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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迦檀在曲卡城的头两天,完全是在接见当地官员与贤人当中度过的。他询问曲卡的田亩、人口、收成、旱涝、粮价,并招来神庙里的丹腾,一一询问她们是因为什么才进入神庙的,以此判断治安情况。他向贤人们了解人民的愿望与诉求,现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第三天里他进入神庙,在石龛中趺坐,火焰熊熊燃烧,供曲卡城与周围的村民参拜,前来取火的人民从早排到晚,有人在神庙外虔诚地跪拜祝祷,在神庙外的神像脖子上挂满花环。
这几天当中,迦檀不再出席晚上的玉柳宴,他在场只会令人感到紧张和忸怩。舍兰现在才认识到这位少年神王比起凡人确实有过人之处,起码精力旺盛得吓人,忙到半夜才回到神庙,还得再折腾他一下才睡觉,第二天早上照样精神百倍地跳起来,一件一件穿上那些沉重的典礼袍服与珠宝,去接见他的臣民。
曲卡城的神庙比岩流城的小很多。整个因吉罗大陆上,迦檀的神庙可以任意选取自己喜欢的那位迦檀进行供奉,唯独岩流城供奉的是所有往世迦檀。
曲卡城供奉的是十三世迦檀。根据《百世经注》的记载,这位迦檀在世仅一百零五年时间,这是位个性淡泊的迦檀,武功平平无奇却也不残暴。他百余年的统治,介于垂拱而治和庸碌无为之间,只怕还偏向后者多些。为数不多的功绩,就是兴修水利,其中包括给曲卡城外修建了一座水坝,防止这个处在钵河下游的城市每三年一次被洪涝吞没,让这座离岩流城不远的小城市,变成了今天这样繁华的景象。
“曲卡”,意为堤坝。十三世迦檀往世之后化为一枚黑曜石,被供奉在曲卡城神庙里,王号“晏河”。
曲卡神庙的空房舍并没有多少,但是,有很多丹腾其实并未在神庙里过夜。第四天早上,迦檀便开始一对一对的,为那些在玉柳宴里相中了情郎的丹腾们祝福赐婚。
曾经侍奉过他的女子们,手拉着她们的未婚夫,依次走上前来,在迦檀面前双双跪倒。新婚夫妇都将头发从中间分梳两旁,迦檀盘坐于御座之上,手拿着盛着朱砂的金碗,将朱红抹上他们的发缝。
“美满幸福。”迦檀祝愿道。
参加玉柳宴的男子都是因为出不起彩礼钱而无法娶妻的穷汉,大多数人看到迦檀就浑身颤抖,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被自己的新婚妻子拉扯着叩首,用额头触碰迦檀的御座,然后起身走开。丹腾们则无一不挂着幸福的微笑,脸色红润,感激地看看迦檀,双手合十,低声呢喃道别,再抬头时,含情脉脉的目光里便只有自己的新婚丈夫了。
娑罗也在其中。她自己挑中的丈夫看起来不太像个庄稼汉,看起来文弱秀气,纤细的手看起来不像是能干得动农活的样子。因为是服侍迦檀的贴身女官,迦檀为她抹红的手停了一停,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娑罗。娑罗脸红了,忸怩着轻声说:“……是神庙的画工。”迦檀看了一眼那男子,他一条深色裤腿上还有洗过但洗不掉的颜料——年轻的画工张口结舌,手心出汗,他曾在壁画与经卷上描绘过无数神明法相,然而今天却面对一个活生生的肉身神明,在听到他妻子的回答后,金黄色的瞳眸弯了起来。
迦檀抿唇而笑,伸出手指,在他们发缝里抹上了一道朱红。
“美满幸福,娑罗。”
娑罗离开时,去和阿蜜道别。后者只是擦着眼泪,将一对银镯子拆出一个,戴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拥抱了她:“别忘记我,娑罗姐姐。”舍兰身无长物,也不能拥抱已婚妇人,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祝她幸福。
晚上只有两个人时,他问过迦檀,为什么非要让丹腾们加入圣巡,而不直接在岩流城举办玉柳宴。
“因为这样她们可以远嫁,”迦檀因为刚刚满足了自从上路以来一直克制的欲望,此时像一只吃饱了犯困的猫咪,在床榻上舒展开四肢又把自己团起来,“她们是活不下去了才会走进神庙自卖的,这说明这座城里有一个让她们活不下去的理由。在原来的城市举办玉柳宴,这会让那个‘理由’很容易就找到她们,有时候这些‘理由’甚至会危害到她们自择的丈夫,和她们与自择丈夫生的儿女。”
迦檀开始打哈欠,手臂缠上舍兰的腰:“丹腾自己最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活不下去的。让她们参加圣巡,有这种忧虑的,就会忍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再择夫婿。没有这种忧虑的,自然会更喜欢嫁得离老家近一些,风俗啊气候啊都熟悉一点……”
他声音越来越小,抱着他的奴隶,沉入了睡眠。
出岩流城时,随行丹腾四百一十二名,有一百八十三名在曲卡出嫁,在剩下的二百二十九名当中,又有四十五名曲卡神庙的丹腾,加入了圣巡的队伍。
