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ix(混音人生)作者:孙黯少年黯
第4节
我按着满地的碎玻璃站起来,周围人被我这样神经质的举动吓得纷纷闪避,就在我不知道下一秒会做出什么的时候,一个憔悴却又激动的女人使劲推开人群,抓住了我不停战栗的手,“宝宝。”
“我去楼下买了盒消炎药……我没在家……我没事……”
我竟迟钝了几秒才听出她的声音,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摸索到她的肩膀,终于把她拽进怀里。
不明来由的,那些原以为早就蒸发的回忆总是在这样短暂的时刻回溯,我才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抱过她,几个月?几年?这个曾经拉着我的手走街串巷的女人,现在已经矮了我,纤细而瘦小,隔着衣服都摸不到身上的肉。
她一面在我臂弯里弓着身子咳嗽,一面用手拍我的后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宝宝吓坏了是不是……我好好的呢,妈没事儿……”
我用力把眼闭上,埋在她不怎么柔顺的长发里,吸了一口气。
那里有妈妈的味道。
事故的后续处理我们能参与的部分不多,因为纯属被殃及,一楼的大客厅在那个酒鬼离开后一直归我家用,现在地板都被烧穿了,饭店老板当天下午就登门送来一笔不多的赔偿,对于毁掉大半的家具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是看到当事人都恨不得当街卖身比惨了,我跟夏皆也只有埋头默默收拾还能用的东西。
夏皆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把行李箱往地板上扑通一甩,咬牙切齿地,“操,搬家。”
我无奈地看她,这时候最有用的安慰莫过于“人没事就好”。
可是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我想,是因为人都善于把生命当做最终底线,所以才能打着抽着自己苟延残喘却又越挫越勇的走完一生吧。
毕竟跟“活着”比起来,去死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
直到傍晚李谦蓝和乔馨心赶到我家,我都沉浸在一种极其抑郁的低气压里。
“你们怎么来了。”
我站在那个烧得只剩个框架、形同虚设的门边,淡定地看着他们惊吓的脸。
“我操……阿姨我进来了啊!……这怎么搞的……”李谦蓝一边打量屋内的情况一边小心地寻找落脚点,逮着我一通乱摸,手放在我心口,“人没事儿就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说话间乔馨心已经走到我妈跟前抱起一个纸箱,“阿姨我帮你吧。”
“哎不用了馨心!……”夏皆说到一半又开始咳,我抬腿跨过翻倒的沙发去给她倒水喝。听见乔馨心和往常一样的平稳声音,“我搬得动。给您放门口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我家了,挺夏皆喜欢他俩的,尤其是作为女性好友身份略显微妙的乔馨心,我都怀疑若不是我百般澄清她都要擅自替我的人生大事做主了。
这下李谦蓝这个货真价实的爷们儿脸上挂不住了,急急忙忙过来帮我拖从卧室整理出来的行李,“我来。”
“你们接下来怎么办?”他很忧虑。
我看他一眼,伸手抹掉他鼻尖儿上蹭的灰,“换个地方住呗。”
说得挺容易。
首先事发突然,一时半会儿去哪找合适的房子?就算找到了,现在的收入维持日常开销是不成问题,租金呢?下个学期的学费呢?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到我们四个人把屋里还能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夏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把她的钱包扔给我,“带谦蓝和馨心出去吃晚饭吧,不用管我啦。”
我手里攥着那个褐色的皮包,“回来给你带一屉虾饺?”
