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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十二名少女走上高台,分散成四组站定。
阿蜜旁边有个蒲柳城的姑娘,皱眉道:“哎?我还以为今晚是十二伎乐天跳祭神舞。”
阿蜜数了数台上的人数,有点莫名其妙:“是十二个人啊?”
那陌生女孩看看她,说:“你是外地人吧?十二伎乐天跳祭神舞时,有一个首席舞者。她们站了四组的话,说明首席舞者另有其人,这就不是单纯的十二伎乐天祭神舞了,是《三身女神颂》。”
这时,十二名少女开始舞蹈,女孩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走了,完全顾不上解说。
四组少女,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蒲兰氏女们容貌都十分肖似,因年龄相仿,高矮个头也相差无几。此时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大红衫子,宽阔肥大的裤子在脚踝处扎着口子,佩戴脚铃,头戴金冠,脑后簪花,手上脚上用指甲花染出纹样,脸上浓妆艳抹,粗粗看上去,竟然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了十二个一模一样的人般。
少女们个个腰如细柳,手似杨枝,随着音乐变幻位置。她们的舞蹈动作轻盈、简洁,但十分有力量,与别处刻意强调柔美的舞姿不同。
歌者是位上了点年纪的男子身穿白衣,头缠白巾,跪坐在一整张纯白大毯上,双掌合十,以恭敬姿态吟唱颂神曲。他的身后,是十名同样装束打扮的青年男子,这是歌者的弟子,作为他的合声吟唱。
——洁净莲花足,踏过凡间尘。
——心意随身动,以舞祀吾神。
歌曲唱到此处,十二伎乐天变换位置,两人一组,双手在头顶合十,身体分别向两侧倒去,似莲瓣形状。一时间,高台上仿佛一朵大红色的莲花骤然盛放,又像红色火焰熊熊燃烧。
歌者拖长声音,吟唱的尾音在夜空中婉转上升。女孩们的身后,一个人影缓缓升起,如神明降临莲座。
——吾神万千名,九世号功胜。
——十方之主宰,百代传一身。
那是女装的迦檀。
他的打扮与十二伎乐天完全一致,然而身型却是完全从空中飘落降下的,轻薄红纱在空中无风自动,高台周围燃烧的篝火突然间大放光明,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迦檀、迦檀是首席舞者!”阿蜜旁边的女孩低叫了一声,肃然坐正了身体。
广场上刚刚掀起一轮低低的惊叫和议论,又骤然平息,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扳直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随意地歪着倒着,而是正襟危坐,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坐着,看向高台上的迦檀。
——诛魔扬威盛,荣光照下临。
——荡除三界垢,存念一法真。
歌者的歌声骤然停止,激昂的鼓点响起。舞台上模拟的是九世功胜王斩妖除魔的战斗画面,这十二伎乐天都是强悍的战士,在舞台上奔腾跳跃,踩着密集的鼓点,脚铃清脆又细碎的声音混响成一片,与作为首席舞者的迦檀战斗。
双方以舞蹈化的姿态表演着战争,迦檀以手为刃,从两名伎乐天中间劈下,两名舞者旋转倒地。鼓点突然在一声重槌下戛然而止,象征着功胜王劈开黑罗刹的场景。
鼓点已止,温柔的班苏里笛与西塔琴响起。篝火回归平静,火焰不再暴涨。舞者们自刚才的定格中再度站起,舞姿重新回归轻盈灵动。
——慈悲莲花女,妙法降甘霖。
——德泽布宇宙,广佑亿兆民。
歌手再度开口,弟子们的和声在他身后响起来。
——微躯何敢惜,自奉敬神祠,
——寸心无所有,顶礼赞神名。
——世上满疮痍,众生被艰辛。
——清静莲花目,见我苦厄危。
舞者的每一个手势,都是歌词的对应,舞蹈本身就是一首颂神的礼赞。舞者灵动的眼睛像骰子一样转来转去,脸上或嗔或喜,或愁或怒,表达神明强烈的爱恨与情仇。
——吾神长眷顾,绸缪深有情。
——悯我浮生苦,怜我孤弱困。
舍兰的手有些颤抖,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脸上只有淡淡哀愁的圣母,纯白的大理石造像,飘渺无垠的歌声……
