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再如何不满,终究顾忌礼统,不好再多说,心下只怒这个义子不争气,嘴角几不可微地动了一动,重重地抛下一声冷哼,转过了身。
几个道人围簇上来,等着德王还有什么吩咐,没想到,他的面容因为怒气涨红,粗着脖子,喝了一声:“滚!”
玉察满头是汗,推开了这个人,她别过脸,怎么会这样呢?
在御书房,他是那么乖巧顺从,又安静地跪在地上,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
那时,他低下头,露出的那截雪白脖颈,冰凉地砖上,暗红的衣袍一角,被风微微拂动,他的声音,一字一句,严谨端正,他的字却狂放不羁。
他是臣子,虽然跪着,却如仙鹤一般,清高孤冷,不可亵渎。
面部起伏线,比紫云峰还仙气缭绕。
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过了这么多事,玉察今年才及笄呀。
如今,有一滴汗,像乌青屋檐上,融化坠落的雪水,盈盈清露,从他的额头,流淌过下巴,滴落在了玉察的掌心。
玉察渐渐合拢了五指,腕子从袖口伸出来,却叫他拿住了。
少女的手腕上,用一缕墨发,编织成了络子,一圈圈缠绕着。
那时,游澜京向她道别,她无情地说自己心底从没有过他,游澜京心灰意冷下,割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赠予她。
泪珠,摇摇欲坠,在玉察的眼角,流星划逝一样,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微臣知道,其实,并不是所有的泪水,都是因为难过。”
游澜京摩挲着这个发绳,又是一滴汗,打在了两人十指交叉的手腕。
少女的脚背,蓦然绷直了,玉察将脸埋在枕巾上,揪住了他的衣袍,紧紧的。
他还未退出去,也不打算退出去。
玉察从未想过,那个清清冷冷的仙鹤少年,平静至极的凤眸,永远波澜不惊的旷丽湖泊,应该是清苦的白茶香吧,可他尝起来,比橘子瓣还酸酸甜甜。
少女的手指,从他的额头,抚到他的睫毛,再到鼻尖、唇线,曾经在御书房中,隔空遥遥描摹的手指,终于落了下来。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
烛火“啪”地爆了一声,满园子的山雾,正在慢慢收敛,天色将明未明,寥落无几的星子,隐在天光云影下。
“公主。”他唤醒了玉察,一丝天光,衬得他雪色柔和,小红痣,并不再那样令人心生畏惧。
“当心风寒。”
“嗯?”
玉察娇懒地转过身子,眼皮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她实在太困乏了,身子软沉沉的,疲惫至极,娇憨得像只小雀儿,蜷缩在最里头,生怕他再吵醒自己。
“真的要起来。”他轻声一笑。
窗外,燕子飞转回垂柳下,杨花坠地,黄莺一声声啼,不比他这声低低的笑,更挠人心底痒痒。
一只手探进被子,摸索了一会儿,游澜京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这枝碧色并蒂莲上的,不仅仅是公主的眼泪。”
他伏在少女的肩头,亲了一下她的娇嫩睡颜,轻声说:“当然要崔管事再换一件被衾来了。”
“不然,这怎么睡呀。”
第62章.玩头发这便是对你好吗
已经入了八月,回盛京的马车早已备好,一路上,玉察听说皇弟意欲彻底铲除李家。
李家的士族势力,在满朝根系虬结,宛如一尊万千香火供奉的神像,要想连根拔除得干干净净,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
开刀李家,更是会动到各阶层士族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
爹爹生前都为难头疼的事情,临死之际,即使盘弄清楚了李家的暗桩,却不得不养虎为患,迫不得已容这只蛀虫侵蚀国本。
年仅十三岁的阿弟,如今有了一桩理由——彻查先帝之死。
她知道此次回去盛京,一定是腥风血雨,满朝,人人自危,惴惴不安,东门口菜市场,不知要溅了多少回血,滚落多少颗人头。
玉察一面想,一面收敛了眸光,她伸出手,掌心间握住了一绺黑发,又滑又亮,真好像一尾夜间扑腾过水面的黑鱼摆。
“我给你编辫子吧。”玉察说。
她眼热他的头发许久了。
玉察最近有些苦恼,她自一生下来,整个人都是淡淡的,皮肤薄薄的,雪白一片,瞳仁也是浅浅的琥珀色,唇色也浅。
夜间,这一头青丝瞧上去是乌云堆砌。
不知为何,盛京城的天光打下来,青丝发髻之间,好像洋洋溢溢着细碎金光,透着日头,又软又细。
她总算知道,黄毛丫头这个说法是如何得来的了。
因为忧心慧娘娘的事情,她茶饭不思,消瘦了不少。
每日篦头发时,李姑姑都会不动声色地将篦下来的几根发丝,偷偷藏在袖口,手脚细致,竟然一根发丝都没落在地上,不敢让公主瞧见。
可是玉察自己如何不清楚呢?
