的海棠突然昏了过去,一个面具人立即把她绑了,悄悄带走。
小六引着阿念越跑越偏僻,等阿念觉得不对劲,大叫海棠时,却没有人回应她。
阿念胆色倒很壮,丝毫不怕,双手挥舞,水刺铺天盖地地朝小六刺去。戴着面具的男人挡在了小六面前。
三个人对付一个,完胜!
阿念被捆得结结实实,丢在了坐骑上。
在阿念的骂声中,一行人赶往和相柳约定的地点。
到了山林中,海棠晕在地上,四个面具男子散开,把守在四方。
小六抱起阿念,阿念破口大骂:「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听话地放开了,扑通——阿念摔在地上。
阿念骂:「你居然敢摔我!」
小六说:「是你让我放开你。」
阿念骂:「谁让你抱我的?」
「因为你被绑着,我不抱你,难道扔你?」
阿念气鼓鼓地不说话。
小六蹲下,笑问:「尊贵的小姐,是不是一辈子都没被绑过,滋味如何?」
阿念竟然还是不怕,反而像看死人一样看着小六,「你简直是自寻死路。」
小六觉得越来越崇拜阿念的父母,劝道:「妹子,认清楚形势,是你被我绑了。」
阿念冷笑,「表
', ' ')('哥很快就会找到我,他会非常非常生气,你会死得非常非常惨!」
小六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珍稀物种阿念,「你对你的表哥很有信心吗?」
「当然,父……父亲从来不夸人,却夸奖表哥。」
「你父母很疼爱你?」
「废话!我父母当然疼爱我了!」
「你身边的人都疼爱你?」
「废话!他们怎么敢不疼爱我?」
小六明白了阿念的珍稀,在她的世界,一切都是围绕她,她所求所需,无不满足。在阿念的世界,没有挫折、没有阴暗。想到轩对阿念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小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嫉妒阿念。阿念这姑娘很不招人喜欢,可是如果可以,估计每个姑娘都愿意被宠得天真到无耻,飞扬到跋扈。那需要非常非常多的爱,需要有很爱很爱她的人,为她搭建一个只有阳光彩虹鲜花的纯净世界,才能养成这种性格。
如果可以一辈子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谁乐意承受挫折?谁乐意知道世界艰辛?谁又乐意明白人心险恶?
小六坐在地上,柔声问:「阿念,你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
阿念瞪小六一眼,不说话,可因为内心的得意,又忍不住想说:「我父亲是天下最英俊、最厉害的男人。」
小六打趣她,「那你表哥呢?」
「我表哥当然也是。」
「两个都是最?谁是第一?」
「你笨蛋!父亲是过去,表哥是将来!」
「你父亲平时都会和你做什么?」小六没有父亲,他好奇父女之间是如何相处。
阿念还没来得及回答,相柳回来了。
相柳从半空跃下,戴着银白的面具,白衣白髮、纤尘不染,犹如一片雪花,悠然飘落,美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息。
面具人上前低声奏报,相柳听完,吩咐了几句,他们带着海棠,离开了。
阿念一直好奇地盯着戴着面具的相柳,竟然看得呆呆愣愣,都忘记了生气。
小六低声调笑,「想知道面具下的脸长什么样子吗?可绝不比你表哥差哦!」
阿念脸上飞起红霞,嘴硬地说:「哼!谁稀罕看!」说完,立即闭上了眼睛,表明你们都是卑鄙无耻的坏人,我不屑看,也不屑和你们说话。
相柳盘腿坐在了几丈外的树下,闭目养神。
小六走过去,问:「你还好吗?」
「嗯。」
「要不要疗伤?」
「你应该知道我疗伤时的样子,等事情结束。」
「等轩把药送给你的手下,我带阿念回去,你自己找地方疗伤。」
相柳睁开了眼睛,「你知道轩的真正身份吗?」
小六摇头,「他身上的市井气太重了,不像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但又非常有势力,这可需要雄厚的财力物力支持,不是世家大族很难做到。」
相柳微笑,「我倒是约略猜到几分。」