篝火的焰尖绽出点点火星,随着歌声被卷入夜风。琴弦愈急,而鼓声越密,突然间鼓声一顿,迦檀自舞者中升起,单腿而立,手臂在空中如花瓣般次第绽开,分出六臂,每只手中央,出现一字真言:唵、阐、显、密、梵、护。
——涤尽诸般恶,万灵乃得生。
——永为尊神颂,惟沐莲花恩。
十二伎乐天跪在地上,以手臂形成花瓣的形状,如同莲座。她们上方,迦檀的背后,升起一朵巨大的火焰红莲。金色的文字自虚无中凭空出现,经文与真言形成的转轮逆向转动着,照应象征宇宙的莲花含苞、绽放、枯败,最终归于寂灭。
顷刻间,篝火、莲花、转轮,广场上一切亮光骤然熄灭。
万法皆寂。只有头顶银河与繁星照耀世间。
巨大的黑暗让所有人都
', ' ')('透不过气来,广场上的民众被这巨大而恐怖的美感震慑,一瞬间无人能够开口,像被洪荒捏住心脏一般,大气也不敢喘。
一瞬间,篝火重新燃起。迦檀周身浮现淡淡金光,站立在广场的虚空之上,双目低垂,表情无悲无喜。
不知从何处开始,尖叫与高喊如浪潮般席卷而来,“顶礼迦檀”的声音响彻广场,人群向高台中少女打扮的神王匍匐下去,像一排又一排被夏日狂风卷过的草叶。
待呼喊声渐渐低了下去,十二伎乐天之中的其中一人走了出来。那是个身材高挑,年纪在这十二名少女中最长的女孩,她便是甘华最小的妹妹,甘露。
甘露走到前面,拍了几下巴掌,制止了民众的叫喊。
篝火毕剥作响。她站在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高架铜盆下,双眼也似乎被火焰染上了颜色。
“今天,有三十二位姐妹来到了蒲柳城,她们是陛下的丹腾。我听说,在别的城市会举行玉柳宴,让丹腾们自择夫婿,留在这个城市生活。蒲柳城没有玉柳宴,所以这些姐妹们是准备要跟着圣巡的队伍回岩流城去的。”
她大声道:“——但是,姐妹们,你们愿不愿意留在蒲柳城呢!”
阿蜜的心脏似乎停跳了一瞬,然后猛然间狂跳起来。
“我是达霜家的甘露。岩流城的甘泉宫能保证丹腾们吃饱穿暖,留在那里也许能过上十分安逸的一生。达霜家不能保证你有这样的生活。既然不能举行玉柳宴,蒲柳城就不能保证给你一个夫婿,不能给你一个现成的、安稳的未来。但是,留在蒲柳城,你或许可以做士兵、或许可以做女佣、或许可以做店铺的伙计、或许可以在饭馆跑堂。当然,或许你会在战场上战死,也或许会贫困潦倒。但是,同样的,或许有朝一日能当上将军,或许有朝一日拥有自己的店铺……”
甘露昂起头,朗声道:“蒲柳城无法给你一个安稳富足的未来!但是蒲柳城能给你的,是一个机会!让你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丹腾姐妹们,如果你们愿意抓住这个机会,请上这台子上来!”
阿蜜浑身都在颤抖,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在她心口激荡,不,两种或许不够……激动、憧憬、害怕、犹豫……把她小小的心房像要撑爆了似的。她人生中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仿佛一个巨大的谜就在面前等着她去解答,又或者一扇未知的门等着她去打开……但是、但是,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比“未知”更可怕呢……
已经有人站起来了,和她对床的那个丹腾,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梦游一般地走向那个高台。十二伎乐天聚集在台子边上,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拖了上来。人群中爆发出欢呼。于是,很快地,第二个女孩也站起来了。
她习惯性地、求助性地,望向了自己生命中最值得依赖的、最强大的那个人,却发现他也在半空中寻找着自己的身影。目光相遇之后,那少女般娇艳的面孔上浮起一个微笑,红唇开合,对她无声地说着什么。
阿蜜突然双手捂住嘴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他说的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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