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因荣清先生途扬州讲学,兼设接风宴,前来的不光当地文界名流,还有正谊书院、乐仪书院的三两学子。
面前手稿如山,已有书社来人择了本细细翻阅。
此次集会除了饮酒吟诗,还有一重要目的。明年春各大书铺就该有新本子源源不断地上市,尤其过年时,人人有钱又有闲,销售额能抵过平时的好几个月。
而交由官府审阅,送至刻坊,等待印制成书,种种手续少说一月,必须提前择好书目并与作者订契书。
现在正是寻书的大好时机。
周鸿随手抽出一本,这个名字他从没听过。意兴阑珊地翻开,竟是本饮食图谱。
看了几页,他不由挑眉,坐正认真读起来。
书院里的学子多爱风花雪月,有人读至动容处,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周鸿抹抹眼睛,也险些泪水涟涟。
饮食风味如此跃然纸上,是想馋死我吗?!
厅中另一端,拥着数侃侃而谈的文人雅士。林绣捧着自己手稿,满脸笑地游走于人堆。
若一直往前,就能看见常来吃软包的老熟人周郎君。可惜她这会让人簇着,实在□□乏力。
酒意上头,不少人聊得热火朝天,拿着手稿各自传看。有熟人引荐来,或她这般“自荐”的,也有自带一大批粉丝的。
譬如此刻身侧之人正大赞时雨公子新出的话本。
这位“公子”林绣还真听说过。他从前在城隍庙前卖猪肉,自己总去买,只是后来搬进城内新宅,就没多见过。
估计润笔费不菲。三千还是五千?林绣闲闲地猜测,想到自己又有些惆怅,那日她还曾托人送过温居礼呢!
“此情缠绵悱恻,实在催人泪下。”
“怪不得连纸价都跟着涨了一波。”
附和着周围人的谈话,林绣心中有些怀疑。我是不是该更接地气些?或者增添锅碗瓢盆的二三爱情故事?
一年长些的郎君先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食汇集?”
那人面上浮起笑意,“前人所著《梅园录》之流,谈及美食,只遗憾有讲酒的,有讲茶的,却少有人将美食之道一一说来。”
林绣也笑,“一日三餐,四时节令,五味荟萃。不光是美味,更是人情。在下正想着增补添益,才做此书。”
书铺掌柜翻阅着连连点头,“小娘子书里妙语连珠的,甚是有趣。”
听他话里肯定意味,林绣不免欣喜。
“只是”他顿了顿,“书铺开架售书和官家不同,要考虑销量。毕竟每年印刷数量有限,必须精中取精,有所取舍。”
他巧妙把后头的话咽回去。
若大批印售,利润肯定当先。卖得最好的往往是传奇小说,或才子佳人的话本。这食册些得颇有意趣,只怕受众不大。
林绣自然考虑过这些,“若单单写食道可能无趣。但辅以故事与绘画,略为整合编纂,刊行后许能风行。”
看书社老板点头,她继续趁热打铁,“譬如前人所作食珍录,除了古文、时文和小说,算是翻梓最多次的书籍。”
林绣把目光转向一捧着食册看得津津有味的人,“至于销量如意馆蒙街坊们光顾,人流不小,若顺势售书也未必不好。”
书铺掌柜先惊了一跳,“莫非,您就是如意馆的林掌柜?!”
旁几位也纷纷看向她,“早闻大名,未曾拜会,实在可惜。”
“原来是林掌柜,难怪得如此妙语。”
几人眼里的考量都成了欣赏。
林绣深谙营销之道,书铺掌柜自然闻得如意馆大名,两人会心一笑。
正要再说,一绯袍文人皱眉,“本事瞧着不大,口气倒不小。”
某一瞬周围气压都低了些。他冷着脸放下手稿,“怎敢和《梅园录》相提并论。”
分开簇着的年轻士子而去,只留几人面面相觑。
这老头!说便说了,干嘛人身攻击。林绣心中如此恶狠狠地想,只能让自己面上的微笑更真挚。
“方先生脾气向来如此,莫放在心上。”书铺掌柜略一思忖,又道,“若第一卷先行出版,最快一月好就能上市。”
林绣眉开眼笑,飞快地心算下,稿费亦是不菲。
谈话间,有仆从为谈得起劲的众人送上糕点茶水。
那边方先生险些将满口的茶水喷出去,“糖是不要钱吗?”
