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的人都歇得早,陈竹回到家时,陈文国已经睡下。
换做平时,他是不敢去扰陈文国的。
但,陈竹的满腹心事也只有跟他这个“威严板正”的爷爷说。
“阿爷。”陈竹瞥了眼陈文国床头的拐棍,小心翼翼地推醒了陈文国。
陈竹趁着陈文国睡意朦胧的间隙,出声说,“我跟你说件事儿。”
不一会儿,小屋里一声闷响。
拐棍狠狠敲在背上的声音,如闷雷,在寂静的夏夜炸开。
“不读书?”陈文国压着声音,却压不住怒火,“不读书你上哪儿去?回来下田锄地,放牛砍柴吗?!”
陈文国指着陈竹的鼻子,“我养你一世,不是让你活成个窝囊样子!为了一个男人,你要毁了自己的前程!”
陈竹被打得匍匐在地,缓了许久,才撑着胳膊缓缓跪直。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闷头挨着陈文国的打,听着他的骂。
打骂到最后,一切都显得太过无力。陈文国长叹一声,直直坐在床边,“就一年…”
陈竹紧绷的脊背缓缓蹋了下去,他听见爷爷沉重的叹息,听见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无奈又苦涩的哀叹。
“就一年啊…徐兰庭跟你纠缠了一年…”陈文国老泪纵/横,“怎么就毁了你一辈子呢…”
陈竹终于忍不住,伏在爷爷膝头失声落泪。
阿爷,他不愿放过我。
徐兰庭不愿放过陈竹,企图以爱之名,囚他一生。
他陈竹的朋友,家人,甚至是前途未来,都被男人死死拿捏在掌心。
若不是走投无路,陈竹怎能自毁前程?
徐兰庭是他的劫难。
是陈竹有生之年最大的灾难。
“爷爷,我不愿弓着脊背在他的掌心窝囊一辈子。”陈竹咬牙,他抬手擦干了眼泪,“我们陈家人,没有一个是弯着脊梁骨活的。”
“他徐兰庭要折我的脊梁骨。”陈竹冷声说,“我就诛他的心。”
说毕,陈竹朝陈文国磕了个头。
“阿爷,您从小教我以仁义立心,以君子行事。”陈竹背上挨了闷棍,疼得他不由自主地打颤,“可我沾上徐兰庭的那一日起,就违背了您的教导。”
他被徐兰庭温柔深情的假象迷惑,一脚跌入了背/德失礼的深渊。
陈竹:“坏了的树苗得砍,脏了的骨肉也得剜。”他弓着身子,脊背弯成一条细细的线,颤抖着,却坚定地说:“壮士断腕,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陈文国又抄起手边的拐棍,高高扬起——可看着陈竹颤抖的身子,这个严厉了一辈子的老人,生平头一遭狠不下心来。
陈文国用二十年的时间,教会了陈竹仁义礼智信,养出了这孩子的一身风骨。
可陈文国没想到,正正是这一身君子骨绊住了陈竹。
若是换做旁人,得了好处、信了徐兰庭的哄骗、威逼利诱之下,哪有不低眉垂眼任徐兰庭揉搓的呢?
可陈竹自小不会向苦难的命运低头,如今,就更不会向徐兰庭低头。
拐棍被丢在了一旁,陈竹被抱住。
“竹儿。”陈文国一双老眼满是泪水,他抱着自己的骄傲,也抱着自己所有的希望。
陈文国用尽一生栽培的人,最终却夭折在了一段荒唐的感情中,“我的竹儿啊…”
天露了鱼肚白,汽车停在了陈家门口。
姑姑还穿着睡衣,不满地抱怨着陈竹,“特意回来一趟,连个饱觉都不睡就急着走嘛。”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油糍粑粑、报纸包着的腊肠、鱼干、笋干往车子后备箱装。
“阿竹,往后进了大学里头要好好跟同学处,这些好吃的也拿给你那些同学尝尝。”姑姑忙里忙外地收拾着,眼见后备箱都快满,她才被陈竹拉住。
陈竹:“姑姑,你…”陈竹强忍着鼻酸,“你今后,好好保重身体,田里的活悠着点干,忙的时候叫隔壁的帮帮忙,别一个人强撑。”
“诶。”姑姑别过脸,抬起手擦了擦眼,“都晓得的,晓得的。”
车子引擎发动,陈竹望了望陈文国黑漆漆的屋子,“爷爷…”
姑姑扯出一个笑,红着眼说,“你爷怕是还在睡,我叫他去。”
“算了。”陈竹低下头,盯着脚上半旧不新的回力鞋,“爷爷累就让他睡吧。”
陈竹拉开车门,朝司机师傅说:“去高铁站。”
黎明到来前,将将归巢的倦鸟又一次离巢,飞向未知的天地。
那条窄小的水泥路承载了无数人的期盼和理想,也栽着陈竹走出了大山。
他看着车子缓缓行驶在路面,感受着来自脚下土地的颠簸。
走一程,陈竹便回头望一程,望一程,离家的路就远一程。
而就在车子驶往拐角处,要出村的时候,陈竹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弓着腰、拄着拐杖、走得极其缓慢的身影。
“爷爷…”陈竹趴在车窗上,透过朦胧的雾气看见那个老人赤着脚,一步步踩在脚下的土地。
陈文国用力举起拐杖,蹬了蹬那条小路。
陈竹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论飘荡至何方,陈竹的根都扎在这片土地里,陈竹回家的路永远为他敞开。
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陈竹拖着行李箱直接去了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