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可教也。”范炎中捊须,欣慰地笑道。
晚间,江安义替范师疏理体内经脉,感觉他气血旺盛,生机盎然,有如壮年。松开范师的手腕,江安义赞了句:“范师这身子骨上山能打虎,等范师八十寿辰,安义带全家老小来为先生贺寿,到时候亲自下厨为先生做碗长寿面,恭贺先生长命百岁。”
听到自己身体康健,范炎中高兴地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今年七十有四,这辈子主要是教书育人,算是略有成就,四世同堂,儿孙争气,此生无憾矣。”
江安义道:“先生是士林之望,《云水潭话》为天下读书人所重,何不多留些文字给后人。”
范炎中有些意动,道:“这七八年来老夫走了些地方,倒是有些感触,平日也记了些东西,准备遗之子孙。安义所议让我怦然心动,假使上苍再给老夫三两年时间,确实可以编出本书来。”
“恩师的身体活到百岁亦不难。”江安义笑道:“我与大师兄交谈,发现师兄学识渊薄、饱谙经史,闲居山野实在可惜,范师不妨与师兄一起编撰这本书,此书定然会成为士林经典之作。书成之后,学生会让人刻版印刷,广赠天下书院、学府和天下读书人,范师和师兄的名字定然载入史册, 流传后世。”
范炎中名满天下,被誉为当代夫子,他的大名会载入史书之中,可是范师先却极可能泯然众人。范师先二十七岁及第,三十年辗转宦海,不过做到从六品的上县县令,如今侍亲在家,已经与仕途绝缘。范炎中知道长子有才,三个儿子之中属他最具才华,文章诗作俱是一时之选,当年科举以《庆云抱日赋》夺得传胪之位。皆因自己性情耿直,得罪了不少人,致使范师先仕途不畅,细究起来自己对不住长子,现在有机会拉扯长子在士林中扬名,范炎中自然不会拒绝。
“那就这样说定了,老夫知道你有钱,刻版之事就交给你了。”范炎中兴高采烈地举起茶杯,道:“老夫以茶代酒,权当谢过。”
范家的院子很大,师徒两人坐在草亭之下对月品茗,秀水凉爽的河风掠过,拂动范炎中的白发也吹动江安义的青丝,两位士林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随意的闲话着,风景美食到士林人物,最后在江安义的有意引导下,话题总算聊到了官场。
“范师,学生此次进京为官,每思及京中官场深不可测,就有惶恐之意,不知范师有何教我?”
范炎中斜了江安义一眼,冷笑道:“老夫虽然在京里做了十多年的官,但要论到做官的手段,恐怕远不及你,当年老夫可是被同僚攻击,最后被天子赶出京来,你让我教你,还是趋早了事。”
看到范师吹胡子瞪眼,江安义知道老师对当年之事仍然耿耿于怀,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挨训。赶紧替范师斟上茶,陪笑道:“范师,您老高屋建瓴、见事明了,只是不屑做迎合天子、众人的事罢了。天子数次曾对学生提起,当年范师说他性情急躁,做事求快不求稳,容易做错等毛病都很正确,只是当时年青听不进去,如今想起范师你的话深感后悔。”
范炎中神情一黯,他曾在宫中做过侍讲,还是太子的石方真跟他读过书,他对天子的性情十分了解。天子初即位时有意革除积弊,自己上疏称急切改革会使民生困窘,要天子戒急用忍、徐徐图之,结果触怒天子罚俸,最后自己不得不在丰乐六年六十岁的时候致仕返乡。平心而论,天子锐意改革,扫除积弊并没有错,而且这些年来选用余知节、段次宗、江安义等人,压制世家、推选合税为一,取到了税赋增长、国家强盛、百姓获益的效果,回想起来当年自己的上疏过于直白,让天子下不来台,细究起来亦有错处。
冷哼了一声,范炎中道:“少拍马屁。老夫当年气盛,眼中不能容物,这一点你不要可学老夫。”
喝了口茶,范炎中回味道:“老夫做学问勉强还行,做官可就差劲了,远不如你。”
江安义苦笑道:“恩师过谦了。”想劝慰几句,却无从说起,草亭中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范炎中突然纵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正是江安义当年假借其父所做的定风波,从范师口中吟出,旷达超脱、飘然脱尘。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江安义扬声相和,苍迈的声音和清越的嗓音合在一起,带着特殊的韵味,有感慨豁达、有壮怀从容、有坚韧不拔。
师徒两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举起手中茶杯,这一杯,互敬互勉,既是师徒,亦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