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2 / 2)

全科成绩达到要求的我还没来得及跟黑心老板何故分享成功的喜悦,就被他毫不留情的抓去跑腿干活儿。节日期间生意好,忙不过来。

所以当他拍打着肩膀上的雪从门口进来的时候,我差点忘记了我是在等人。

第25章

他走进来,这个事件的发生没有给我过渡的时间,所以一切感觉、遐思和执迷的念头一瞬间都迸发出来,我没有办法全顾及到,只能维持着与平时无差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站在那儿,这是我最擅长的。

他身旁有他的同伴,其中一个我还有个粗浅的印象,是那个姓周的助理,另外几个则是见都没见过的、气质非凡的人,要说我长时间在酒吧工作,三教九流的人都遇得到,并不至于被分散太多注意力。我端着盘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听见后面何故的声音:“哎哟,最近来得挺勤快么宫少。”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答。

“呸,你他妈把老子这儿当正经地方啊,由不得你坑蒙拐骗啊我告你。”何故笑着啐他一口,我把酒和小食给客人端去,单手提着空盘子回到吧台,还没走近就被他伸手拦住。

我一下子就不敢动了,他一手环抱着我的肩,另一只从胸前横着搭过去,因为彼此的身高差,显得有种别样的亲昵。

他给了何故一个眼色,不知是调侃还是认真。

“这小家伙借我一会儿。”他眨眨眼,“误工费我给。”

我被他推到角落的座位上,手指紧扣着圆桌的边缘,看着这上面我亲手摆放的小台灯和水草,他在对面问我,喝什么?

我说,长岛冰茶或莫吉托。

好。他扭头对何故伸出两根手指,两杯薄荷苏打。

我:“……”

玻璃杯呈上来了,我能近距离观察到的只有他拢着杯口的手,坦白的说,这并不是一双清秀的,富有观赏价值的手,筋脉凸出,有压抑的力量感,虽然白,但称不上细腻,我甚至能想象到掌心触摸到皮肤时砂纸一样的粗糙。

然而——我极少用到这个词,性感。

非常性感。

包括他在伸手时带动衣袖后撤,那朴素而矜持的白色衬衣袖口之下,手腕内侧暗色调的纹身。

我不太自然的吞了口口水,觉得背上有点出汗,但还在可以忍受的限度。

这谈话只有我们两人听见。他朝我晃晃左手掌心里抓着的东西,同时向我伸出右手。

“成绩单。”

我翻翻口袋,把那折成两折、皱巴巴的纸片递过去。

这是一场公平可信的交易。神奇的是我们可能在一开始都没有把它当做真实的东西,但我们确实都这么做了。

“嗯……”他看着我的成绩单,我紧随着他的目光,不可抑制的感到忐忑,甚至超过了我在等成绩时的那种心情。

他会给我什么?

一杯苏打水?一个手机号?还是一句带着笑意的空谈,“我逗你呢小孩儿。”

无论哪个都可以。

因为我真正想要的,这一刻就已经实实在在的得到了。

他“哗啦”一声合上了那张纸,露出出乎预料的满意表情,但又不想我因此骄傲,所以故意收敛了些。

“考得不错。按照约定的话,”他把那玩意儿抛给我,“这个送你。”

我两只手去接,模样大概有点儿蠢,抓住那东西的时候,我还有点愕然,钥匙?

怎么会是钥匙?

我猛地想明白了这背后所代表的东西,但还是有点难以置信,问都问不出口,“这是……”

“你的新家啊。”他淡淡地说。

我震惊了。

尽管有发懵的时间作为缓冲,我还是接受不了,“什么……房子?”

不过是考了个尚能入眼的成绩,他就给了我一套房子?

这早已远远超出狗屎运的境界了。

看他的眼神却是无比的理所当然,好像这件事就应该是他份内的。“是啊?”

