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犯法,且与庶民同罪,你又是何人,当真以为一人得道,便鸡犬升天?”
他声音举重若轻,让张赟心头一震。
面前这年纪轻轻的男子的话,似乎不像是故弄玄虚,那双眼里的轻视与嘲弄,像是他曾经见过自己似的。
这不由得让张赟回想起前些时候,父亲曾教训过自己的话。
“你近来行事是越发荒唐了!你姐姐虽说在宫中盛宠不衰,可你要再这么跋扈嚣张,你姐姐都保不了你!”
其实这事儿也不能怪他,谁叫薛侍郎那小女儿生的那般貌美,出来又不多带个护卫,谁看得出来她身份那般高。
张赟表面应承下来,却只是在心中提醒自己,以后行事多几分仔细,尽力避着这些高门贵女。
难不成这回在街上碰见的貌美妇人,身份也了不得?
张赟嘶了一声,面色不由得多了几分凝重。
“小爷我今个心情好,放你们一马。”
撂下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张赟转头带着三个家奴气冲冲的离去。
看着张赟远远离去,始终站在一边的悠儿,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在心里念叨着,这次回去,一定要将这事好好禀告大人,以后夫人再出门,身边可得多带几个护卫,免得再碰上这样的纨绔子弟。
“悠儿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
悠儿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赶忙跟在祝苡苡身后。
也是在这会儿,悠儿才察觉到,这位仗义出手的俊秀男子,还站在她们夫人身侧。
“苡苡,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害怕祝苡苡对自己厌烦,可偏偏又忍不住心中的思念。穆延只能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在前头的巷口,她停下脚步之际,才敢开口说话。
祝苡苡侧过身来,“穆大人跟着我做什么……”
她原本想冷着脸开口,可瞥见穆延那双穿了几分酸涩委屈的眼时,话到嘴边,又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刚才面对那轻浮男子,还一脸冷沉的穆延,此刻竟全然换了一副模样。那冷峻疏离的气质,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见一分一毫。
面前的人,是她熟悉的穆延,偏偏这样的他才让她狠不下心来。
她狠狠咬了咬牙,“穆大人此举,与方才那人有何区别?”
“我不是……”
穆延想解释,可她面上的生分和排斥,却让他犹豫。他想起了那夜在徽州府大牢,她曾与自己说过的话。
她以前很少叫他穆大人,从来都是叫他穆延,即便喊他穆大人,那语调也是轻松又掺着几分笑意,故意作弄调侃他。
可他不想错过这次的机会,他好不容易才见着她,他有些话,想要问她。
他想知道,她心中真正是怎样想的。
“苡苡,我只有几句话想要问你,说完我就走,一定不打扰你,好不好?”
他近乎哀求的态度,让祝苡苡心头倏地一紧。她合上双眸沉心静气,顷刻便下了决定。
“悠儿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有几句话要与这位大人说。”
悠儿是孟循的人,祝苡苡丝毫不意外,她与穆延这次见面,会落入孟循耳中。然而那又怎样,孟循他一直都知道她和穆延的过往。
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等悠儿回答,祝苡苡抬手拉着穆延去了巷子的一处僻静角落。
她双手垂在身侧,“现在没有人打扰了,穆大人有什么想问的便开口问罢,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府去。”
穆延心绪渐渐平复,他安静的注视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两个月之前,我知道了我的生身父亲是广平侯,我曾与苡苡说过,他对我母亲不好,他不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即便他身份显赫,我对他也没什么感情,但是只有他,能够帮我洗脱那莫须有的前朝余孽身份,只有承认了他,我才能离开徽州府大牢,活下去。”
“这是我的选择,苡苡觉得我表里不一,口是心非,我承认。”
活下去,再次看见她,再次与她在一起。这在穆延心里,是那时最重要的事情。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在边境的那些年,他与穆将军在阵前杀了不少人,手上沾满了鲜血。就算离开了边境,来到了徽州府,那段过往,也并不会因此不复存在。
他明白,他从来都明白。
所以,他总在她面前患得患失。
担心她讨厌他,担心她会因为他的过去,而害怕他。
可她总是一次次的包容他,一次次的给予他安心。
“我的母亲,是曾经的太常寺卿之女,我与苡苡说过我母亲,是因为被我外祖牵连,流放去了边境。这些时候,借着身份的便利,我发现了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
迎着祝苡苡的双目,他接着开口:“外祖的落罪,我那莫须有前朝余孽的身份,并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人刻意而为。我想为我外祖洗净冤屈,想找出那背后构陷的小人。”
祝苡苡咬了咬唇,心头没来由的酸涩。
“我想了想,现在的我,好像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到苡苡,苡苡跟我说过,你喜欢人,要衡量得失利益……我很不想承认,但是这是事实,我现在比不上孟循,我的身份和处境,都帮不到你。”
甚至,连保护她都不是那样轻易的事情。
“可是苡苡,我还是喜欢你。我很自私,我想,等到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情,再和孟循堂堂正正的较量,那个时候,我总不能还是比不上他的。”
“但是那样的话,我又将你放在了什么地位?”穆延抿了抿唇,双目间满是挣扎,“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应该事事都将她放在第一位……”
他也不能要求她一直等着他。
他是个没良心的人,他不想把报仇放在第一位了。在他心里,苡苡比任何事情都要更加重要,他甚至想,放弃自己前些时候的想法,放弃继续探寻背后之人。
至少现在一切都在明面上,他不会再碰到这样猝不及防的事情,他会更成熟一些,应对意外,也不会总是被动的。
他想和她一起回徽州府,过曾经那样的生活。
但把这样沉重的选择交给她,那是不应该的。
他想知道她还喜不喜欢他。
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就可以了,就足够让他做出选择了。
“苡苡,你……还喜欢我吗?”
