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在这里扎营吧。」
听到这声号令,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同时松了一口气。
儘管天色未暗,但等到真的天黑才决定扎营休息就太迟了。这是基础中的基础。
另一方面,他们也有时间压力,总是在尚未天亮前就赶紧拔营撤寨、抹除营地的痕跡,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往前推进──
今天的他们非常走运,没碰上野兽或敌人;越过一座小山丘后,除了有些需要攀爬的岩壁之外,以及几个需要两两协助翻越的大树根之外,一路上还算平顺。
在看到枯叶之间出现拇指般大小的螃蟹时,带队的男子判断附近有水源,于是决定在此歇息。
「前面有个山坳,」队伍中个头最大的壮汉,一手撑着跟自己齐高的双面大斧,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看似山洞的地形:「只要在多走一小段路,就可以省去搭帐篷的麻烦了吧,队长?」
被唤为队长的男子立刻摇了摇头,身后掛着由一条金色绪绳固定在领口前的暗蓝色披风随着手臂的摆动掀起了微风:
「山洞只有一个出入口,万一被堵住,那里就是我们的坟墓。而且那种山坳,我们想进去休息,其他动物也想进去,估计早就是黑熊或云豹,甚至是魔物的窝了。」
闻言,壮汉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呵呵、队长说的是。」
「你啊,长得像熊也就罢了,怎么思考模式也像熊呢?」
一旁身形最娇小的女孩双手抱在胸前,儘管声音被罩在鼻樑以下的布料掩去大半,调侃的语气依然一字不漏地传到对方的耳中。
面对女孩的讥讽,壮汉就没有像被男子指出错误时那般宽容大度了;他不服气地反驳道:
「我只是想帮大家省力气,说起来,如果不是你坚持男女要分两个帐篷睡,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多带一个帐篷!」
「谁要跟浑身汗臭味的男人在同一个帐篷里啊!」女孩立刻骂道。
「你以为你自己有多香吗!大家不都一样满身大汗地天天赶路!」
「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冷静一点啦,」
一旁身材较女孩高、揹着箭袋与大小两张弓的少女连忙插进两人中间打圆场,昂首微微倾着脸,对着体型魁梧的壮汉说道:
「我们女孩子也是有各种不方便的地方,你就体谅一下吧,好不好?齐牧?」
名为齐牧的壮汉见到少女如此说道,顿时软化了态度:
「……看在谷德莲的面子上就不跟你吵了。伊利亚斯,把帐篷骨架拿出来。」
「已经在组装了。」
待齐牧绷着赌气的面孔走向那悠然回答时,揹着弓的少女对半张脸被布料遮住的女孩说道:
「今天也辛苦你了,娜欧蜜,去一旁休息吧,帐篷我来处理就行。晚餐好了我会再叫醒你。」
「不要紧的。」女孩拉下了面罩,露出整张稚嫩的脸庞:「再熬个三天三夜,我也不需要休息。」
「那么万一第四天就遇上了魔族怎么办呢?」
面对少女温和地回问,被唤为「娜欧蜜」的女孩嘟着嘴,一语不发地在附近找了一块树根坐了下去,解下掛在背上的短剑,并缓缓依次松开紧缠在身上的深絳色衣裤,让绷在衣料下方的肌肤稍微透透气,也顺带拉掉绑在后脑勺的缎带,甩了甩沿着肩线切齐的黑长发,与她贴齐上睫毛一刀切的瀏海相互对应。不过她似乎还没解开衣服底下的软冑,那双宝石蓝的眼睛便被眼瞼盖上,沉沉睡去。
这两天都是由娜欧蜜负责守夜。