“你不早知道了吗,我,房东。”他喝了口苏打水,“所以你家出了这个事儿,我有连带关系。”

“虽然两方都蒙受损失,但解决基本问题还是当务之急,”他说,“我作为东家,肯定要负一部分责任吧。”

他的话条理分明,不仔细推敲几乎找不到破绽。

我都快信了。

“不,”我摇摇头,“这不是重……”

“重点是。”

他直截了当的打断了我的话,把成绩单递还给我。

“重点是你听话,而我高兴。”

明明是一杯冷水,我喝下去的时候却连嘴唇都滚烫,手里攥着那把钥匙,硌得手心生疼。

“这两天我会找人联系你妈妈,把交房的各项手续给她。”

他喝光了杯子里的水,起身作势要走,不忘像先前那样,用手搓揉我的头发。

“屋子整理好了记得请我去做客喔。”

我始终不能轻信这件事。

在我一直以来所接纳并奉行的价值观里,等价交换才是最可靠的,因此交换中存在的一点点不公平,都是有可能的侥幸。

这个道理我后来才明白,有些人给你,并不是因为他慷慨,而是因为他拥有。

因为他有很多,这种富裕既不超出他能承受的限度,也不亏欠于他渺小的付出,这对他来说就像餐前的甜点,像那层多余的奶油,而他赠与你是出自一种绅士风度,一种相伴着修养和情操的美德。

这叫纨绔。

而等我那天晚上心事重重的回到杂货店,把这串钥匙给了夏皆,她的反应不逊于我,只是在一阵含义复杂的沉默过后,她问我,你怎么会认识宫隽夜这种人的?

我说,什么?他叫什么?

第26章

“那时候你小,狗屁不通的,我才告诉你他是房东。

什么房东,咱们这条街,老城区的全部,这个市有一多半都是他的,你知道么?

记得你小时候住在楼下那个人渣吗,他是因为欠了赌场一百多万,不敢回家才躲在这儿。哪儿都有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结果是这人被拉去活宰了,老婆被迫去卖春,这些事儿我们大人明里暗里的都知道,别以为我吓唬你。

宫隽夜不到二十岁就做得出这种事儿,你能想象吗。你十岁的时候就他妈知道吃土呢。

还有你初二那年冬天,你在学校上课估计没印象,那天有将近两万个穿黑西装的去参加葬礼,那阵仗我是亲眼见了,简直恐怖,路上有警车维持秩序,死的人是宫隽夜的爸。

再说去年,隔一条护城河的红灯区,我说你敢去就打断你的腿……四十多个抄家伙的在那儿砍人,再就是枪声。后来一点儿动静都没了。

你知道这些都是谁干的么。”

“妈从没干涉过你这方面的事情,不代表我不会站在我的立场上劝告你,夏息。”

“别为了好奇和新鲜去接触那个圈子的人,那不是你该崇拜的东西。懂我的意思?”

我想起夏皆第一次打我也是在那时候。

没有谁家父母能保证不动孩子一根指头,尤其是处于动乱的成长期。“棍棒之下出孝子”这一思想至今仍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夏皆也揍过我,不同的是我挨打时内心分外平和,在那落在我屁股上的巴掌里体会到了仿若亲生父母般交加的爱恨,她刚遭遇一场未遂的强暴,房东一走就撩起袖子开始揍我,一点儿都不含糊,也没有任何愤怒来临的前兆。

“小打小闹可以!不准拿刀你知不知道!?”

我完全被打懵了,站着都不知道跑,倒是把她累得够呛,叉着腰,说话时吹着黏在脸上的头发,上气不接下气地,“气死我了。”

而我有些过于皮实,没有机会感受母亲的爱。没过两年她就揍不动我了,这真是弥补不了的缺憾。

这造就了我相当诡异的思路,一方面我不惧怕她的疾言厉色,另一方面,我了解她所陈述的事实是如何的严重,不会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带着幼稚到欠揍的逆反心理,当做耳旁风一样不予理睬。

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以后不要随便收人家的东西。”

“可是。”

毫无来由的,我把将要出口的话吞回去又斟酌了一遍,才小心而词穷地辩解,“我发誓我没有和你以为的那类人混在一起。我和宫……宫先生也没有多深的交情……我从没听说过他是……”

