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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1 / 2)

白马啸西风作者:金庸

第4章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脸上都是狞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能致人死命,但这样小小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能刺的死一人,却尚有四个。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儿!便有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道:你跟我争麽?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之中,将针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恶强盗,放开我。那大汉呆呆的瞪著她,突然不动。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劲一拖,将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针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著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逃去。馀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点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个人都不会点穴解穴,只有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岂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渐渐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只见一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印之中,有个细小的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时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针上喂有剧毒。一个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青子打,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知道了她的鬼计,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儿!话是这麽说,三人终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馀三人必会发觉,只要有了防备,决不容自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进。那老人站在洞口,问:怎麽样?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老人道:很好,咱们进去。进洞後只见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是狭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处,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出去的。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麽?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是心有馀悸,问道:伯伯,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了,难道当真死了麽?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过手去,将毒针递给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缩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这才俯身拾起毒针,放入一个针筒之中。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他疑心很重,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甚麽刚才你让马给我,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病,怕强盗害你。那老人身子幌了幌,厉声道:你怎麽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手足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害麽?伸手替他轻轻敲击背心,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处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渐减,点头示谢,过了一炷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汉人,姓华名辉,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是。李文秀道:嗯,是华老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的名头麽?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来时只有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来时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麽?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说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听我话麽?说话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十分严峻。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伸了进来,急速挥动,护住了面门前胸,以防敌人偷袭,跟著便有一个黑影慢慢爬进,却是那姓云的强盗。

李文秀记著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华辉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麽东西?伸手虚扬。那姓云的一闪身,横刀身前,凝神瞧著他,防他发射暗器。华辉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他背心上一点,毒针已入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後,见他又中毒针而死,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退著手脚齐爬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五个小强盗,竟然一点法子也没有,说道:华伯伯,你因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麽?华辉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过重誓,倘若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言不由衷,刚才明明说武功已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说,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差开话头,说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其中道理麽?他攻进洞来,全神防备的是前面敌人,你不会甚麽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策很好。须知华辉的江湖阅历何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馀。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乾,递给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敢进来了,可是咱们也不能出去。待我想个计较,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要是只杀一人,馀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著赶来,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智谋丰富,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於是饱餐了一顿瓜乾,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著便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贼用烟来熏!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而且内洞甚大,烟雾吹进来之後,又从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从後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动起来。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进去给他推拿揉拍。华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姑娘,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神,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实说,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针。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麽?华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麽厉害的毒针麽?华辉道:一般无异。只是我运功抵御,毒性发作较慢,後来又服了解药,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这枚鬼针,这一十二年中,每天总要大痛两三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甚麽好处?李文秀胸口一震,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後来也可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麽?不,也有过快活的时候。十七秀道:伯伯,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我拔针?进山来的没一个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疑团:他为甚麽不到外面去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麽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著极大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说道:伯伯,我来试试。你放心,我决不会害你。华辉凝视著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若是你见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针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声惊呼,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不知有几千百处伤疤。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不出。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著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恻然,问道:那毒针刺在那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阳穴。一面说,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是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麽?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後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说曾经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是所中毒针之数,也是少说了两枚,那麽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这老人也实在可怜,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中沈吟,盘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能见到。毒针深入数寸,很难寻著。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发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著小刀。华辉道:我也没刀子。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强人身旁,此时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大为迟疑。华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拔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我不骗你,真的是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也不用你谢。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华辉道:好吧,那你快些动手。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几条布条,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说道:伯伯,我是尽力而为,你忍一忍痛。咬紧牙关,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点的魄户穴旁数分之处,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鲜血迸流,华辉竟是哼也没哼一声,问道: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惯了痛楚,对这利刃一割,竟是丝毫不以为意。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在伤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细针,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捏住针尾,用劲一拉,手指滑脱,毒针却拔不出来,直拔到第四下,才将毒针拔出。华辉大叫一声,痛得晕了过去。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取针,跟著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用布条给他裹扎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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