六人编制的讨伐队,不可能所有人在同一时间就寝:除了体格壮硕的角斗士齐牧,以及身形最娇小的娜欧蜜之外,其他四人以两个时辰轮流守夜,娜欧蜜则是会彻夜未眠两天的形式,保障其他人有两天的充足睡眠,然后再让其他队员──通常是由除了齐牧以外的男性队员,于隔天早上揹着补眠的她继续前进。
不过偏偏这两天途径的地形很崎嶇,揹负另一人通过实在太危险,娜欧蜜也不得不在熬了整夜后,白天仍得靠着自己的双脚跟着队伍前行。
齐牧不必守夜的理由相当简单:如果身长超过两耶尔、有着能扛四百邦恩德麦子走五迈尔山路不换肩的壮硕体格、全身盔甲总计超过二十邦恩德重的齐牧倒下了,队上其他五人就算合力恐怕也抬不动他,因此务必要确保齐牧获得充足的休息时间。
拆分成四节大约半身长、一耶尔左右的木桿,用榫接的方式箝合成完整的主干,顶上再接上跟伞架别无二致的结构,撑起了数十枝条木。只要把原本包裹这些木製品的鞣製牛皮摊开来,均匀地舖在主干上方的条木,然后在四面八方另外撑上木桿加固,一个简陋的帐蓬就完成了。
基本上,这东西就只是一个巨大的皮革伞。毕竟圣教王国主要的军工业都是为了保护海洋贸易而发展的,对于陆路的必需品,都是靠各军团士兵、讨伐队员自己「动手玩创意」来解决──好在,他们这队成员中,有人对于在山林生活的技巧特别熟稔。
齐牧与穿着纯白长袍,头上罩着盖住耳部至颈部头巾的男子两人不一会儿就搭好了男性用帐篷。
于是后者走近少女;谷德莲此时暂且把弓箭放到熟睡的娜欧蜜身旁,自己熟练地对各种零件进行组装。
身为王国第一神弓手的谷德莲,这种体力活自然难不倒她;只是她的性格向来是谨慎小心,所以不像男生组那样十分粗糙地把帐篷组装起来,而是仔细地对准每个木桿上的榫接。虽然较费时,但把两个帐篷放在一起比较,常人一眼就能看出哪一个可使用的寿命更长久。
儘管知道如此,男子依然凑到了谷德莲身旁:
「需要帮忙吗?」
端正而斯文的五官绽出了一抹人畜无害的和善微笑。据说当时「圣庙」中眾多女官是一致反对这名美男子随军参战的──而散播八卦的街坊小报,总说他能成为「太殿大祭酒」的首席弟子,是因为独守空闺的太殿大祭酒跟他有不可告人的关係。
「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你去帮齐牧吧,伊利亚斯。」
「你不是不知道,在准备伙食上随便插手的话,任何人都会被齐牧给宰了。」
「……确实,料理人的自尊心还真是无论在任何环境,都不容被动摇啊。」
听到谷德莲感叹,伊利亚斯相应地苦笑了一声,并无视于谷德莲的婉拒,擅自帮少女处理帐篷的其他组装零件。儘管是一副奶油小生的模样,还留了一头超过腰际的直顺黑长发,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气质,但伊利亚斯捲起衣袖依然展露出结实的臂膀,毫不费力般地嵌合起帐蓬骨架。
「今天我们大概推进了十二迈尔。」掌心摊着一颗指南针,单手将地图架在胳膊上,一边在既有的标示记上备註,一边用石墨笔绘製出新地貌,身后掛着暗蓝色披风的男子缓步走近眾人:
「比原先预想的还快。不过现有的地图错误太多,我们很难指望接下来的路途会跟上面描绘的一样。」
单从「十二迈尔」这个数字来看可能觉得不多,然而他们是处在原始山林内,没迷航在原地打转就很不错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都是一、两百年前的资讯了,除了地貌改变之外,当时绘图者有没有用心绘製都是个问题。」
铺好帐篷皮革的谷德莲拍了拍手上的皮毛屑,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男子接话。比起与伊利亚斯,谷德莲对他的讲话态度明显随意许多。
