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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旗越遥远的记忆里,没有曦的模样。
极夜降临之时,旗越仍是独自一人,他缩在这处水帘洞里,拼命想让自己昏睡过去。
黑暗总能让他想到不好的事情。
——恶作剧的恐吓,刀入骨血的声音,怪奇诡谲的尖叫。
旗越出身优渥,可身为家族长子,却是同辈中天赋最差的一个,他内向、胆小、唯唯诺诺、身娇体弱,用亲生父亲的话来说,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掌握军权的贵族决不允许家族生出这么一个废物,于是旗越从懂事起就被迫丢掉小孩子最喜欢的玩偶,一遍又一遍地记诵枯燥拗口的军事要领,背错了,大人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掴下来,一次次把年幼的他扇到地上。
哭更是不被允许的。
在旗越的家族中最见不得眼泪,他们会把哭泣的小孩丢进可怕的暗室,放进残肢断臂与各种冷血生物,灯光大亮的瞬间,还是个孩子的旗越几度吓得昏迷休克。
因此,极夜来临之时,旗越死死抱住自己,团成团蜷缩进水帘洞深处。浓重的血腥铁锈味、黏黏糊糊的爬行声,以及潮湿阴冷的空气……记忆深处的恐惧藤蔓一样攀爬上来,牢牢锁住旗越枯涸的心脏。
他溺水一样大口喘息着,被黑暗压得透不过气来。慢慢地,旗越忍不住开始咳嗽干呕,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也摸到了嘴角黏糊的液体。
旗越昏过去之前,竟觉得自己解脱了。
……
可是他没死。
醒来的时候,旗越正躺在一处温暖柔软的怀抱里,嘴里还杵着一片带着草腥味的叶子。
是薄荷。
后天训练让旗越条件反射地绷紧肌肉,却听见抱着自己那人惊讶了一声:“你这么快就醒啦?”
是个有些稚嫩的少年音。
旗越被黑暗折磨得生不如死,连话也不想多说。可那个少年却来了兴致,嘟嘟囔囔说了一长串话,说他出来玩的时候偶遇了极夜,听到这边有水声就跑来看,途中遇到野兽,才误打误撞地摸到水帘洞里来,谁知水帘洞里还有个气息微弱的活人,于是少年又冒险出去找了些水和薄荷,这才回到洞中安分地照顾起他来。
话真多。旗越皱皱眉,吵。
“说起来,我还没自我介绍。”少年接着说下去,“虽然迷窟中不允许透露真实身份和姓名,但我从……朋友,对,我从朋友那里听说,迷窟的人喜欢叫我‘曦’,你也可以叫我曦。”
说完,少年笑了下。
笑声。
旗越恍惚地想着,自己多少年没听过这种毫无防备的笑声了。
而且,曦——旗越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自他进入迷窟以来,曾多次听路人提起过这个名字,被救之人说起“曦”便满脸兴奋,仿佛这个“曦”是他们的救世主一般。但与之相对的,也有的人说起这个名字就咬牙切齿,责怪他无限制地救人,大大延长其他人在迷窟中的生存时间。
旗越对曦没有兴趣,他只当那是个善心泛滥的救世主。
可现在,从别人口中听说的那个“曦”正抱着自己,一刻不停地说些有的没的。
不像个救世主,更像个没人陪他玩的小孩。
旗越不喜欢与人产生过多的肢体接触,他想坐起来,想与曦保持距离,可使了使劲,全身上下都酸软无力,一副惊吓过度的症状。
曦的话头终于停住了,他静了一会儿,小声问:“你是不是怕黑啊?”
