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胸卡上标着英文名的店员依然不懈游说,“你看你头发一点型都没有了……好可惜这张脸哦……”
那边费娜不轻不重地把杂志放下了,书脊扣着桌面发出沉重的一声。
于是我面前几位争奇斗艳看上去仿佛有毒的男青年都不动了。
“时间到了。”费娜像个气若游丝的老佛爷,矜贵地抬起一只手,“扶哀家洗头。”
他们同时技能冷却了一秒,又同时站起来飞奔回了工作岗位上。“姐你慢点!”
我总算松了口气,得空拔下笔帽写了几句歌词。
“让我接管你的心你的坏脾气你的狗
可以一天什么都不做只牵着你的手
你是下午茶必点的双份奶油
oyaireallyliketobloagonyou”
当我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唱过一遍,顶着一头灰白色头发的费娜站在我面前,面色不善地披上风衣,这一身行头配上她妖冶的烟熏妆显得杀气十足,我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这是什么颜色?”
“阿宝色?忘记了,”她满不在乎地往嘴里丢了两颗木糖醇,咬得咯吱作响,“俗称奶奶灰。”
“……”
从店员手中接过刷好的卡,她一扬下巴,裹紧大衣往外走,细高跟敲在地板上。“回录音棚。何故差不多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他?”
我跟着她拉开门,音乐声渐退,冬夜里的风把我们吹通透。我好像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在路灯锈蚀的黄光里,我听见费娜问我:“怎么办?”
“我怎么才能让他重新站在台上唱歌呢?”
第106章
我闻声驻足,看着她背影渐渐远离我,伶仃站在空旷的路口,那头灰白色长发被风扬起来,像落了一层很旧的雪。
屡次招手也没叫停一辆出租车,反而来了个开敞篷跑车的轻浮男人同她搭讪,将戴着钻石手表的胳膊故意搭在车窗上,被她一记中指赶走。
那光景被我呵出的白气覆盖得模糊不清。
我懂她的执着。
——可惜我当初认识何故,就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个人演出。
那个晚上发生了太多事,达到我记忆所能承受的最大负荷,同时也以一种算是圆满的收场,结束了一个人对梦想多年的顽抗。
可我们都明白,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哪怕收了心做酒吧老板的何故生活富足逍遥,有能够在这城市安身立命的资本,想做生意就开开心心迎客,累了就关门回家蒙上被子睡觉,他什么都不缺。
但那些沉睡的乐器依旧被他保管在酒吧里。他清清楚楚的失去过一样东西,他否认不了。
我知道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议论别人选择的生活,就像何故不干涉我谈恋爱的对象是男是女,我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他的放弃,可我们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只要我们拉他一把。
倘若再也不能听见他站在台上唱歌,有故事有酒也总觉得少点儿什么。
最后一回。我心想着,再试最后一回。
“哟?”
我们回到费娜的工作室,那里有间只做了隔音装修的简易练歌房。何故已经等在那里了,今天的酒吧或许也早早关了门。他背对着夜色散乱的落地窗,没有抽烟也没有玩儿键盘,见我们回来就会动嘴撩闲:“哎我说女神你这是个什么色儿啊,隔壁刘奶奶都知道往黑了染你怎么还整个历史的倒退呢。”
“你懂个球。”
对他这个臭贫的喜好知根知底,费娜不客气地把外衣扔在屋内乱放的几把椅子上,翻了一个纯熟而圆润的白眼。“刀在我包里,就说好不好看吧。”
“……这还有命说不好看。”
这个刚刚还在路上摇晃着我大吼“我不管我要唱他写的歌”的女人,现在从容地好像没藏一句心里话似的。
“还有二十天验收节目,合唱的话……就唱咱俩以前的歌,现成的只需要练习几遍,这样时间就宽裕多了。你十九号还有考试么不是。”
大概没想好怎么跟何故提那件事,费娜翻看我的歌词本,手指夹着一页纸来回掀动着,忽然岔出一句话,“你跟人battle过吗?就是给一段节奏两个人freestyle,忘词儿的或者被观众嘘了的那一方算输。比较考验临场发挥,你没事儿跟我练练。”
“好。”
“我看你写的词还蛮有趣的……”
我拿回自己的本子看着刚写好的那一页,又找出两三个可以改动的韵脚。“现在还是初稿,中午刚拿到编曲。”
“待会儿给我听听?”