「是谁?」
「我要再验证一下。」
「哦——」
「如果真是我猜测的那个人,你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呃——为什么?」
「听闻那人非常护短,最憎恨他人伤害自己的亲人,你绑了他妹妹,犯了他的大忌,他肯定要杀你。这次是我拖累了你,在我除掉他之前,你跟在我身边吧。」
「不!」
「你不信我的话吗?」
「信!杀人魔头都认为我有危险,肯定是有危险。不过,你觉得我是躲在别人背后,等风暴过去的人吗?」
相柳挑眉而笑,「随便你!不过——」他轻轻地掐了掐小六的脖子,「别真的死了!」
毛球幻化的白鸟落下,对相柳鸣叫,相柳抚了它的头一下,对小六说:「已经收到药材,安全撤离了。」
小六站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我送人回去,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如果无期,你也别惦记。」
相柳淡笑,「我惦记的是你的血,不是你的人。」
小六哈哈大笑,解开阿念脚上的妖牛筋,拽着阿念,在阿念的怒骂声中扬长而去。
小六边走边琢磨该怎么应付轩。
仔细地、从头到尾地回忆了一遍从认识轩到现在的所有细节,他发现完全不瞭解这个人。
这人戴着一张彻头彻尾的面具,别人的面具能看出是面具,可他的面具就好像已经长在了身上,浑然一体、天衣无缝。老木、屠户高、麻子、串子都喜欢他,觉得和他很亲近、能聊到一起去。春桃和桑甜儿也喜欢他,觉得他模样俊俏,风趣大方。小六扪心自问,不得不承认,他也蛮喜欢轩,聪明圆滑,凡事给人留三分余地。可实际上,轩的性格、喜好、行事方式……小六完全看不出来。唯一知道的弱点大概就是很护短,不管妹妹做了什么,都希望别人让着他妹妹。宁可自己弯腰,也不让妹妹道歉。
小六越想越颓然,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 ' ')('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有这么变态的性格?
小六对阿念说:「我好像真的有点怕你表哥了。」
阿念骄傲地撇嘴,「现在知道,晚了!」
小六笑瞇瞇地盯着阿念,阿念觉得脚底下腾起了寒意,「你……你想干什么?」
小六把阿念摁坐到地上,在身上东摸西抓,拿出一堆药丸、药粉,仔细挑选了一番,掐着阿念的嘴,把三个药丸、一小包药粉,灌进了阿念嘴里。
阿念不肯吃,小六一打一拍再一戳,阿念不得不吞了下去,「你、你、你给我喂的什么?」
小六笑瞇瞇地说:「毒药。你身上戴着避毒的珠子,我不相信你内臟中也戴着避毒珠。」
小六又拔下阿念头上的簪子,蘸了点药粉,在阿念的手腕上扎了两下,阿念的眼泪滚了下来,她一辈子没见过小六这样无赖无耻的人。
小六自言自语:「我不相信你血液里也会戴避毒珠子。」
小六想了想,用簪子又蘸了点别的药粉,居然去摸阿念的背,「保险起见,再下一种毒药,你的灵力是水灵属性的冰系,对吧?这次我得找个刁钻的穴位。」小六的手左掐掐、右捏捏,从阿念的肩头一直摸到了腰。
阿念毕竟是个少女,从没有被男人这么摸过,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她哭泣着躲闪,「我会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小六不为所动,在阿念的背上找了几个穴位,用簪子轻轻地扎了一下,并不很疼,可阿念只觉痛不欲生。如果可以,她真想不仅仅剁去小六的手,还要剥掉自己背上的皮。
小六为阿念插好簪子,整理好衣裙,「走吧,你表哥要我死,我就拉你一块儿死。」
阿念抽抽噎噎地哭泣,一动也不肯动。小六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难道你还想让我在你胸上找穴位?」
阿念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跟着小六走。