其实她高估我,我早已不能如她所想,从小生存在那样的环境下,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可能。我对她口中所言并不陌生,应该说每个住在老街区的人或多或少都晓得,我们主街不远处就是红灯区,隔着一排灯红酒绿的大楼,泾渭分明的隔开两个世界。其实我们也不是没遭殃及过,夜晚会有小偷小摸的年轻人被提着砍刀的人追着跑,修电脑的宅男喜欢的那个大姐姐也不是只有一位,肮脏的交易和下作的勾当,我未曾接触过,不代表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的只有宫隽夜,和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

她忽然从先前那种强硬的语气里挣脱出来,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夏皆的态度几乎让我认定,我给她闯祸了。

于是我在这没有得到落实的危机感中,提心吊胆的捱过了一星期,周末早晨刚起床,夏皆好像在门口跟什么人讲话,我没去看,蹲在后院里对着那个料峭寒风中一枝独秀的水龙头洗脸,不一会儿听见她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我靠……”

我挂着一脸冷水看她。

“一个姓周的四眼,说他代表宫隽夜送来了这东西……”她抓着一叠白纸的手抓狂地上下挥动,“房产证和居住证,上面是我的名儿就差个手印,一百坪复式,我操他……”

“你没当面甩给他么?”

“没有。”她声音顿时冷却下来,“因为我看了一遍合同,发现这他妈竟然是合法赔偿。”

“……”

“并且是精装修,租金和水电费物业费相抵消,每年才一万块。我脑袋溃疡了才会拒绝。”

“……所以?”

“所以,”我还没从这跌宕起伏的剧情中回过神,手就被她抓住,以我的身体为圆心转了个夸张的圈,“我们时来运转啦宝宝。”

我被转晕了,一直晕到我搬了新家,住进一栋我连走进去都会拘谨万分的大房子里,诚惶诚恐。

那之后夏皆跑了好几趟房管所和租赁中心这样的地方,多方打听,得到的结果却是蹊跷的一致:这是合法赔偿。并且手续相当齐全。

连我俩都觉得再纠结下去显得很神经质。

正式搬走前,我们请了能请到的街坊邻居吃了顿饭,跟那些一直以来包涵我们的、揩着眼泪的大伯大婶道别,而入住那天,依照当地习俗还要叫朋友来家里开火,聚聚人气;我找了个能把大家凑齐的周五晚上,喊了李谦蓝、乔馨心、何故他们来做客,何故还替酒吧里另外两个没能来的朋友捎了伴手礼。

夏皆也显得兴致高涨,适逢杂货铺也以十分可观的价钱转售了出去,算是又解决了一块心病,她连去买菜的路上都哼着歌,下午五点多就去厨房准备晚饭;乔馨心跟过去帮忙打下手,李谦蓝在阳台打电话,听着像是跟某电商讨论他看中的一套打碟控制器的价钱,高中生的个人财产有限,买二手的又怕被坑,只能死乞白赖的跟商家压价,说了有十多分钟了。

客厅里就剩下我跟何胖子,还有电视里的娱乐节目主持人,我攥了半天的劲儿,还要佯作随口一提的模样,问他,哎,你有宫先生联系方式么。

“有啊。”他横躺在单人沙发上,盯着电视里花枝招展的女明星,只露出有容乃大的肚皮,弹了弹,“你干吗,你要入会啊。”

“……”我到底为什么叫这个死胖子来我家浪费粮食?

