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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两人默默注视着小孩们跑向远处的神殿,片刻,朝云才收回目光。
“等你回去,你的房间里会有俗语写的《百世经注》《政事论》各一套。你要知道,俗语版本是很少见的,这说明迦檀真的很宠爱你。你把它装在箱子里,圣巡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
“圣巡是什么?”舍兰问道。
“理论上每四年一次,迦檀要去他所统治的各地进行巡游。”朝云轻声说,“你肯定是要去的。那套《百世经注》是便携版。”
“你也会去吗?”舍兰问。
很长一阵子,他没有听到回答,疑惑地转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一滴泪水从朝云象牙色的面孔上缓缓滑落。此时朝雾已散,朝云脸色苍白,脆弱得仿佛一个要随朝雾消失在阳光下的幽灵。
片刻,她才回答:“是的,我也要去。”
她抬起宽大的袖子,拭干脸上泪痕,说,“回去吧。”
两人走回去,朝云没有带他回到甘泉宫自己的房间,而是把他领去见了王宫的卫兵百夫长,班阇尼。
舍兰有些意外,他在甘泉宫里从未见过卫兵,马场上那些军官不入内宫。班阇尼是个二十出头的军官,气度沉稳。他打量了舍兰一下,说:“陛下吩咐,把你编入我的百人队。”
舍兰应了声是,努力回忆着马场上那些年轻军士见到长官时行的礼,但做出来不伦不类,班阇尼挑了挑眉,抿紧了嘴唇注视着他。
士兵们偷偷笑起来,在班阇尼后面偷偷教给他。舍兰照做,左手握拳,横抱在胸,向班阇尼微微弯腰。
他得到一件卫兵的短白袍,白袍外覆锁链编织的胸甲与肩甲,仅能遮住胸腹与肩膀,小腿上打着绑腿,没有头盔,士兵们只是戴了一条抹额,把头发拢到后面。这也能解释得通,以这个国家的气候,如果穿上一套重型铠甲,走不上百米人就要中暑。
他换好卫兵的衣服,出来参加训练。说是百人队,他粗略算了一下,其实也就七十几人。士兵们大多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一遍一遍重复枯燥的训练也毫无牢骚。舍兰熟悉得很快,除了过于高大的个子和白皙的皮肤,执行命令时几乎和士兵们毫无区别。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些训练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保护迦檀的安全,不如说是为了保护队列不要被两旁冲散队形。而这些士兵们最常做的动作,就是双手横握手中的短矛,用力往外推出去,而不是劈刺这种致命的动作。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动作是为了制止狂热的信徒,而非伤害敌人。
他训练了一天,傍晚时才回去,发现女官们个个都忙忙碌碌,面带喜色,整个甘泉宫都有一种兴奋难抑的气氛。阿蜜发现了他,微笑着走过来,谁知刚一走近就尖叫起来:“你身上……!赶紧去洗澡!”
舍兰十分尴尬。甘泉宫像是一碗永远荡漾着香气的浓汤,来往的只有女官们,她们每天用花水盥洗,在脸颊和头发上擦抹花蕊精油,衣服被香料熏过,宫室厅堂都设有熏香。他训练了一整天,浑身臭汗,就像这碗浓汤里的一粒沙子一样那么突兀。
甘泉宫给女官们专用的浴室他是不能进的,因此他竟只能去迦檀的浴室洗浴。好在少年神王并未出现,他悄悄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他有几分害怕见到迦檀。
当夜没有召幸,他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套俗语写成的《百世经注》。这个国家,生活中一般讲因吉罗语,也就是所谓的“俗语”,与之相对的是“正语”,即悉昙文。官方文书、法律契约等等,比较正式的文件,都要用悉昙文书写。这种语言的语法和变格更加精深,他连因吉罗语都只会说最日常的部分,悉昙文就更加一窍不通了。
历代迦檀,都严格限制《百世经注》和《政事论》的俗语版本,只有少量刊印流通。舍兰手上这套书是非常珍稀的,但悖论是,能买得起这两套书的人一定会懂悉昙文,只会说俗语的人又买不起这套书,哪怕珍贵,但其实拿去转卖,倒卖不上多少价钱。舍兰并不知道这些,以他现在对因吉罗文字的读写能力,这个版本同样非常吃力,他半猜半读,太初王的章节才看了十页左右,就忍不住眼皮发粘。
他在自己房间宽大的床上饱饱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仿佛前一阵子的混乱与焦虑在心中一扫而空。接下来几天里,他都重复着一模一样的生活,早起去训练,晚上回到甘泉宫。和他想的一样,这支圣巡卫兵的队伍最重要的只能一是仪仗,二是维持秩序,防止狂热的信徒冲进巡游队伍。
第六天中午,他和其他的士兵一起去食堂领午饭,是一种包在蕉叶里的糯米饭,米饭里有大块的鱼肉,有一种用香料煮过的植物根茎小块,像是萝卜和芋头,煮得非常香浓,浇到这种鱼肉糯米饭上,非常好吃。大家吃完午餐,可以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会儿。有人用肩膀推他,说:“嗳,你,据说杀了两头魔狼?”
舍兰愣了愣,诚实地回答:“只有一头魔狼。”
“据说还有十个刺客?”
他仔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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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士兵端着薄荷茶走过,插嘴道:“不吧?我怎么听说是在马场上,把五十多个刺客堵在门口杀了个干净?”