小六听着她的大哭声,认真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太邪恶了?把小姑娘欺负成这样。
没等他反思出结果,一群人飞纵而来,领头的是轩。
「表哥——」阿念一头扎进了轩的怀中,号啕大哭。
小六被一群蒙面人围在了正中间。轩并不着急理小六,而是轻拍着阿念的背,柔声安慰着阿念。
阿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涨得通红。
半晌后,阿念的哭声才小了,抽抽搭搭地低声回答着轩的问话,说到小六给她下毒时,轩问她小六究竟扎了她哪里,阿念的哭声又大了起来,不肯回答轩的问题。
虽然阿念一句话没说,可她的哭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轩眼神锋利,盯向小六,小六抚摸了一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努力保持着一个很有风度的笑容。
轩下令:「把他关好。留着他的命。」
「是!」
轩带着阿念离开,蒙面人打晕小六,也带着小六离开了。
小六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密室。
没有任何自然光,只石壁上点着两盏油灯。小六估摸着在地下,很保密,也很隔声,是个十分适合实施酷刑逼问的地方。
两个蒙面人走了进来,小六想叫,却发不出声音。
高个子说:「主上说留着他的命。」
矮个子说:「意思就是我们要好好招呼他,只要不死就行。」
高个子说:「从哪里开始?」
矮个子说:「手吧,让他不能再给人下毒。」
两人拿出了刑具,是一个长方形的石头盒子,像个小棺材,盖子像是枷锁,可从中间打开,合拢后上面有两个手腕粗细的圆洞。
高个子拿出一盒臭气熏天的油膏,仔细地给小六的手上抹了薄薄一层油膏,把他的双手放入石头盒子里。石头小棺材的下面是一层油腻腻的黑土,被油膏的气味刺激,剎那间钻出了好多 像蛆一样的虫子,向着小六的手奋力地蠕动过去。
矮个子把盖子左右合拢,严严实实地罩上。又拿出个木头塞子,掐着小六的嘴巴,把塞子塞进嘴里,用布条仔细封好。
高个子说:「盒子里养的是尸蛆,它们喜欢吃死人肉。」
矮个子说:「给你手上抹的油膏是提炼的尸油,让它们明白你的手可以吃。」
高个子说:「它们会一点点钻进你的肉里,一点点地吃掉你手上的肉。」
矮个子说:「它们的速度不会太快,恰好能让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感觉。」
高个子说:「十指连心,啃骨噬肉,万痛钻心,有人甚至会企图用嘴咬断自己的手腕,结束那种痛苦。」
矮个子说:「所以,我们必须堵住你的嘴。」
高个子说:「五日后,当盖子打开,你会看到两隻只剩下骨头、干净得像白玉石一般的手。」
矮个子说:「我们应该灭掉油灯。」
高个子说:「很对,黑暗中,他的感觉会更清晰。而且黑暗会让时间
', ' ')('延长,痛苦也就加倍了。」
矮个子说:「上次,我们这么做时,那个人疯掉了。」
高个子说:「希望你不会疯。」
高个子和矮个子灭了油灯,提着灯笼走了出去。
当最后的光消失时,虽然一团漆黑,小六依旧努力地睁大眼睛,因为他知道那两人说得都很正确,唯一不让自己发疯的方法就是不能闭上眼睛。
小六感觉到了指尖的痛楚,好似有蛆虫钻进身体,一点点啃噬着心尖。
小六开始在心里和自己说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痛苦的黑暗中,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却明媚绚烂。
火红的凤凰花开满枝头,秋韆架就搭在凤凰树下,她喜欢荡秋韆,哥哥喜欢练功。她总喜欢逗他,「哥哥,哥哥,我荡得好高……」哥哥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可当她真不小心跌下去时,哥哥总会及时接住她。
碧绿的桑林里,她喜欢捉迷藏,藏在树上,看着哥哥走来走去找她。等他不提防间,跳到他背上,哈哈大笑,耍赖不肯走,让哥哥背着回去。娘看了叹气摇头,外婆却说,不和你小时候一样吗?
