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谢琢握着匕首,躺在地上的人满身是血,已经没了呼吸,但陆骁却发现,谢琢恐惧地连指尖都在痉挛。
像是密闭的角落中打开了一道缝隙,从中听见了陆骁的声音,谢琢握着匕首的手缓缓停下,随后“哐当”一声,满是黏腻鲜血的匕首落到了地面上。
谢琢卸下力气,觉得自己像是浸在血水中,四肢沉重,即将被无边的冷意吞没。
直到感觉有人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紧扣着他的手,为他擦拭着满脸的泪,谢琢才缓缓回过头,红着眼喊了声“哥哥”。
无知无觉间,眼泪不断地往下流,看着陆骁,谢琢惨笑道:“哥哥……我好疼,我手好脏,好多血,好多人都死了……哥哥,我叫我娘,可她不理我,我叫寒枝姐姐,她也不理我,我好害怕……”
陆骁抱紧了谢琢。
他的阿瓷,一直在害怕有人为他死去,害怕所有重要的人都离他而去,他将自己年复一年地困在那条天寒地冻的流放路上,从未试图走出来,因为太痛,因为愧疚,因为太沉重,迈出一步,便是一种错,便是对不起那些为他死去的人。
所以任由自己夜夜惊梦,再不沾热水,再不求安眠。
陆骁吻去他的眼泪、吻上他苍白的嘴唇,听着他哭至声音沙哑,双肩颤抖。
轻拍着谢琢清瘦的背,陆骁喉间涩痛:“没事了,阿瓷,我在你身边了,没事了……”
谢琢告了一日的病,没有去大理寺。
喝过宋大夫开的药后,谢琢系着薄披风,被陆骁带着翻过院墙,进了武宁候府。
牵着谢琢的手,陆骁指给他:“看,这是阿瓷喜欢的盆栽,假山石也依阿瓷说的,在底下铺了一层苔藓,还有双色睡莲也种上了,再过不久就会开花。”
担心谢琢在书房憋闷,院子也不大,陆骁干脆把人带进了自己府里,想着换个地方,好歹能让谢琢散散心。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一通,忽然听谢琢问:“驰风,我可以去库房看看吗?”
陆骁呼吸一滞,试图装作没听懂:“那个……府里库房乱七八糟,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那间堆着上百盒胭脂的库房,”谢琢一双眼看着陆骁,笑意明显,“难道那些东西不是送给我的吗?”
陆骁还是打开了库房的大门,当着谢琢的面。
里面很干净,摆放也很整齐,无数木架和木箱排开,满满当当。
谢琢看见了无数色泽如新的布料,成排的泥人、糖人和木雕,满墙壁的风筝、花灯和竹帘,还有放满了木箱的胭脂、眉黛、香粉,以及各式各样的钗环耳坠。
忽然注意到放在角落的一个小木盒,谢琢拿了起来:“这里面是什么?”
陆骁没像之前一样仔细介绍,而是不自在地别开眼,却没有阻止谢琢打开。
木盒已经有些陈旧,打开后,是厚厚一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墨迹未褪,只是笔划歪斜又稚嫩。
谢琢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些是什么,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尘封的信纸展开。
每张纸上写的字不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在校场上弓箭射出了多远,昨天赶在下雨前掏了大雁的窝,前两天养的野兔跑了……
像是因为知道谢琢被困在家中,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写信的人便借自己的眼睛帮他看,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写在纸上。
都说幼时健忘,但陆骁临别前答应谢琢会常常给他写信,从洛京回到凌北后,就真的以此作为习字的目标。但因为嫌弃自己的字迹不够好看,写的信都尚未寄出,只想着,等哪天阿瓷来了凌北,再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而如今,这些信尘封数年,终是到了谢琢眼前。
第64章
将信小心放回木盒中收好, 谢琢顺手打开旁边的一个大木箱,就看见了满满一箱子的女子衣裙。
陆骁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开始介绍:“这一件是咸宁十七年洛京流行的云纹纱裙、金丝绣花长裙和百褶如意裙, 这是冬天勋贵家的女儿人手一件的翠纹羽缎斗篷……这件是咸宁十八年夏天时兴的撒花罗裙、百蝶曳地裙,这件织锦镶狐毛斗篷在冬日也很盛行……这件是咸宁十九年秋天时兴的牡丹纹联珠广袖罗裙。”
越说声音越小, 陆骁耳根烧红, 还不忘道:“这些裙子的名字真的太难记了, 每一件我背了好久。”
谢琢手指碰了碰牡丹纹上缀着的珠子:“这些都是你去成衣铺子买的?”
“对,我那时不知道阿瓷的身量如何,所以各种尺寸都买了些,还被成衣铺的人说了闲话。”
谢琢好奇:“什么闲话?”
“她们说我还没成婚,可不知道在私下里养了多少美妾和外室,环肥燕瘦,各不相同。”陆骁语气委屈,“我明明还是完璧之身!”
说到“完璧之身”, 陆骁心口一跳,想到了什么, 莫名有点躁,他十分刻意地转开话题, “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以后再不会去买衣裙了。”
他又指了指另一件:“这是咸宁十年的冬天,我随我爹和我哥外出狩猎, 第一次拉弓猎到白狐。我回去就让府里人把狐皮取下来,做了一个狐裘围脖, 还做了两个袖筒,这样天冷时,你就可以把手插在里面。”
谢琢拿起手感水滑的袖筒, 抚了抚,不由想,咸宁十年的冬天他在做什么?
葛叔带人来救他时,他亲手杀了除张大临外的几个差役,随后在回清源的路上,一直发着高热,神志浑噩不清,好几次葛叔都以为他熬不过去了。
那时他夜夜做着噩梦,闭上眼就是各种各样的画面,甚至常常以为母亲和寒枝都还活着,自己也还在流放路上。这般一直拖到年底,身体都不见好转。
此时他才知道,原来,那时在千里之外的凌北,有人猎了白狐,将皮毛做成袖筒,心心念念想送给他御寒。
原来这十二年来,有人曾念他若此。
陆骁盯着各种颜色花纹的衣裙,越想越羞耻:“我那时不知道你是男子,反正、反正这些衣裙胭脂首饰什么的,你就当没见过好了……”
谢琢却没应下,反而从木箱中挑了一罐口脂,放到陆骁手里。
陆骁只觉得手里这东西格外烫手:“阿瓷你、你是想——”
“我今日嘴唇没有血色,正好可以涂一点。不过这里没有铜镜,只好让驰风帮我了。”说着,谢琢站到陆骁面前,闭上了眼睛。
陆骁视线落在谢琢轻颤的睫毛上,隔了一会儿,才不太熟练地打开装口脂的瓷罐,指腹沾了一层脂膏,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抹到了谢琢的唇上。
谢琢唇薄,上唇中间处有唇珠,唇线弧度精致,有种最顶尖的画师都描摹不出的好看,陆骁用指腹的薄茧碾着指下柔软的下唇,心头的火越烧越旺,不禁放慢了动作,想要将停留的时间拉长。
不知道什么时候,谢琢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