舍兰苦笑起来,摸了摸后脑勺:“五十个的话……可能现在已经没命了。实际上门口只有两个人,我受了伤,昏迷了很久才醒过来,绝对没有那么夸张。”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起来。这都是些十八九岁左右的年轻人,大多有棕色或黑色的眼睛,训练时面孔刚毅,但现在一笑起来,棕褐色皮肤衬托着一口白牙,看着又像没完全长大的男孩子。
“无论如何,那是魔狼,不是野狗。你是不是挺厉害的?咱们过两招怎么样?”有个士兵说,脸上有些跃跃欲试的神色,“我是武士家庭出身,三岁就开始练武了。”
“刚吃完饭你真不怕热啊?”有人揶揄道,“小心一会儿把你打吐了!”
舍兰垂下头:“……我不打。”
武士家庭出身的那个士兵挑了挑眉毛,说:“看不起我?”
舍兰摇摇头:“没有意义。个人武力对战争的影响微乎其微。”
“但是真上了战场,可以救他这条狗命啊!”旁边的士兵乱七八糟地笑起来,长官走过来,喝骂道:“吃饱了不说原地休息,在这吵吵什么!真这么有精神就去操场跑圈!”
几个人缩缩头,不说话了。
几天相处下来,舍兰已经大概知道了伙伴的名字。那个一直想和他过过招的叫阿力吒,确实是武士家族出身,喜欢开别人玩笑的叫须磨那,是岩流城里一位贤人的次子。这些年轻士兵里几乎没有农民或商贩家庭的出身。
那天训练结束,他准备回到甘泉宫,百夫长班阇尼叫住了他,说:“瞻波没事。虽然失血过多,但是刺客没有刺穿他的五脏,现在虽然还很虚弱,但休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
舍兰一阵愕然。班阇尼对他微笑:“我是瞻波的二哥。”
他回到甘泉宫洗完澡,阿蜜和另一个叫娑罗的姑娘在浴室外面等他。娑罗比阿蜜年纪稍长,为人沉稳干练。阿蜜说:“我们都收拾好啦!你有没有要带走的?我寻思着,咱们给你也收拾收拾去。”
阿蜜说话永远都这么没头没尾的,娑罗只好解释道:“三天前婆提赫大人点卯,预备圣巡出行,给所有人都安排了活计。我们提前好长时间就在预备这事儿,所以今天已经忙完了。阿蜜怕你不会,约着我去给你收拾行李呢。”
他笑了,表达了感谢,带她们去自己那里。一路上阿蜜都在说个不停,先是跟他道歉,“之前传言可凶了,说你是妖魔,又说你是山中老人的刺客,一口气杀了马场所有人,后来又说你杀了一百多个刺客。咱们看着你心里害怕,才不理你的。现在咱们都知道你是好人了,你可别怪咱们。”
舍兰笑着摇摇头,说不会。阿蜜冲他嫣然一笑,又絮絮叨叨地开始说她们准备了些什么,“咱们带了好几罐蜜饯!陛下最爱吃蜜饯,也不知道曲卡那边有没有合他口味的。只要天不是那么热。”
娑罗听不下去,对舍兰解释道:“曲卡是今年圣巡的第一处驻跸,每一处住五天,然后前往下一站。”
阿蜜点头:“我已经打听好了,曲卡那边有一种酸奶烤点心很好吃。等入了城,你要替咱们去买,我一定要尝尝看。”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舍兰的门口,阿蜜走进去,“哇”了一声:“你房间好大哦!”她走进去,新奇不已,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打开衣柜,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侍酒时赶做的几件衣服,被叠得平平整整,放成薄薄一层。
娑罗摇摇头,小声说:“是比丹腾的房间大。可你原本应该有比这更大的地方住才对,陛下就一个司寝……”
她脸突然红了,干咳了一声,岔开话题:“你没有多余的被单吗?”
舍兰东西不多,只是想趁机问几个关于圣巡的问题。阿蜜和娑罗很快就给他收拾了一小包行李,坐下来分享他的薄荷水。舍兰问:“圣巡要多久?”
阿蜜说:“据说得半年,名字叫圣巡月,实际上没有小半年走不完的。”
舍兰又问:“到了驻跸的地方,都住哪里呢?”
阿蜜回答道:“神庙里啊!当地的神庙会有地方给我们住,肯定不如甘泉宫好啦,但是挤一挤也可以的。”
“迦檀到驻跸的地方去做什么呢?”
阿蜜和娑罗面面相觑,说:“这个不知道,我们都是第一次参加圣巡。不过听说好像也就是接见一下当地官员,接受朝拜。不过晚上有宴会的,大家都要参加。”
舍兰问了半天,大致明白了“圣巡”究竟是什么,最后才问:“你们都要去吗?”
他那天只是随口一问,谁知朝云竟然掉了眼泪。他怕这其中也许有什么难以回答之处,特意把这个问题留到最后一个,谁知一问出来,两人脸上微微发红,别开目光,居然有几分忸怩。
娑罗点点头道:“凡是三十岁以下的丹腾,都要去的。”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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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正准备追问,门口突然叩叩两声。为了避嫌,屋门原本就没关,婆提赫身边一名女官正站在门边,说:“舍兰,婆提赫大人有召,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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