何故看看费娜又看看我,完全找不到自己除了体型以外的存在感,不在状态地发问:“那您叫我是来干吗的啊?压秤呢?”
“唱你的歌,当然由你伴奏了。”
费娜打了个响指,“来,《过期船票》。”
她将一把陈旧的木吉他硬塞进他怀里,走到笼罩着话筒杆的聚光灯下。这句话带给何故的诧异远大过困惑,他浓黑的眉毛收拢了一瞬,然而还是接过了它,像个父亲永远记得怎么去抱他的孩子,伴随着犹疑拨响了第一声弦。
“那个晚上谁偷走了我的月亮
我追不上她像流水握不住光
每个沉默的黄昏都是离去的飞鸟
这故事像一座憔悴花园无人造访
你等啊等到老了眼泪淹没我的胸膛
千万别迷路了我的姑娘”
我忽然想起一句常听的话,当一个rapper开口唱歌的时候,他能把先前那个叛逆的世界砸碎了,用你从没听过的声音,造个新的给你。
老实说,费娜的嗓音不太适合唱民谣,她的声线中缺乏柔情的灌溉,不像乔馨心一样蕴含着丰富的情感,能被不同的听众解读出不同的味道。她的歌声毫不丰沛,甚至是干瘪的,却浑然自成一种沙哑的感伤,就是那种“有故事的声音”。
“把时间摔碎吧让它忘记你的模样
给我一张船票撕掉所有悲伤
怪我来得太晚你不再为我停靠
你的心是我到不了的远方
姑娘你可否在笑过后陪我惆怅
在曾属于你我的阳台
整个城市的灯火找不回你的那一盏
我要下雨了可否借你的伞
将我送过岸”
她想找个可行的方法——却是她最不擅长的方法,试图感动他。
“何故,我求你,”她说,“再登一次台。”
“没用了啊。”
我往边上退了退,看何故笑着叹息。“……我的傻姑娘哎。”
“供我浪费的时间已经浪费完了,是时候做点儿我这个岁数该做的事儿了。”他把吉他挂在墙上,“这话或许轮不到我说,但人这一辈子是有数的,懂吗?年轻的时候随你浪,有一天你会感觉到的……感觉这一切该结束了,管谁拦着你,你都必须得回家。”
费娜无法反驳,咬着嘴唇的样子让我很想帮她,可我也没有更合理的说辞。
突然她动了,就着站立的位置抓住椅背,长腿一迈跨坐在何故大腿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男人因为惊愕而凝滞的面部表情,上半身被完完全全地压制,一缕长发从她的耳后挣脱了,遮住那双魅惑到挑衅的眼。
“‘过了多少岁就该收心了’、‘到了什么岁数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儿’,哪儿有那么多‘该’,谁教你的?我看找那么多借口放弃,活该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活他妈该。”
她哼笑一声,口吻中全是发狠的鄙弃,看向他的眼里却是明明白白的恳求。
“为了我,成吗?”
她没等到何故的回答。
我却看见他垂下的手攥紧了,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再也不打算放开。
第107章
何胖子退隐江湖了六年,还是被我们请动了。
当然他一再重申自己是不愿驳费娜的面子,他才不会幼稚到被我们三言两语撺掇得意气行事,“撇下做得好好的生意跑去追求他妈的梦想”。
但毕竟他也是条好汉,不能让第一个敢往他腿上坐的姑娘丢脸。
费娜对此的感想只有俩字,出息。
我倒以为这无所谓出息不出息,愿博佳人一笑是男人的天性。我当年比赛的时候也猴急猴急的想让宫隽夜来看,当他亲吻我的手背,我觉得我对整个世界都不屑一操了。
于是我问他,“这次你也会亲我拿话筒的那只手吗?”