她看着窗外,回头对我们摆摆手,表情还是笑着的,“行,去吧去吧,吃点儿好的。”
我知道她有她的事情要想,我帮不上忙。
第23章
在茶餐厅前台结账的时候,我钱都数好了,又被李谦蓝抓着手按了回去。
我左手还拎着给夏皆带的虾饺,被他抱住往门口拖,于是顶上我位置的人变成了乔馨心。她依然是那张精致无暇而又面无表情的脸,等服务员找钱的间隙扭头对我比了个“v”字。
我哭笑不得。
跟李谦蓝站在路对面等着,他咬了根牙签,手勾着我的肩膀,“轮流请客啦。”
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不说话。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
深秋时节,夜里风大,乔馨心出来门的时候被吹散了头发,她裹着外套一路小跑过了马路,跟我们一并朝我家的杂货店那条街走。
今晚我跟夏皆只能暂时住在那边了。店里面有两个背阴的小单间,平时一个用来休憩一个用来摆放杂物,在先天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如今它们终于派上了用场:一个旧沙发一架钢丝床,足够撑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然后明天我又要上学,打工,有写不完的作业和挣不够的钱。
我都不敢想明天的事儿。
而生活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不管你今天是妻离子散还是一败涂地,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剩下一条贱命,日子就会无休止的继续。
像车轮不断碾过你所能承受的底线,直到你永远的留在了某一天。
所以长年生活在这种隐忧之中的我对任何幸福的时刻都很敏感。比如现在。我总是第一时间察觉到它的存在,拼命从中汲取一点点快乐,藏好,等到我快撑不住的时候拿出来回味。
走着走着李谦蓝忽然说,咱们仨还没拍过照吧。
我和乔馨心点了点头。
他掏出手机,我们三个人在人行道上站住了,调整好位置,我和李谦蓝站两侧,由中央的乔馨心拿着手机,举高了。
“看镜头看镜头。”
路灯的光芒从斜前方打过来,我微眯了眼,看见我们三个的脸被框进镜头里。
“咔嚓。”
——这是我留给今天的东西。
第二天傍晚我回家,换下校服准备去打工的档口,听夏皆说她跑了一整天,瞧上了三处不管是地段、价钱各方面都算合适的房子。其中一套出租阁楼,一套单人公寓,一套老式民居。公寓那套相对环境舒适些,离学校也不远,是目前最值得考虑的,但每三个月的租金比另外两个都高了将近一千块,这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如把这个店面转出去吧。”她在我一边看着表一边往嘴里塞泡面的时候说,“我换个别的工作,这钱起码能救急。”
像我们俩这种离奇的关系,举目无亲,遇到困难连个接济的人选都没有,什么事儿都得靠自己。
“你先找着工作再张罗这事儿吧,万一工作也没合适的起码能撑几天。”我说完这句话就含了一口漱口水,手里拎着我的背包站起来,走到门口,没法说话就冲她摆摆手。
“去吧。”她说,“注意安全。”
我家里的情况何胖子是知道几分的。
听说出了这个事儿之后他也想借钱给我,但我自尊心作祟不想欠他人情,就没要。
他拗不过我,看我这两天状态实在是不好,什么淡都没心情跟他扯了,九点刚过,就大发慈悲的表示要放我走。“回去歇歇吧。”
吧台底下的灯光很亮,我揉了揉眼睛,看见不远处坐着的一个人。
也可能是我真的太累了,浓重的疲惫都毫无保留的显露在脸上,中和了本应出现的意外和惊讶。他跟我四目相对,或许是不想打断我跟何胖子的对话,竖起食指在嘴唇上碰了碰,示意让我先别吱声。
这边何故还用他蒲扇似的大手来回揉搓我的脑袋。
“还是个小孩子呢,”他说,“别把自个儿作践坏了。”
我想我这时候的表情应该不怎么好看,连那个人也都看见了吧。
我还一直以为我早就长大了。
往外面走的时候我眼角余光看他跟了过来,也不敢回头张望,唯恐泄露内心的局促。
酒吧隔壁是一家早已关门的服装店,门口有两排长长的台阶,我不受控制的停在那不走了,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和他说几句话。
说什么呢?我不知道。
好像刚才那个累得只想回家一头睡死的人不是我一样。
我也不懂这样的行为有何意义,但他出来了。
“嘿,”他稍稍抬起眉毛对我一笑,“又见面了。”
我也无声的笑了笑。咧嘴的幅度不太大,大概看起来有点饱含苦楚。
他今天应该纯粹是出来消遣的,穿得很随性,白色t恤搭了件针织材质的西装,烟不离手,银色的铁盒从西裤口袋里露出一角。
我问他,我能抽根烟么?
隔壁酒吧的嘈杂声衬托得这个角落格外寂静,在无法分心的状态下,他身上一丝一毫的小动作我都能发觉到。
他明知我只是个任性的新手,却仍然原谅了我。
我从他手里接过烟叼在嘴上,擦亮打火机,在点燃的瞬间猛吸了一大口。
他站在台阶上看着我把脸挡在左手衣袖里,眼泪迅速地流了下来。
第24章
他把烟从我手上摘走了,咬在自己嘴里。
我心头儿突突的跳。
然而这给了我掩饰尴尬的时机,为了避免有眼神相交的可能,我只顾低头胡乱抹着脸,有点儿难以置信,这表达悲伤的东西能这么直白的从我眼里流出来。
紧接着就是青出于蓝的难堪。
各种难堪。
关键是他离我太近了,我不得不注意到他的眼睛。
虽然听上去有些不恰当,但我想起了眉眼含春这个词。尤其是他眼帘下垂的模样,一语不发也有旖旎而多情的味道。
这人应该挺招桃花的。
我的一举一动都在这样一双眼睛底下,有种被目光所牵制的不自然,让我不知道怎么表现才是正常的。
“好了?”