依偎在外婆身边,和哥哥用叶柄拔河,谁输了就刮谁的鼻头。她每次都会重重地刮哥哥,轮到自己输了,却轻声哀求:「哥哥,轻点哦!」哥哥总是会恶狠狠地抬起手,落下时,却变得轻柔。
红衣叔叔把斩断的白狐狸尾巴送给她玩,哥哥也喜欢,她却只允许他玩一小会儿。每次玩都要有交换,哥哥必须去帮她偷冰葚子,有一次吃多了,拉肚子,被娘狠狠训斥了一顿。她觉得委屈,和哥哥说:「你学会做冰葚子吧,学会了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要娘和外婆管!」哥哥答应了,也学会了,却不肯给她做,只说:「等你将来长大了,吃了不肚子疼时再给你做。」
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娘整夜守着外婆,顾不上她和哥哥。他们说舅舅和舅娘死了,外婆也要死了。她害怕,晚上偷偷钻进哥哥的被窝。她轻声问:「什么是死亡?」哥哥回答:「死亡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也不能说话了?」「不能。」「就像你再也见不到你爹娘了?」「嗯。」「外婆是要死了吗?」哥哥紧紧地抱着她,眼泪落在她的脸上,她用力回抱着他,「我永远不死,我会永远和你说话。」
所有人都说哥哥坚强,连外爷也认为哥哥从不哭泣。可她知道哥哥会哭的,但她从没告诉娘,她常常在深夜偷偷钻进哥哥的被窝,陪着他,即使第二天早晨,娘训她,说她这么大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要去缠着哥哥,打扰哥哥休息。她什么都不说,只撅嘴听着,到了晚上,依旧会溜去找哥哥。
白日里,哥哥坚强稳重勤奋好学,可只有她知道,哥哥夜半惊醒时,会蜷缩在被子里,身子打战,她知道他又看到娘亲用匕首自尽的场面了。她总会像抱着自己的木偶娃娃一样抱住哥哥,轻轻地拍他,低声哼唱着娘和舅娘哼唱的歌谣,哥哥的眼泪会无声地滑下,有一次她还尝了哥哥的眼泪,又咸又苦。
有一次哥哥又做了噩梦,却强忍着不肯落泪,她拥着他着急地说:「哥哥,你哭啊!你快点哭啊!」哥哥问她:「他们都让我不要哭,你为什么总要我哭?你知不知道我不应该哭?」她抽着鼻子说:「我才不管他们说的应该不应该,我只知道你心里苦,泪水能让心里的苦流出来,苦流出来了心才会慢慢好起来。」
她去玉山前的那一夜,哥哥主动要求和她一起睡。她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哥哥在抱她,她的脸上有泪珠滑落,她以为他又做噩梦了,反手拍着他,「不怕,不怕,我陪着你。」哥哥却一遍遍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我会很快长大的,我一定会保护你和姑姑,一定会去接你……」
漆黑的黑暗,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小六隻是在心里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说话,几次都痛得忘记了说了什么,可每一次,他又凭着恐怖的坚韧,继续和自己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六隻记得他都开始和自己唠叨烤鱼的方法,总结出三十九种方法,共计一百二十七种香料。
门吱呀呀打开,灯笼的光突然亮起。因为在黑暗中太长时间,灯笼的光对小六而言都太明亮刺眼,小六闭上了眼睛。
高个子说:「他的表情……和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
矮个子说:「他很奇特。」
高个子打开盒子,矮个子解开了小六,取下小六嘴里的木头塞子,高个子清理小六的手,小六痛苦地呻吟,恍恍惚惚中好像听到十七的声音,紧绷着的那根线断了,痛得昏死过去。
小六再睁开眼睛时,依旧是黑暗,可他感觉到自己穿着干净的衣衫,躺在柔软的榻上。
身旁坐着一个人,小六凝神看了一会儿,才不太相信地叫:「十七,璟?」
「是我。」
「窗户。」
璟立即起身,推开了窗户,山风吹进来,小六深深地吸气。
璟点亮灯,扶着小六坐起,小六低头看自己的手,包得像两隻大粽子,估计伤势惨重,应该抹了上好的
', ' ')('止痛药,倒没觉得疼。
璟端了碗,喂小六喝肉糜汤。小六饿狠了,却不敢大口吃,强忍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喝完肉汤,璟又倒了一颗药丸给小六,「含化。」
小六含着药丸,打量四周,很粗糙简单的木头屋子,地上铺着兽皮,很是熟悉的风格,小六惊诧地问:「我们在神农义军中?」
「我找相柳将军,请他帮我救你。相柳带人袭击轩,我去地牢救你。」从和相柳交涉,到查出地牢、计划救人,整个过程肯定很曲折,可是璟只用简单的两句话就交代了。