他静静的凝望着她,耐心的等待着她的答案。
第86章
仲春的日头算不得算晒,微风絮絮浮动,吹散了那可能的一丝燥热。
还算僻静安宁的巷子角落,祝苡苡朝后退了一步,背抵着墙,微微抬着头,仰视着面前的人。
似乎是担心逼仄的环境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穆延并没有离着她太近。
他站在一步开外,勉强从容的脸上,带了几分隐隐的期盼。
祝苡苡几乎要将唇抿成了一条线,唇角也不自觉向后拉着。
她轻轻咬着齿边的唇肉,带了点力气,一点点来回碾着。
她不晓得,穆延会有这样多要与她说的话,也不晓得短短两个月来,穆延碰到了这样多的事情。
今年,他才十九岁。
她十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记忆有些久远,她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但应该,也算得上是快乐的罢。
穆延问她,是不是还喜欢他?
她抬手抚上胸口,静静感受着愈发急促的跃动。
她喜欢他,当然还喜欢着他,要不是喜欢着他,她也不会这样犹豫。
可是就像穆延说的那样,如今的穆延帮不了自己,如今的祝苡苡也帮不了穆延。
她肩头一松,面上带着挤出的笑意,“穆延,我方才看见那与你一道的少女,她是什么身份?”
祝苡苡隐隐约约听见,穆延喊她郡主。
她看得懂少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轻松自如,却又暗暗藏着几分少女慕艾的局促。
穆延有些错愕,但很快,他开口:“她是半个月前,从封地来京城的清和的郡主,东宫太子的堂妹。”
“我只是奉命保护她的安危,我与她没有旁的关系。”
他知道她并没有误会,但他还是忍不住解释。
她笑意缓和了几分,嘴边的话却更加不留情面,“你看啊穆延,你如今身边接触的,都是什么人?太子、郡主、侯爷,而我又是什么人?有些事情,不能只讲喜欢……”
她朝前一步,继续说道:“还要论合适。”
背在身后的手紧紧交握着,原本浅粉色的指尖已经被她掐得泛青发白。
片刻后,她又将手松开,垂落至身前,“穆大人可还有要说的话?若没有的话,我想早些回去了,今日逛了许久,我有些累。”
祝苡苡没有再看穆延,她收回目光,转身离去。只是走了两步,双腿兀得一软。
她抬手撑住了墙,而后缓缓松开,她并没有回头,接着向前走。
身后穆延的手僵在一边,他定定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靠近那丫鬟,与丫鬟一道离开,直到,他再也看不见。
但他并不失落,至少,她没有否认她的感情。
这就够了。
*
许是太累了,回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将买来的东西规整好,祝苡苡便在压抑不住身上的疲惫,靠在罗汉榻上,就着毯子沉沉睡去,及至醒来,已经日暮西沉。
还未将毯子撩开,她便觉得一双腿有些重,垂下眸子去看,就瞧见伏在罗汉榻尾的悠儿。
悠儿手上拉着毯子,许是没注意手肘压着毯子一脚,带着点力气,也压到了祝苡苡腿上。
似乎是特意不想让自己睡得太沉,才选了这么个古怪的姿势。
祝苡苡轻轻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脚抽回,却不想,这样轻微的动作,竟也将悠儿惊醒了。
悠儿还睡眼惺忪的模样,便觉察到自己压着什么了,这会儿,赶忙收回了手肘,一不小心,从脚凳上跌了下来。
“夫……夫人……”
祝苡苡干脆下了榻,趿起绣鞋,“你待我不必这样诚惶诚恐的,我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起来罢,我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