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奇怪的是,那个预言,”阿箬握住了掌心的那只手,扭头,“与你有关么?”
“当然有。”聆璇大大方方的承认,“自打荒神降世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谋划着要如何让她形神俱灭了。”
“你……还真是坏得坦率。”
“这些告诉你也无所谓啦,”聆璇轻快的叹息,“因为反正后来我失败了。”
眼前所见一切崩塌,崩塌之后重组,出现在阿箬面前的又是新的景致。她看见初春大雪消融,看见雪与泥污混杂,看见盲目的婴儿被遗弃在深深的草垛之中,融化的冰雪自她身畔流淌。
女婴被划瞎了双眼,但没有死,也许是她的母亲在最后一刻终于心软,也许是产后虚弱的双手拿不动尖刀。
她被丢在了路旁气息奄奄,而就在这时,阿箬看见了天尽头缓缓走来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前世今生的感应,她心脏狂跳了起来。
“云月灯。”聆璇冷哼,说出了这三个字。
聆璇计划的失败,从圣武帝与云月灯的相遇开始。
第61章 她向天道做了个交易……
阿箬记得史书上有记载, 云月灯是圣武帝的女官。同时也有野史传闻说,云月灯是圣武帝的养母。
圣武帝的生母是然渟部族的王女,她抛下了自己的女儿, 被遗弃的圣武帝由当时正游历在然水一带的云月灯所收养,成年后的圣武帝回到部族战胜了自己的母亲从外祖父手中夺到了王位,让她出世时的那个预言成了真。
云月灯在那之后被封为了她身边辅佐她的女官,再然后才成为然渟部族的巫官, 等到天下一统之后她住进了那座华丽庄严的太阴宫, 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祝。
那么,云月灯在收养圣武帝的时候是预料到了这个女孩将征服天下、赐予她无上荣光么?不,并不是这样的。虽然后世传说中云月灯是无所不知的智者, 随意掐算便能通晓天机, 但那时候——至少在她抱起泥滩中那个小婴儿时, 她还只是个普通人,救婴儿只是出于普通的善念,并未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
那年云月灯十六岁, 距她离开风九烟已经过去了两年。她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这片浸染在苦难中的大地,以一双早慧的眼睛见证到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她心里怀着救世的愿望, 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实现, 她那样渺小,以她的视角看去, 命运就如同头顶上方阴沉沉的天穹,触碰不到, 却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一路走来收养了很多被遗弃的孩子,她也曾是被遗弃者,知道被亲族同胞抛下的痛苦。那时的她还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阻止不了贫病交加的父母遗弃子女, 她只能在那些夫妇麻木的离去后默默的抱起他们的孩子,然后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人与那时荒原上的白羊、山林中的麋鹿没有区别,都是靠着群居来获取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可一旦灾祸真正降临,却只能徒劳的挣扎。人族要如何绵延繁衍下去?如何才能有尊严的延续这个族群?云月灯试图在游历的过程中找到答案。她见到了智谋超群的凡人、也见到过力大无穷的凡人,她甚至还发现原来部分的凡人也可以通过吸纳天地灵气来获得法力——可凡人中这样的佼佼者毕竟还是少数,就算他们有着过人的天赋,也没有办法拯救整个族群。
强大的是神与魔,时常威胁到人类的是妖和鬼,凡人只能在夹缝中生存,用恭谦讨好的姿态来换取生的机会。所以说,难道凡人的出路只能是依附于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世世代代作为眷属、奴仆而活着么?这样像极了被饲养的家畜,家畜的命运多是被驱使着劳累一生,而后再被烹食,到最后连骨头渣子都未必能够剩下。
云月灯一面抚养自己身边的孩子们,一面苦思答案。她已是凡人中少见的天生聪慧之人,可是她想不到人族的出路在哪。或许天道创造“人”,就是为了让人受尽世间苦楚。
*
“如果你是云月灯,你会怎么做?”聆璇问道。
阿箬在幻境中已经跟着云月灯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云月灯所见到的悲辛她也统统收入眼底,云月灯那时的苦痛与挣扎,她同样能够理解体会。
被她救助过的村庄,可能来年就会毁在妖魔的手中;被她收养的孩子,也偶尔总会有那么几人熬不过饥饿与寒冷早夭。悲剧在眼前发生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你明知道未来还将有一连串的悲惨,可你无能为力。