玉簪绒花下,发髻仍是紧致,一面铜镜,却倒映出少女粉嫩的脸颊上,微微蹙起的眉头。
近日,她是劳心过度了。
可是,游澜京仰赖娘亲生就的天赋异禀,一头墨发黑得令人羡慕,又浓密茂实,又柔滑,哪里有绣娘能织出这样一匹绸缎。
“公主要是喜欢,我绞下来给你玩儿。”他认真地说。
“我才没有玩儿你的头发。”少女细声细气地说。
玉察的一双手指有些笨拙,从来都是旁人侍候她,没人教她怎样编辫子。
她想起平日里,李姑姑在铜镜前的动作,手指交叉穿梭,慢慢的,细细的,没有扯疼了他的头发。
她握着那两束头发,绕到脑后,用一个暗金的盘云双鹤,别住了,金饰之下,垂下两条玉白的发带,飘逸灵动。
玉察拿过了铜镜,从镜子里,打量着他。
“我照给你瞧瞧。”
一望过去,他这个人的色彩却是相差极大的,朱红、雪白、墨黑,既纯净又浓重,不将颜色拉到极致便不行。
他生下来就是夺走别人目光的。
游澜京嘴角牵起:“好看。”
心爱的姑娘为他束起发带,他早就高兴得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公主,你对微臣真好,微臣还以为是做梦。”
“这便是对你好了吗?”
玉察疑惑不解,她就是随手做了一件寻常不过的事,聊以解闷儿,打发时间的。
一面打理着发带,心头,浮现一件事,玉察低声说道:“首辅,回了盛京……你会怎么对付李家的人呢?”
他云淡风轻,干干净净地落下几个字。
“通通杀了。”
玉察神色一敛,盛京城中,李渭已经被囚禁起来,皇弟迟迟没有动他,实在是这桩事,牵连得太深,附骨之疽,非狠下心剜肉刮骨,不能去毒。
满盛京,没有几位官老爷可以睡个安心觉,一旦这雷霆雨势落下,砸在身上的可不是雨点子,而是刀子。
自从芦花丛中一别,李游杳无音讯,他背叛了家主,自然不会再回去了,也没人知道他的踪迹。
还剩下……玉察最惦记的那个人——慧娘娘宋嚣卿。
游澜京的声音淡淡落下来:“当日我父亲被问罪,全家充入教坊司,盛京城里,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亦有不少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遇见他们,我甚至会寒暄几句,仿若无事。
“这么多年,他们冷嘲热讽我是罪籍的时候,以为我忘了。”
“其实,我都记得。”
从那天起,仇恨成了他生命的底色,越是风和日丽的湖面,底下越是陈年累积的深渊,蓄养的杀意,缓缓游动,偶尔掠过鳞片。
正转动的扳指,蓦然停住,他的凤眸底毫无情绪。
“此次回盛京,我会挨个收拾这些人。”
他记忆力超群,可以记得某一刻,哪个人曾得罪他,哪个人曾露出刻薄的笑意,他会让整个盛京的血雨,挥洒得更瑰丽一些。
“慧娘娘呢,你们会杀了她吗?”玉察忽然开口。
玉察曾将她当作至亲至爱,视作娘亲,没想到这个娘亲,在漫长的日夜里,蓄意投毒,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甚至想将皇弟扶为一个心智不正常的傀儡。
她那么温柔,笑起来那样甜,却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你说,慧娘娘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因为爹爹打了她一巴掌吗?”
玉察叹了口气,放下青梳,站起身。
“公主。”他的目光瞥向了少女。
“你不必去寻找原因,慧妃年幼时便恶行累累,谁说,这种教养极好的大家小姐,不会是一个天生的恶人呢?”
玉察倚靠在门框上,望着平静的山色,微风澜澜,吹动了她眼底的泪珠,她的语气很轻很静。
游澜京抬起头,发现少女怔怔的,泪流满面。
“我伤心的是,或许慧娘娘,从没真心喜欢过我。”
……
回到盛京之后,玉察并没有即刻进宫,小天子派了死士绝马伺候在她身旁,她住在了爹爹生前为她建造的公主府上。
玉察有些奇怪,她问起绝马:“历朝历代,公主出嫁后,才会迁离宫中,移居到公主府,为何现在便派了这些人侍候府邸了?”
清丽的持剑少女,跟她的剑锋一样笔直,她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恭贺公主,陛下说,李家罪孽深重,辜恩负义,虽有先皇遗旨在前,不过当日,都是为了挡住西域月氏部的求娶。”
“如今,陛下已经替您解除了与李公子的婚约,正着手为您物色新的驸马人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