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自己许愿么?”祂又问。
“我……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阿箬苦笑,“我本想许愿万两黄金、富贵荣华,奈何这世道纷乱无常,我未必有命享乐;又或者我该向您许愿至高权势、万里河山,可惜我天资驽钝,倘若身居高位,反倒对百姓是个祸害;许愿青春美貌么,我怕我终将沦为他人玩.物;许愿长生不死,我又觉得这世道实在无趣,活得太久不是好事;我其实还想要更多,比如说上天入地、手刃邪魔的能力,但这些索求若是向您提出口了,我担心您厌憎我的贪婪。”
不过,她也并非无欲无求。
电光火石间,有道早已沉寂在回忆中的哭声在脑海中响起。弟弟,她曾经有个弟弟,但却在九岁那年母亲死后与她分离,不知道如果她请求眼前的神明帮她寻找她失踪多年的弟弟。祂会不会答应。
想到这里她重新怀揣着期许抬头,在对上神明目光的那一刻,却见祂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箬不明就里,但还是闭上了嘴。这应当不是她哪里得罪祂了,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看着古神那双如同覆盖着雾霭一般迷蒙的眼眸内燃起了警惕,祂抬头张望,眼神却好似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阿箬那时什么都感受不到,以她一个凡人的视角,只能看见水光映照下的岩洞穹顶。
然而下一刻,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一股重力逼得她跪伏在地,她挣扎着抬头,看见了头顶上方的万丈金光。
如果她是巫祝,应当会认出这是仙门中人用来荡平邪魔的剑阵,只是威力过强,她一个凡人身在阵中难免遭到波及。在象征着天地浩然正气的剑气下,她只能依稀看见身边的少年振袖一挥,腾空而起朝着金光所在的方向扑去。不用猜都能知道接下来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撕裂一般的痛苦几乎摧毁她的神智,然而当她倒下的时候,身披华光的少年却又再度落到了她的身边,将手伸向了她。
阿箬抓住了那只手。
她还不清楚祂的真实身份和善恶,更不知道眼下要杀祂的是谁,这一战最终哪方会获胜。但她看见有只手向她伸来,于是便下意识的握住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以她的视角能见到的东西原本也就不多。她投入了一个洁白的怀抱之中,听见了地动山摇的声音。
这一次的震动比起之前还要声势浩大,恍惚间仿佛天地都要崩毁,石块落下、水花溅起,各式各样的轰鸣声充斥于耳,等到阿箬再次挣开眼睛的时候,她首先看见的是刺目的太阳。她已经不在地下,重新回到了陆面上,此刻正悬浮在数百丈的高空,唯一支撑着不使她下坠的,是少年神明揽在她腰间的手。
在适应了阳光之后,她看清楚了她和祂正被一行人所包围,那些人也都是一袭白衣——神仙们好像都格外偏爱这种素净的颜色,映衬着身后苍穹个就好似一朵又一朵的流云。
他们应当是仙人,妖魔没有他们身上的凛然正气与超凡脱俗。而那一柄柄执在他们手中的剑,则是让阿箬想起了曾经听过的海外仙岛浮柔。
“何方邪魔,报上名号!”对面为首之人大声喝道,声若洪钟,震得阿箬双耳中淌下鲜血。
邪魔……原来此刻环抱着她的竟是邪魔么?她恍恍惚惚的想道。
一片混乱中,耳廓微凉的触感反而无比清晰。少年以纤长食指轻轻拂过她的耳畔,那股锥心的剧痛霎时缓解,阿箬听见他低声说了什么,她抬头看向他,望见的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漠然。
“你抓紧我。”双方僵持之际,少年对阿箬这样叮嘱道。
一方是高洁的剑仙,另一方是才苏醒不久,身份不明的古神或者妖魔,人心在这时自然会下意识的偏向前者。但阿箬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依言抓住了陌生少年的衣襟。
这少年方才救过她,这份恩义她不会忘记。再说了,如果祂真是什么妖邪,她也逃不了。
对面的剑仙围绕着少年缓缓摆开阵型,数十柄长剑在他们手中,如同划破沉沉雾霭的闪电。而这时风起云涌,厚重的浓云堆积,几乎让白昼成为黑夜。
看样子,是真的有一场大战一触即发。阿箬在这时却还有心思笑了出来,她想起了一句俗语: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但那一战的情况究竟如何,她没能见证。凡人的体魄终究太差,她昏迷了过去。
*
后来阿箬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浮柔岛上了。
浮柔岛,凡人传说中的仙境,不知有多少贵胄富商花大力气出海寻访此岛,为的就是求一份仙缘。勾吴老国主病重之时,也曾差遣巫官们渡海,希望找到这海外仙岛,讨要续命灵药,可惜几次碰上风浪船队无功而返。
若是他知道了现在阿箬居然到了这岛上,并且每日拿仙丹当糖豆嗑,不知道会不会羡慕的从地里爬出来。
但仙境毕竟不适合凡人居住,阿箬在幽冷而又华丽的仙人洞府待了四天后,终于忍不住裹着重重羽衣走进了云雾缭绕的山林,抄起了一把据说是天地灵宝所铸成的宝剑,砍起了高达数十丈的翠竹。
首先,这鬼地方是真的很冷,她不得不往身上穿了七八件的衣服,却还是抵御不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凉风。其次,仙丹不好吃、甘露没滋味,阿箬现在只想砍了竹子做一套渔具,接着再去后山捞鱼。
浮柔岛的竹子不知是什么品种,坚硬的像是玉石,好在她手里的长剑也是锋利无比。正当阿箬埋头干活的时候,一阵劲风忽又袭来,竹海翻起千重波浪,阿箬看见一个个仙人御风而行,潇洒飒然,各式各样的华光从她眼前划过,她甚至还听见了鸾鸟的清鸣,那音色当真是有如玉石叩击一般悦耳。
这便是仙门,这便是仙人。阿箬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将长剑当拐杖一般拄着,咋舌感慨。
仙人和灵兽们齐刷刷的飞往阿箬前方青翠的山峦,看着他们的背影,阿箬默默捂住了耳朵,片刻后她果然听见一声响彻群山的——“滚!”