“好好你打,不过这是老周的电话,宫少爷不轻易暴露个人信息,以免成为广大适龄女同志的福音……”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扔给我,“自己找。”

我拿着手机转身上了二楼。

第27章

李谦蓝的电话还没打完,厨房里响起水入沸油的刺啦声,楼下的路灯亮了两排,我绕过阳台,坐在楼梯最上面,背后是走廊和卧室,还有一扇半开的飘窗。

我有点怯,于是先对着何胖子通讯录里稀奇古怪的人名儿们笑了一阵,本着不窥探他人隐私的原则,我找到了周靖阳的电话,拨通——忙音画面是纯黑色,我猝不及防在屏幕里看见自己的脸,手一滑,赶紧把电话端到耳朵边。

二层和楼梯的夹缝里看得到乔馨心端着一盆鸡茸蘑菇汤走过的身影,很香,我坐在这边都能闻到。

电话被接通了,我听见一个仿佛自动答录机、口音纯正,四平八稳的男声,“喂,你好。”

我说,“你好,周先生,我是夏息,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哦,小夏啊,记得。”

我对他的回答如此干脆有点意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两只脚,“麻烦你让宫先生听一下电话,谢谢。”

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好的。”

我的心跳就从这时起从四三拍变成了快三,一点儿过渡都没有。

电话被交接到另一个人手里,他说,喂?

我深吸一口气,又怕听起来不自然,“宫先生,我是夏息。”

“是你啊。”

他轻声笑了,我循着那被信号磁化过的嗓音闭上眼,在脑海里逐帧细数一遍跟他的几次会面,一些细节被无意识的放大,我算了算,从平安夜算起,我们半个月没见,我却觉得久到必须要见一面了似的。

“嗯。”我把话说得很简短,“你现在在忙吗,有时间……”

我在自己说话的时候听见他在话筒那头“嘘”了一声,不是对我,是对现在在他身边发出骚动的人。

“安静点。”他语速很慢地说,“你们吵到我了。”

我觉得气氛怪怪的,又说不清怪在那里,倒是那不疾不徐、低而不沉的声音有点让人窒息。

我换了口气把被打断的半句话说完,“……过来坐坐吗。”

他似乎重新靠近了手机,说,“不好意思,我这边有客人呢。改天好么。”

我答应着,“好。”

“没想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他笑,“好乖啊。”

我嗓子里一下哽住了,捂着嘴没咳出声,憋得脸上发烫,“我下次打给你。”

“嗯,我给你留个电话?”

“行,我找个笔记一下。”说话间我站起来往卧室跑,从走廊到卧室这段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又不舍得把电话从耳朵边拿开。

卧室里黑洞洞的,我扑到书桌上单手去摸台灯,把电话换到另一侧肩膀上,右手撕下一张便签纸,“好,好了。”

他报了一串电话号码,隔三个数停一次,然后说,“老规矩,不要告诉别人。”

我把字条夹在歌词本里,合拢了放回原来的位置,让它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翻阅的迹象。

我对此很满意。

“好。”

下了楼回到餐厅,一桌人坐在那儿等我,何胖子嘴里叼着个啤酒瓶盖,正扭着眉毛撬另一瓶,夏皆刚从厨房出来,对那副耍杂技的操行有些看不下去,“放着我来。”

说着她夺过瓶子,一只手护住顶端,用瓶口对准了桌沿往下一扣,弯折的瓶盖应声飞到她手里。这是她的拿手好戏,“给。”

李谦蓝已经自觉带头站起来鼓掌了。

何胖子立刻心生敬意,“大姐我敬你是条汉子。”

夏皆举着杯子跟他干了,“我敬你是个胖子。”

“……”

乔馨心在一边接过我递的果汁,自己倒完了又给李谦蓝倒,她长长的头发从颈后滑落的时候,李谦蓝笨手笨脚的去给她撩了一下。

大概是屋子里暖气充足的缘故,她的脸有点红,李谦蓝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又收回手,他薄毛衣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皮肤,我平时得空就说他白得反光,到了夏天就是光污染,他也逮着机会就啐我,说我雀斑没了是脸大给撑的。

家里还从没这么热闹过。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听着他们的闲聊声、胡闹声、玩笑声,脑袋慢悠悠的空转着,说不出的舒服。

我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杯底在桌子上轻轻一碰。

——敬我身边的人,敬离去的一年,敬苦难和疲惫,敬还没到来、但必将到来的明天。

这个年很快过去了。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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