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口口声声对阿箬不感兴趣的神,很快便提出了个问题——
你,为何会穿一身红?
阿箬没想到神明询问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这,这、是嫁衣。”眼下她身上的衣裳湿透之后贴在身上,沾着泥土和细小的砂砾,但依稀能看清裙摆袖扣华美的织绣,那是祥云与鸾鸟,是对新妇的期许祝愿。
你是我杀死的那只妖怪的妻子么?
阿箬听见颅内的那个声音忽然拔高了语调,带着些许惊讶以及……微妙的歉意。
阿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一句话中听出了神明的情绪,但如果这情绪是真切存在的话,那这位古神倒也挺有人情味的。甚至从这句问话中,阿箬还能感受到不谙世事的天真,于是这位高不可攀的尊神,与她的距离一下子似乎没那么遥远了。
“不,当然不是。”阿箬连忙解释,“我是祭品。”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位神明都没有再发话,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没有他的指引阿箬也不敢随意乱走,就站在原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到了洞窟一处较为宽阔的地段,尖锐的石柱从头顶倒垂而下,地下水从看不见的地方汇集,在她脚下汇成了一条河,悬浮在半空的火焰如同蝴蝶一般轻盈舞动,在水面映照出灿然的波光。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嶙峋的怪石一个塞一个狰狞,最远处的道路尽头仿佛是有一座天然的石台,是洞穴中最高最宏伟的巨石,阿箬盯着它看久了,下意识的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我睡了多少年了?就在这时,阿箬陡然又听见那位古神发问。
阿箬不禁失笑,“这问题,在下没有办法回答大人。”
为什么?
“因为人的寿数短暂,见证不了太漫长的历史。我从未见过您,我的祖父、曾祖、曾曾祖想必也都不认识您。您究竟生活在哪个年代,距今多少年——这个问题我恐怕要翻阅史籍。可我们人类靠着史书传承先辈的记忆,在文字没有诞生之前,一切的过往都只能口口相传。所以,即便是追溯了数千年岁月的史书,都未必能解开您的疑惑。”
那位古神又一次沉默。因祂不曾在阿箬面前显露真身,阿箬再会察言观色也猜不出祂在想什么。
那便说说,人间现在的模样吧。
古神又一次的展露出了对凡人的在意。
阿箬其实现在并不想说太多的话,虽然一身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但她又饿又冷,根本就没有多少的力气。可既然是神明的要求,她暂时不敢不听。
听巫祝说,神大多是喜怒无常的,也许小小的忤逆并不会激怒祂们,但祂们不经意的一摆手,便能将蝼蚁一般的凡人直接碾死,所以即便心中不那么虔诚,也至少得摆出恭敬的架势。
她拢了拢湿淋淋的衣裳,环顾了四周一圈,意料之中的没有看见这尊古神的真身。
找了块石头坐下之后,阿箬深吸口气调整了下情绪,开始叙述起了她所知的天下——
如今按照凡人的历法,是元武八年,位于上洛都城的人皇从他的姑母手中接过皇位已有八个年头,新帝不算昏庸也不算贤明,九州大地仍旧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千年之前分封的诸侯国互相兼并到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仅剩的几个侯国,每年还在争斗不休。
北边的袤国与西河抢夺着霸主之位,西河与东原两国缔结了数十代的姻亲却也在同时勾心斗角,最东边的幽云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无时无刻不想着抓住机会牟利,南方的江楚与湘南国自古以来就是冤家,每隔几年就要带着军队慰问一番对方的都城,至于临近东海的勾吴国……
“勾吴便是眼下我所在的国界。先任国主与世无争,所以勾吴过去十几年也还算风平浪静。只是近来勾吴发生了一桩大事,国主的侄儿从伯父手中篡夺了君位,今后勾吴国只怕不得安宁。”阿箬说着叹了口气。而古神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似乎是对她叙述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凡人的纷争在神仙眼里大约很是无聊。阿箬转而又说起了她所认识的仙门,“传说从勾吴出海,往东行一个昼夜,有巨山破海而出成岛屿,此岛被唤作‘浮柔’。我没有去过浮柔,但听说岛上有仙人,能御剑而行,踏浪追星,乱世之时便出海前来中原,斩妖除魔,度化世人。”
说完之后阿箬停顿了一下,想知道浮柔的仙人与这位古神究竟是不是旧相识。
但古神只平板的回复了阿箬一个字:哦。
阿箬继续说:“又听闻西北雪域沧山有仙人隐居,掌长生不死之药,静待有缘之人。南方云梦泽上,山精水怪亦是留下了不少传奇志怪,云梦深处,则是有修道的仙子,被称作神女,让凡夫俗子心向往之。”
古神:嗯。
阿箬:……
这态度,真是冷淡到让阿箬没法接话。
第5章 我又要睡下了
这些传闻,你都亲眼见过?古神问她。
“自然没有。”阿箬抱着双膝,“大部分的凡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家去往太远的地方,只靠着耕作自给自足的过完这一辈子。谁关心高山之外河流尽头有什么神仙鬼怪呢?仙人终归只是传说罢了。如今我见到了尊神大人您,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憾。”
古神则是出乎意料的直白——我没想救你。我只是从梦中惊醒,心中不大痛快罢了。
阿箬咋舌,庆幸祂没有因为一时不痛快顺手把她给杀了。
古神又说:当年我睡过去的时候,此处还没有湖泊。我随意找了个洞窟想要歇会,谁知醒来后山川剧变。当年的妖物隔着数十里感知到我的存在后,都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如今竟有一条蛇妖在我的头顶筑巢,真是有趣啊。
这位古神的话可是逐渐变多了呢。阿箬在心中想道。
她这时倒不急着回到岸上了,而是顺着古神的话问道:“蛇妖?我看它身上金鳞闪闪,头顶又有犄角,还以为是龙呢。”其实阿箬并不在乎那玩意到底是龙是蛇,那东西要杀她,是什么她都不会同情。
是蛇妖。古神相当有耐心的解释道:不过修为倒是不差,已经生出了鳞片,再给它个几百年,它就能化龙了。
在祂口中“修为不差”的蛇妖可是就在不久前被祂轻而易举的杀死,从头至尾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阿箬在心里估算着这位古神的实力,暗暗惊叹。
“我们樾姑城的百姓,过去将那蛇妖视为河神,每五年进贡一次,我便是今年的贡品。”
这一次阿箬从古神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诧异:我只是睡了一觉,这世上便有多出了这么些新花样。
那蛇妖选取凡人女子做贡品,恐怕是为了用血阵阻止殓玉冢内的这位古神苏醒,而它之所以会选在定飖湖筑巢穴,是因为这位古神即便沉睡,周身溢出的灵气能够滋养它的修为。
阿箬那时还不懂什么是“灵气”,但她隐约猜到了其中关联。
你们真就老老实实的给它进贡了几百年的活人?阿箬这时听见那古神发问,语气中有一本正经的疑惑。
“我们只是凡人。”阿箬更深的低下了头,紧紧咬住了后槽牙。
“可怜。”古神又一次说话,只不过这次声音不再是响在阿箬的脑子里,而是从耳边清晰传来。这嗟叹并没有包含多少诚意,语调和咬字都是淡淡的,透着倦懒的冷漠,可是阿箬却感到有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浑身一颤,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