阿箬垂目看着道旁荒草中的白骨,即便知道这些都只是幻境中的虚像,却还是忍不住心生恻隐。
“我若是云月灯——”她深吸一口气,胸腔似乎被什么沉甸甸的压着,“我若是她,我便放弃所谓的救世愿景,只专心做我的平庸小民,虽不过是碌碌一生,但只要运气好,聪明运用到得当的地方,保不准我能安然无恙的活到寿终,而我死之后,哪管人世会是什么模样。”说到这里她顿住,脸上的神情蓦然换成了凝肃,“可我不是云月灯,”她低声喃喃,“如果是七千年前的云月灯……”
聆璇并不催促,安然的看着阿箬在原野之上不停的踱步,绞尽脑汁的思索。
“神与魔之间的斗争人族无法插手,妖和鬼对人的掠夺,人也没办法反抗。只剩下一条道路——从人族内部着手。”阿箬说:“阻止不同部族的内斗,将所有的凡人联合成一个整体。”
“对,她当年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
云月灯将少年的圣武帝送回了然渟部。
那个生下来便失去了双眼的女孩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与智慧,即便没有眼睛,她也是凡人中当之无愧的强者,不论是智谋还是听风射箭的本事,都让她很快得到了年老君王的喜爱。
之后发生的就是阿箬早在史书中读过无数次的故事了——争权逐利、烛影斧声、血亲相残。
最终胜者踩着死者的鲜血登上王座,拥有权力的那一刻,也就是成为真正顾家寡人的时候。
云月灯成了圣武帝背后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的为她出谋划策。圣武帝没有眼睛,云月灯便是她的眼,决定她箭矢射往的方向。而那些被云月灯抚养长大的孩子或是成为了圣武帝麾下的臣子,或是转身去开辟了属于他们的天地。但无论那些孩子有没有离开云月灯的身边,他们都是云月灯手中的风筝,受她的牵引。
在得到王座之后,是征战天下,要想结束人族之间的内斗,最终还是得通过战争的方式。聆璇曾试图在这一过程中杀死荒神。
“不过没成功。”七千年后的聆璇用淡然的态度回忆当年的失败,“云月灯一直在保护她,那时候的我没能赢过这个凡人。”
“哦。”阿箬只能用这样一个平板的音节来回应他。作为人类,她自然是站在圣武帝与云月灯的立场,而从这一立场来看,聆璇是不折不扣的恶人。
阿箬面前的画面飞速的变化,圣武帝的经历过于波澜壮阔,短时间内根本叙述不清楚。阿箬看见了大漠看见了雪山、看见了血流漂橹的战场,也看见了盛大恢弘的典礼。一座雄伟的城池在地平线尽头拔地而起,那是上洛,建于九州中央的凡人心脏。自圣武帝之后的人皇世世代代都居住在上洛城中,震慑着八方的诸侯与暗处的邪魔。
荒神终于是成为了圣武帝。当年转生之前她向聆璇承诺的那些话语,即将成真。
但也在这时她陷入了一场危急之中,她的敌人包围了她,将她困在雪山之上意图取她性命,这敌人既有凡人的诸侯,也有被她击退过的妖魔。诸神则以高高在上的态度旁观。当时六界之中只有他知道凡人的圣武帝是荒神。其余的神明们多以惊诧、忌惮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出自然渟部族的女帝。神向来只将人类与虫蚁等同,可其实在他们内心最深处,对凡人是有恐惧的——那时的他们尚不能说清楚这份恐惧究竟是什么,但他们不想看见凡人联合成一个整体,试图统一凡人诸部族的圣武帝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威胁。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荒神转生的圣武帝难逃一死。十二路诸侯联军、三名魔尊、四十二位大妖都参与到了对她围猎之中。
聆璇那时却忽然有些厌倦了,他退出了这所谓的联军,转身找到了云月灯。
云月灯向来不敬神明,聆璇和她斗了十几年,很清楚这一点。但高傲的云月灯在圣武帝遇难的时候选择了低头,她向诸天神明乞求,求他们让她的王活下来。
“没有用的,那群神最是自私自利,他们才不会帮你。”聆璇劝她。
“那魔呢?”
“魔则贪婪无度,不知收敛,你向他们祈愿,纵然一时如意,之后也势必会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云月灯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她的面容并不好看,后世的文人为她写诗作赋,将华丽的辞藻堆砌在她的身上,将她描述得仿佛可与星月争辉,但实际上云月灯只是个容貌平平的女人,暗黄的肤色、颊上缀着麻子、鼻峰不高不低、身量不胖不瘦,她就是路旁再随意不过的长相,看一眼就会被忘记,她唯一漂亮的就是她的眼睛,流光溢彩,摄心夺魄。
那双眸中的华光以绝望而散去,她带着绝望步入了沧山——那时的沧山还不是雪山,山上还有草木葱茏,鸟雀鸣啼。聆璇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步步爬向了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