第五日清晨,二百七十四名丹腾,跟随在白象御座后面,缓缓走出曲卡城。
离曲卡已经很远的时候,迦檀喝止队伍,从象背上跳下来,准备换下典礼金冠。当他张开双臂,阿蜜上前准备摘掉他的六重珠链时,然而却发现他金冠未除,两人都不由得一怔——这个工作原先是由娑罗来做的,除下金冠、再
', ' ')('摘珠链,这是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的动作,然而此时斯人已远,他俩的习惯却一时不能改变。阿蜜眼圈一红,随即小心地为迦檀摘下了头顶的金冠。
此后的几座城市与曲卡都大同小异,只是城市之间的距离遥远了一些,又加上到了雨季,阴雨连绵,道路泥泞,中途有时不得不先找地方躲雨,因此行程极慢。然而到达城市时,总会受到当地人极其热情的迎接,迦檀也丝毫没有懈怠,无论是为玉柳宴开宴奏乐、接受当地官员贤人的谒见、坐石龛接受民众朝拜,乃至于为出嫁的丹腾抹红,都完成得一丝不苟。
从岩流城跟出来的丹腾越来越少,应该说,丹腾的总人数也越来越少,离开的人远比加入圣巡的人数要多。除了阿蜜之外,迦檀几个贴身侍奉的女官都纷纷挑中了可心合意的夫婿,接受了发缝中的那一抹朱砂。
然而,随着离岩流城越来越远,风土人情也渐渐殊异起来。在他们走到的第四座城市里,姑娘们跳舞,已经不像岩流城的丹腾那样了。逢男子邀舞,这里的女人跳舞时以长纱巾遮面,一曲终了,若有意时才放下面纱,若彼此眼缘不合,就一直披着纱巾不放,对方便知其意,不去纠缠。
各个城市的祭拜方式也开始渐渐有所不同,有些城市献给迦檀的食物是全素的,有些城市的祭拜仪式是“默言”,民众不带火把,他们闭紧嘴巴走进神庙,用额头触碰迦檀投在地上的影子,然后离开。有些城市的仪式,是迦檀用一把拂尘蘸取清水,向信徒头上挥洒。甚至有一个城市的仪式则是由迦檀亲手为一锅糯米饭淋上椰浆,然后丹腾们上锅蒸熟,再用蕉叶包成很小的饭团,分发给城中贫民。
舍兰对此很是好奇,晚上询问,迦檀告诉他,这是十八世迦檀规定的。
金钗王在位时,除了着名的“阿始罗弑神”事件之外,毫无建树,她甚至从未进行过圣巡,很多丹腾就这样老死在神庙。然而,她却颁布过一个奇特的政令,规定因吉罗全境的所有神庙,都可以按照当地的风俗与习惯来祭祀迦檀,不需要非要按照岩流城的规矩,以取火作为敬奉迦檀的方式。
“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她懒得统一祭拜规仪。或许吧。”迦檀耸耸肩,他细细洗过一遍的头发柔软浓密,像黑色绸缎一样披散在肩头,散发着当地盛产的玉馨花的味道,“但我觉得,她纯粹是好心。”
“你有转世前的记忆吗?”舍兰问,他也有点懒洋洋的。天气越发闷热,身上一层薄汗接触到细藤编的凉床,平息了从刚才就一直翻腾的燥热。
他最近在抓紧一切时间读《百世经注》,而且已经找到了偷懒的办法,就是每到一座神庙,看看这座神庙敬奉的是哪位迦檀,就把写这位迦檀的章节挑出来看——神庙后殿往往会有描绘这位迦檀的功绩的壁画,图画对应文字着去读,更容易理解一些。
“不是很清晰的记忆,”迦檀伸手去床下拎起他的书,随手翻动着书页,“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情感。在读《百世经注》时,读到某个章节,会莫名涌上一些感觉。”
他手指翻到十七世陨波王的章节,点着书页上的一段:“这里,写陨波王在波流赛河被斩首,我第一次读到这里时,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悔恨。”
“那么金钗王呢?”舍兰模模糊糊地问。
“……很奇怪,”迦檀喃喃道,“读她的章节时,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原本以为会感到恐惧,或仇恨,但是什么都没有,就像读一段别人的故事一样。”
他转头看去,奴隶已经睡着了,淡金色的头发长了,散落在被细汗濡湿的额头,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雪中的金丝。
奴隶睡着的时候,眉目舒展,成熟而俊朗的面孔无端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孩子气。迦檀伸出手,拂开他额头上的湿发。
奴隶在睡梦中呢喃了句什么,在凉床上翻了个身。
少年神王的手顿住了。他听过这个音节,在奴隶高烧昏迷的呓语中,但是当时他问过朝云,朝云说那毫无意义,只是病人的胡话。
毫无意义的胡话,为什么会重复出现在一个人的梦呓当中呢……
在这趟圣巡之旅的开始,无论沿途风景如何改变,风土人情如何迥异,那种安定祥和的气氛总是差不多的,直到他们进入了尼乾。
尼乾和岩流城不一样,尼乾是藩王贝勒拿氏的藩领。
【感谢匿名读者画的娜娜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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