他转向旁边的郎君,“探月阁的糕点怎成这般味道。”他漱了漱口才又说,“比你前几日买来的差不少。”
方先生按按额角,“什么馆?”
“回先生,是如意馆。”
方先生接过白帕包的阁老饼,这才眉舒颜展。
另一人一脸尴尬。可不,您刚才还指着鼻子说厨子的毛病呢。
那滔滔不绝的小娘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笑得满面春风。
“多谢先生夸奖,以后小店有新品一定先为您送上。”
“”
方先生看着她的笑脸,只能含糊应两声,丢下手里花酥遁走。
荣清刚负着手走进来,就见方先生匆匆往外走,手里还捏着半块饼。
这人,荣清笑着摇头。
宴席在热火朝天的盘盏交错声里开始。
荣先生不讲究虚礼,让诸位自先用菜。
开头便是道糖水。这般清雅场合,一人只小小半盅,才够他润一润唇。
周鸿悻悻放下勺子,好在下一道菜很快端上。
美极,雅极!
可为何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这道碧螺虾仁实在清新得很,只是手掌般大的银边盘周鸿实在不好意思频频去夹,吃了两筷就停住,诡异地有种山猪吃不惯细糠之感。
方才毕竟不是正餐,周鸿勉为其难吃了几块探月阁的枣花酥。
此刻端坐于此,才觉肚子直叫。方才明明路过如意馆,为什么不买几个软包吃饱了再来。
那浓稠如蜜的咸蛋黄流心
咸而辣的酱丁肉松
一捻就扑簌簌掉渣的牛乳脆芙
周鸿抓耳挠腮,等了半晌,终于低下头问同窗。
“一会正餐还有什么?”
“九碟九碗,意在消寒。”
不多时,侍者报菜名似的一道道罗列,“五色鸭羹一例。”
周鸿吃过这鸭羹,白调羹装着,浓稠且丰腴,带着几分甜。
味道不算不好,只是不够下饭。
周鸿突然想起什么,“不会没有米饭吧?”
同窗比他更是满脸惊讶,“自然没有。”
这种场合清谈为主,酒劲上头或吟或唱,哪有人顾着吃。
“”
周鸿喝茶喝得牙根都酸了,腹中勉强水饱,动一动就能听见水声。
他心想,这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
为什么还对文人清谈的场合报以幻想?
周鸿堪堪放下筷子,面前食册像是诚心勾引,大咧咧展示着其中插画。
大约是个什么饼子。旁边批着做法与典故,寥寥数笔却很详尽。
“蜜四油六则太酥,蜜六油四则太甜,故取平。”1
明明是技艺平庸的黑白画,却活得像刚从灶上端下来一般。
周鸿极爱羊脂韭饼。可惜油大,至多三个,第四个就一定腻住。而且吃完口气略有些不雅,因此他来扬州这么久还从没吃过。
此刻馋涎被勾起,宴席还没结束,周鸿的心早已飞也似地奔进如意馆。
不知是这食汇集的魔力还是自己饿出幻觉,竟闻到纸张的墨意中,突然多了种扑朔迷离的奇香。
周鸿干脆丢下食册到院子里踱步。
他每日在如意馆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些许辨别食物优劣的方法。譬如陈芝麻瞧着一副灰暗病容,有些糊嘴的苦和渣滓感。江南湿冷,还有种仓库和破布袋子特有的霉味。新芝麻应当是亮堂堂乌油油的饱满颗粒,闻着像是烘过去了壳的炒货,满盈清脆。
而此刻,新芝麻的熟香似乎越来越近了。
周鸿没瞧见海市蜃楼里的如意馆,却先与开屏孔雀一样的林掌柜迎面撞上。
虽没笑,但眼角眉梢都是阳光,将众人都显得黯淡了。
周鸿看见她与尚云轩的掌柜行礼别过,不免诧异,“林掌柜?!您怎么在这儿。”
林绣正欲开口,听他肚子先叫了两声。
周鸿大窘,一阵浅淡的甜味在鼻尖飘散开。
他咽口水,荣先生信步走来,虚点几下,“你怎么跑这吃独食。”
“先生。”周鸿像个干坏事被抓住的小孩,只能乖乖行礼。
感受到不约而同目光的注视,林绣揭开提盒,“二位要来两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