他问我。
“……嗯。”
我答应得十分急切,生怕他再借题发挥说点儿别的。
可他却扭到一旁吸了口烟,动作是与我截然相反的洒脱老练,口吻随意到无心的说,“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更尴尬了——他竟然也还记得上次见面,那个只有我们两人的酒吧里,他要我为他保守秘密。
不远处有人拉开酒吧大门的声音吓得我肩膀一抖,就这一转头,我闻见他身上和烟草相缠绕的男士香水味。
我对这种经过调和的气味感到很陌生,但是它很好闻。
人总是对那些与众不同的角色印象深刻,他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而我从未奢望过他会记得我。
光是这一点儿微弱的喜悦就四两拨千斤的抹去了我的满腹委屈,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那根烟抽到了头。他忽然叫我,“夏息。”
我牙齿咬得太紧,下巴都有点麻木了,老半天才挣扎出一句,“哎。”
“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没有。”我不假思索的否认了。
“哦?”他一扬眉,“你家还好么?”
“不太好……”
逐渐铺展开来的对话有效的缓解了我过于紧张的情绪,又或许因为他只是有过几面之交的生人,我不用为自己排遣的负面情绪担责任,索性就一股脑儿的说了,“楼下的客厅都炸通气儿了,不安全,我跟我妈现在只能住杂货店。”
他慢慢地点头,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说:“其实我可以帮你,因为我也算是——”
话都没听完,我说出了这辈子最长的一串“不不不不不”,他掐烟的手都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不能再欠你人情了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这次我说得无比流利,即便有点口是心非。
我还是想跟他有点儿牵扯的。实话。
不然缘分全靠偶遇,下次见不着他了,该有多遗憾。
“真不要?”他又问我一遍。
我还是坚定且虚伪的拒绝。
“这样吧。”
他似乎想到一个折中的好办法。
“你学习怎么样?”
我被这转折弄得有点儿懵,“一般吧。”
“这学期期末要是能考到平均分九十,”他说,“房东哥哥有奖励。”
也许是我面儿上表现得太过怀疑和迷惑,他用牙齿磨了磨下唇,那神情怎么看都是一个大写的居心叵测。
但我还是信了。
“你奖励我什么?”
“到时候再告诉你。”他指指脚下,示意,“你们一般都是过年前十天放寒假吧,领成绩单那天来酒吧等我。”
“那可是,”我终于把从始至终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我要拿什么跟你换?”
他把烟蒂捏碎在指间,两步迈下台阶,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我这人从来都只会给。”
我回去时已经不早了。
走到了家门口我发现身上还有没散去的烟味儿,平生第一次瞒着夏皆干坏事儿,我还是有点儿虚,只好在离家还有一百来米的陡坡上站着,吹风。
就是没想到,上风口那儿有个公厕。
……
回了家她非逮着我问是不是掉茅坑里了,不洗两回澡不让睡觉。
平房外面的临时浴室没有太阳能,关紧了门还觉得有风,洗完了,我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进被子里,脑子里蒙太奇似的又过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儿,这才头胀脑昏的有了睡意。
第二天我简直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大课间背课文,自习课写卷子,数学课没睡觉,都是史无前例。
对于我这种一夕之间骤然爆发的学习热情,李谦蓝同学只用一句“吃错药”来概括,实在是肤浅。
当然,我这种带着绝对的目的和功利性质的刻苦也不见得多单纯,应该说,唯有用这种方式才能逼迫自己,其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但那又怎样呢。
他若是兑现了,是我幸运,他若没有,我也不亏。这是个从根儿上就倾向着我的赌约,输赢都是次要的。
我感兴趣的是他会给我什么。
而我还能见到他。
这才是重要的事。
转眼到了年底。
夏皆看上的房子因为一时耽搁被人提前预定了,我们就这么在三十坪的杂货店里蜗居了快两个月。
不过她找到了心仪的工作,一家咖啡厅的咖啡师,上岗之前要专业培训一个月,这段时间她便一边学习一边联系人谈出租店铺的事,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可是心情要比之前好多了。
我在期末考试的前两周拼上了全部可占用的时间,找乔馨心补课比吃饭都殷实,巴不得上厕所也捧着书背……
考试顺利,圣诞将近。
今年过年早,我们去学校领通知单的那天,也是正式放寒假的那天,正好的是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