他便狎昵地眨眼,“想让我亲哪里都可以。”
现在的人就是这样的,说着说着话就开始不正经。
半个月来被上课和练歌塞得满满当当,每一天溜得飞快,我常常不看日历就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走在路上都感觉像是被人推着拱着,一旦坐下来就会精神恍惚一阵,写歌词都像背四级单词。
还就赶在验收节目的前几天,宫隽夜加塞儿似的感冒了。
我一个星期没回家,还是从电话里他话尾的一点点鼻音里听出了端倪,当场拆穿后怒而质问:“你怎么搞的?”
他超委屈:“我发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谁都没搞。”
没法儿交流了。
顶着西北风买药回家的中途,我居然产生了一个荒谬且自大的想法,他没有我的时候生病了怎么办呢?
该死,他又不是小孩子,非要说的话,我才是。
但是没人照顾他怎么办呢?
脑海里兜兜转转地都是这些矫情的问题,而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它们在这种优柔寡断的时刻干扰我的思维,和那些有关于他的念头彼此纠缠,所谓关心则乱。
他等在家里给我开门,头发蓬松抱着猫,故作一副阳光爽朗好青年的模样,殊不知被纸巾擦红的鼻子早已出卖了他。
“头痛不痛?”
可能是我刚才路上走太快的惯性使然,我脱了鞋的瞬间就像突然回应地心引力的召唤一般朝他栽过去,手里拎的药店塑料袋被甩飞,在我听见那些叮叮当当的药盒集体摔向地面的声响时,他那两排漂亮得癫狂的睫毛刚刚戳在我鼻梁上。
“不痛。”
我蓦然回神发觉自己搂着他的手太冰冷了,忙不迭地缩回衣袖里想要焐热,他干脆把我扛起来抱回客厅,剥了笨重的棉衣丢在地板上,带着体温的一摊马上被怕冷的无双和老王占领。
“你不是感冒了吗……?”
“没错啊。”他专注地脱我的衣服,笑眯眯的神情让我想起动物世界里某种俊俏而又危险的猫科动物。“所以来给我暖暖好吗。”
“……”
无法拒绝。
本着关爱病号的仁心,我便痛快的牺牲肉体温暖了这个据说“因为我不陪他睡觉所以冷到感冒”的人。坦率地说,我在这个过程中也有赚到,只是完事儿后还得下厨让我心里有点儿苦。
去外面吃太贵,不如我做。他倒是表现得很积极踊跃,但我确实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对照说明书乖乖把药喝了,端着一杯水在厨房里转悠,看我做饭。起初还不碍手碍脚,后来就时不时地腆着个脸过来撩骚我,“老婆。”
我不想跟他说话并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切好的火腿。
“你才老。”
他身后的锅里煮着奶油蘑菇汤,搪瓷锅盖里飘溢出浓香的热气,我叫他离远点,顺手捏了一撮黑胡椒撒在乳白色的泡沫上。
“大后天……彩排?”他喂了我一口水,问。
“嗯。”我扯扯嘴角,“假如能选上的话。”
他似乎看出我有点没底,从身后抱过来的时候伸手压在我心口,携着那病态却撩人的鼻音蹭了蹭我的耳廓。
“肯定。”
仿佛他的话拥有预言的魔力,之后跟费娜一起去酒吧验收节目的那天,我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了。
也许这样的演出未来有机会经历很多次,很多次,直到我能够把舞台当做春天里稚嫩的草坪,一张随时可以入睡的床,和等待着接纳我的怀抱。
我在一步步地走向它。
从我握住话筒的那一刻起,我就猜中了结局。
“夏息!”
试演过后,那个叫塔塔的工作人员跑来后台通知结果,所有人都在,她手里拿着一张两折的卡片,上面写着节目通过者的名字。因为费娜去洗手间还没回来,塔塔就先找到我,在宣布之前提早告诉我好消息。
“这边的音乐老师很喜欢你哦!说你年纪轻轻才华横溢,都夸上天啦!”她调皮地用胳膊肘碰碰我,“当然呢,也对你提出了一点小小的意见,后面彩排的时候会着重教你如何‘表演’,加强下舞台表现力。加油!”