某位神仙脾气不好有起床气,这点阿箬是知道的。上回被吵醒的时候顺手杀了一条蛇妖,这回被吵醒只是叫这些人滚,很给面子了。
在浮柔岛上住了四天,阿箬大概了解了岛上的是些什么人,他们自称为“修士”。为了更好的追求长生成仙之法,修士们组成了宗派,将功法秘籍代代相传。浮柔岛上的这批人以剑修为主,被外界成为“浮柔剑宗”。而阿箬那日从定飖湖底唤醒的古神——是浮柔剑宗的祖师爷。
是的,祖师爷。所以定飖湖上那一战完全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浮柔剑宗的人在东海上感应到了西方陆地有强大的灵气磅礴涌出,还以为是哪方的邪魔破开了封印。一群人想也不想就抄家伙前去除魔卫道,结果差点就被祖师爷“清理门户”。
阿箬不知道这位祖师爷的姓名,只听他的徒子徒孙规规矩矩的唤他“聆璇上人”或是“聆璇君”。他也并非如阿箬所猜测的那样是什么神祇,按照这些修士的说法太古之时的那些真正的神明,不是死在了神魔之战中,就是与日月山川化为一体,轻易见不到的。
“不过我生得早,又恰好活得长,神魔大战的时候我还凑过几回热闹,左右了几场战局。现在你们见不到的那些神祇,早年也都与我有过交情,我和他们打过赌、斗过法,又亲眼看着他们消逝。神魔之战结束后,我闲得无聊,就随手收了几个徒弟。”这是聆璇君的原话,轻描淡写说来,就好像他是路过自家菜田,随手栽了几株菜苗似的。
而他“随手”收的那几个徒弟都各自在九州折腾出了一番事业,其中一个就是最初来到浮柔岛开宗立派的那位云墟真人。
阿箬作为凡人都在民间的传说中听过这云墟真人的大名。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诗歌中,有不少说的就是凡人的君王派人出海求访长生不死之药,而求药的对象便是这浮柔剑宗的开山掌门。
只是几千年过去,云墟早就死了——按照浮柔宗的说法是羽化登仙了。如今浮柔宗的掌门是云墟的徒孙,难怪不认得祖师爷。
“因为实在是太无趣了,”某祖师振振有词的为自己辩解,“徒弟养大各自跑了,神与魔一同归寂了,凡人的帝王一眨眼就换了七八代了,我觉得活着实在无聊,便随意找了个地方睡下了。”
这一睡,便是足足七千年——七千这个数字还是浮柔岛上的修士根据藏经阁内留下的文献记载推测出来的。
七千年后,聆璇君他老人家在定飖湖底重新出世。浮柔岛上诸修士早就忘了他们还有个祖师爷还将其当成了妖邪。这样的误会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阿箬却笑不出来,毕竟她当时可是差一点就要死在双方对战之中。剑气伤到了她的脏腑,这也是现在她还不能离开浮柔岛的原因——岛上的修士总得把她的伤给治好,否则她都不知道还剩几年的寿数。
阿箬在浮柔岛上治伤这几天,每天都能看见岛上修士御着剑、乘着风、踩着灵兽从岛的另一端赶到这儿来参拜祖师。不过他们大部分的人都没能得到聆璇君的接见,少年形貌的聆璇君行事风格也恰如少年一般任性,一堆徒子徒孙眼巴巴的等着尽孝心,他心情不好便是说不见就不见。
不过这些仙人们的事情,和阿箬没关系,她看着一批批访客登门,又一批批的被赶走,见怪不怪的继续看着竹子,然后拖着竹竿哼哧哼哧的往自己眼下暂住的茅屋走。
这屋子是她到达浮柔岛的第一天,岛上仙人用仙术为她搭起来的。仙人大约是习惯了修行之清苦,为阿箬造出的房屋也十分之简陋。不过阿箬也不计较这些,自己从水边拔了芦苇编织成席当坐具,又搜集了林中鸾鸟脱落的羽毛铺在石榻上做被褥,这几天勉强在这里生活了下去。
推门之后,她意料之中的见到了熟悉的脸。屋内那张硬邦邦的石榻上,躺着白衣胜雪的少年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