旗越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来的时候你已经昏迷过去了,身体还一直在抽搐……你要是那么怕黑,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一段时间,有个人在身边,或许会分散你的注意力呢。”曦说。
旗越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扯出自嘲的弧度,他硬邦邦地说了句:“不需要。”
“可是你一个人待在黑暗中,会吓出毛病来的。”曦沉吟着,突然一拍手,“反正极夜不会太久,我就在这里陪你好了。等极夜一过,我马上就走。”
……
第三天。
曦竟这么留了下来,他来了兴致便活泼话多,兴奋劲一过又安安静静略显冷淡,全然一副小孩的样子。
把什么情绪都外露出来。
这天旗越做了噩梦,吓醒后周围又是噩梦般的黑暗,他本能而恐惧地边吼边往后退,狼狈地滚了一身泥巴。
可身边没了曦的声音。
旗越怕极地喊少年的名字,声音撞入洞壁,又隐约反弹回来,像有厉鬼在尖声索命。他喊了两声便不敢喊了,脏兮兮的双手筛糠一样在地面胡乱扒拉,期待能触碰到曦温热的身体。
“别、别……”旗越的声音剧烈颤抖着,“别走……别走……”
一点也没有了初遇时的硬气。
黑暗的环境太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旗越愈是摸不到人,愈是觉得黑暗中潜藏着巨大的恐怖与危险。他又怕又急,疯狂而无助地用拳头狠狠砸地,指节破了皮,整个手背都黏黏糊糊鲜血淋
', ' ')('漓,但旗越仍旧失控地发泄着自己的恐惧。
如果没见过天堂,他愿意一辈子当地狱里的虫蛹,可既然给予他羽化的希望,又为什么要重新套上厚重的躯壳。
旗越受不住这恐惧,他用十指死死抠住墙壁,紧闭着双眼拼命用脑袋去撞墙,坚硬的石头震得旗越眼冒金星,甚至耳畔都嗡嗡直响,可他觉得就连疼痛都比恐惧来得舒服。
鲜血流得旗越睁不开眼,他张开嘴尝到自己的血腥味,还有,咸咸的眼泪。
旗越急哭了。
他哭得越来越仓促,连抽气声都越来越浅,黑暗死死地攫住旗越的心脏,居高临下地攥捏玩弄,而他只能用剧烈的疼痛来转移黑暗的嘲笑。
“你、你——”
错愕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紧接着,一连串脚步声仓皇地来到旗越身边,曦丢下手里的灯萤草,一把将旗越搂在怀里。
“不怕不怕,别哭了,别哭了……”
少年冰凉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轻拍旗越的后背,旗越那濒临崩溃的精神好似突然被人狠狠勒住,恍恍惚惚间,又流了满脸的泪。
“怕、怕……”旗越的身体痉挛着,拼命往曦怀里钻去。
曦马上将人整个抱住,他嗅到了旗越身上的血腥味,但他毫不在意,反而放柔声音轻哄:“不怕,不怕……我回来了,我这不是在这呢……”
旗越埋在曦温热的怀里,意识渐渐回归,他慢慢放松了身体,却将曦抓得更紧了。
在他哭的时候,第一次有人愿意哄他。
原来眼泪换来的不仅仅是毒打和恐惧,眼泪也能换来温柔的哄声。
“给你看这个。”曦捡起旁边的灯萤草,放在旗越眼前,小小的草芯像一根细长的指节,泛着极其微弱的淡黄光芒,“这草的光芒虽然很弱,但有总比没有强。”
旗越呆呆地看着曦手中的灯萤草,一把灯萤草的草芯才勉强映出曦掌心的纹路。
很弱的光,但这是救命的光。
旗越哑声说:“我想看你。”
“可以啊。”曦说着,将手中的一把草扫在脸上,“不过这光好像看不清我……你能看清吗?”
草芯紧贴着曦的脸庞,但旗越根本看不见曦的模样,微弱至极的光只能擦亮曦脸上的一部分,眼睛、鼻子、嘴唇……旗越看不到全貌,可他觉得曦是个具有灵气的少年。
说是救命恩人,丝毫不过分。
两个字在舌尖转了转,旗越叹着气低笑一声,疲惫地说道:“谢谢。”
曦也笑了,不过听那笑声,表情该是十分灿烂的:“不用谢啦。”
旗越牵了牵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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