想起刚才验收节目时台下那三个表情刻薄的节目组评审员,我也不想多言,态度谦逊地跟她道谢。“好,我会努力的。”
我看着她那头脏辫欢快地摇摆到远处,这间公共休息室外面的白炽灯掠过她的衣角,几个走路晃晃悠悠的男人从门外闪进来,我想低头给夏皆和宫隽夜通报一下结果,肩膀先被人撞了一下。
“唱的都什么玩意儿。”
撞的力度不重,恰好让我站立不稳后退一步,也成功地将这句话传进我耳中,然后就想刻意解释给我听一样,他们回过头来咧开嘴笑,“哟,不好意思,不是说你的。”
我也报以同样的笑,把单肩包扯回原来的位置,对他说,“哥们儿你裤门儿开了。”
随后在他们下意识地往下路看去的时候,我抱歉地改口,“不好意思,不是说你的。”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跟我对视一眼,似乎抬脚想往这边走,用纸巾擦着手的费娜从一旁冒出来,横插进我们之间的过道,无比嘹亮地说,“现在的青少年还行不行了,说了多少次别他妈偷偷存老娘照片躲厕所里打飞机,先让你妈妈带你割了皮再出来显摆ok?想吵架?长得丑的请把脸转过去谢谢。”
一姐这个吵架水平我不能不服。半点儿不护短的。
那三个被刷掉的人转身负气地走了。
第108章
再怎么粗鄙的歌词都有一句是正确的,那就是“iwouldhiyouwardsfuckyworldup”。
反正我很开心。我在见到宫隽夜的时候狠狠亲了他一口,在我按时按点一天三次的喝药督促下他的感冒已经好了大半,熬过了初雪过后最湿冷的时间。
后来,我每天彩排完他都会来接我,让我想起上高三的那段奔忙却又难忘的时光。现在和那时不同了,不必为了见上一面而苦心积虑,我甚至没特意跟他约定过,某次乘着夜色、饥肠辘辘地从酒吧里出来,就看见一辆眼熟的黑车停在路边,降下的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夹着烟,风度翩翩地劫了我的道。
“打劫。”
“没钱。”
“……那我给你。”
谢谢啊。
即使我五分钟前才被指导老师没鼻子没眼的数落了一通,我也对他只字未提,两个人夜里十点多还跑到避风塘吃菠萝油和叉烧包。冬天的人们对夜宵普遍没有夏天那么积极,通常是整个深夜餐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工作人员恪尽职守地点上蜡烛等待打烊,一顿烛光晚餐吃得像闹鬼。
有时候他不吃,用一种欣赏高雅艺术或者脱衣舞的神情坐在对面看着我胡吃海塞,眼含一汪似水柔情,嘴角一边略高一边低,是那种让人没有一点儿防心的笑;要是我喂他,就顺服地张嘴接住,闭上嘴仍旧锲而不舍地看我。
——起因仅仅是上次他抱我时忽然觉得手感不对,非一口咬定我体重变轻了。
无言以对只有吃。
对象傻了我不能傻。
轻不轻我不知道,累不累也不知道,但这阵子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是真的。
月初我们正式参与了节目组的彩排。名单确认之后,塔塔带我和其余九位参演者跟幕后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导演,总策划,音乐指导……我不了解他们的头衔代表着怎样的地位,但还是以一副不会讨人厌的面孔去应对,似乎保持低姿态才是大人该有的样子。
关于塔塔之前提出的问题,排演节目的编导老师认为我的舞台表现太过僵硬,控场能力差,跟观众缺乏起码的交流和互动——与同台的其他人相比,我也是表演经历最少的一个。他们大多是有多年经验的酒吧驻唱、自由音乐人或是在固定地点卖唱的,有自己的小圈子和歌迷,年龄不见得比我大多少,可是因为这方面见识多,上了台都像乔馨心一样有种娴熟灵动的镜头感。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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