小六说:「其实,你根本不用来救我。」
璟说:「我待会儿要回清水镇,你把阿念的解药给我。」
小六说:「她压根儿没中毒!阿念那派头,一看就知道肯定不缺好医师,我琢磨着不管下什么毒都有可能被解掉,索性故弄玄虚。她身边的人很宝贝她的命,即使医师怎么查都查不出名堂,可只会越来越紧张,这样才能让轩暂时不敢杀我。」
「你——」璟无奈地看他的手,眼中是未出口的痛惜。
小六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那个……故弄玄虚只能暂时保命,所以……我是没给阿念下毒,可我给轩下毒了。」
璟诧异震惊地看着小六。
「我的毒是下在阿念的身上,轩抱着她,拍啊、摸啊、安慰啊……那毒进入身体很慢,可一旦融进了血脉中,却很难拔出。以阿念的性子,这几日肯定每日哭哭啼啼,轩忙着安抚她,肯定不会想到我是衝着他去的。」
「你给他下的是什么毒?」
小六心虚地说:「其实,不算是毒,应该说是——蛊。」施蛊之术曾是九黎族的秘技,几百年前,九黎族曾出过一位善于驱蛊的巫王,被大荒称为毒王。蛊术独立于医术和毒术之外,上不了檯面,被看作妖邪之术,听说过的人有,但真正瞭解的人却不多。
小六解释:「简单地说就是我在我身体里养了一种蛊虫,而现在那种蛊虫已经融入了轩的身体中。日后只要我身体痛,他也要承受同样的痛苦。」
「这蛊,应该不好养。」
「当然!很难养!非常难养!」要好养,早风靡大荒了,以小六的特异体质,都养了几年了。
「为什么养蛊?」
小六郁闷地叹气,「还不是想制住相柳那魔头!他是九头妖,百毒不侵,我思索了很久,才想到这个美妙的法子,可还没来得及用到他身上,反倒用到了轩身上。」野兽的警觉性天生敏锐,小六怕种蛊时相柳会察觉,还很配合地让他吸血,就是指望着有朝一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蛊种进相柳身体里。
璟问:「蛊对你的身体有害吗?」
「没有!」
「你肯定?」
「用我的命保证,肯定!」
璟并没有放心,但他自己对蛊完全不瞭解,只能回头再寻医师询问。
小六问:「从我被捉到现在几日了?」
「四日。」
「时间差不多了。」小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也许可以考虑不抹止痛药。
「小六,轩的事让我处理……」小六抬头看璟,「相柳早就料到轩会狠狠收拾我,让我跟在他身边,可我拒绝了。
如果我是找大树去躲避风雨的人,当年根本不会收留你。我已经习惯独来独往、独自逍遥、独自承担,我既然敢做,就敢面对后果。」
璟的眸中有温柔的怜惜,「你可以不独自。」
小六扭过了头,冷冰冰地说:「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餵你吃过饭,你也餵我吃过饭。我们之间已经扯平,从此互不相欠,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璟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静静地走出屋子。
小六想睡觉,可大概已经昏睡了很久,完全睡不着,他挣扎着下了榻,走出门。
原来这并不是个军营,而是类似于猎人歇脚的地方,整个山崖上只有这一个木屋。想想也是,相柳帮璟救人,肯定是以自己的私人力量,不可能动用任何神农义军的力量。
天幕低垂,山崖空旷,山风呼呼地吹着,云雾在他脚下翻涌。小六看久了,觉得好似下一刻云雾就会漫上来,吞噬掉他,禁不住轻声地叫:「相柳,你在吗?」
身后有鸟鸣声,小六回头,相柳倚坐在屋子旁的一株树上,银色的月光下,白衣白髮的他,好似一个雪凝成的人,干净冰冷,让人想接近却又畏惧。
小六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在那里多久了?」
相柳淡淡地说:「听到了你打算给我种蛊。」
小六的脸色变了,和璟说话,他向来不耍心眼,可刚才一时糊涂,忘记了他们在相柳的地盘。小六干笑,「这不是没种吗?种给轩了。」
相柳居高临下,看着小六,如同打量待宰的猎物,「如果你痛,他就痛?他体内的蛊什么时候会发作?」
小六立即往后退了两步,生怕相柳立即就刺他两剑,「现
', ' ')('在还没到时间。我既然给他种了蛊,自然不会让他好过。」
相柳眺望着悬崖外的云雾,慢悠悠地说:「你先辱他妹妹,再给他下蛊,他不会饶了你,希望你的蛊不好解,让他对你有几分顾忌。」
「这可是给你准备的蛊,世间只有我能解。」
相柳闭上了眼睛,「回去睡觉,尽快把你的手养好。」
小六再不敢废话,睡不着也回去睡。
1化用自陶渊明《輓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