以海洋贸易立国的大鉳綵圣教王国,绘製地图自然是看家本领,但岛内的山林被魔物跟魔族盘据,只有极少数不要命的採药人、盗猎户或是往来魔族之间的走私贩,才会记录「欧露穆柴」的地理特徵、水源或资源位置,与可供通行的山径。
说是「山径」可能都稍嫌太好听:基本上就是「比较少树根与巨石、相对可以穿越的树丛间隙」。
这些地图不仅往往非常「写意」,纪载的讯息也模稜两可,不过对于王国而言已经是十分珍稀的军事情报,能活着走出「欧露穆柴」并向王宫进献地图的人都能获得丰厚的赏赐──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其他人可以查证地图内容的真偽。
随着人族与魔族的战事越来越激化,靠近平地的地图情报更新也越来越频繁,然而深入山林之中的「讨伐队」,依然只能用着百年前的老地图,自行摸索。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讨伐队」事实上也肩负着更新地图的重责大任──即使讨伐「魔王」的行动失败,只要有一位成员活着将新地图带回王国,就是大功一件。男子手上拿的地图已是透过前几批死里逃生、侥倖归国的「讨伐队」成员,备註不少更新的情报,于是少走了许多冤枉路;不过此时的他们,早已推进到过去从未有人抵达的区域──
至少是,尚未有人成功活着回来的区域。
男子将大部分情报都是出于臆测的老地图收捲了起来:
「总之,老话一句,大家都做好最坏的打算,明天可能又是艰难的一天,今晚好好休息吧。齐牧,今天的晚餐是?」
架好炉具生火烧水的壮汉回答道:
「今晚的菜单是『烟燻渥克瓦尔利亚上等猪腿片,佐欧斯特海风味黄金浓汤』。」
刚刚看似还陷入沉睡的娜欧蜜闻言,立刻双眼圆睁跳了起来喊道:
「那不是跟前天、昨天,还有今天早餐与午餐一样吗!」
「今天午餐是『松香茨兰提亚猪腰肉与白银栗片粥』、早餐是『熟成猪蹄膀切片搭配五彩鲜味山珍汤』。」
「不全都是『猪肉乾泡燕麦粥』吗!」女孩大声吐嘈。
事实上,不光是这三天,已经超过十天以上他们的伙食都几无变化,最多只是加一些路边採集的野果、蕨叶或山菜──但基本上的伙食都是把猪肉乾泡开、混进燕麦粥。
「有肉吃已经不错了。受战争的影响,普通人早就吃不起兽肉了,只有军队跟像我们这样的讨伐队能够配给到猪肉乾,而且在这荒山野岭,你还想奢求什么呢,勛爵女士?」
齐牧一边煮着水,等着水沸腾后把晒乾到无法直接入口的肉乾泡进去煮开,一边语带嘲讽地向娜欧蜜回嘴。
在明面上,娜欧蜜的家族很早就活跃于海上贸易,家族歷史比大鉳綵圣教王国的国祚还更长──这类藉由运输遥远国度的商品互通有无而大发利市的家族并不罕见,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娜欧蜜的家族具体是靠「哪些商品」成为财阀。大鉳綵圣教王国的王室时不时会召唤娜欧蜜的家族成员进入宫中,授予勛章乃至贵族头衔,然而往往都没有说明理由──其实对于这种情况,看在眼里的全国老百姓都心知肚明,理由却「不可明说」。
正如娜欧蜜的家徽图案一样:黑底上用白色画出一隻象徵眼睛的图样,被一柄短刃刺穿──在较为正式的场合,如张扬在所属商船或商队的旗帜上,还会在图腾外围以古文写下家族格言:
「识者不见,见者无识」。
因此,即使再粗俗无礼的码头工人与歷经大风大浪的水手,在酒酣耳热之际,也懂得用最后一丝理智回避这个家族的任何传闻。
相比于「雪豹旗」其他成员大多已经声名大噪,甚至可说走在街上都是无人不晓的名人,民间唯一知道的是有一名刺客,在王国各地出没、悄然而俐落地夺走许多达官贵人的性命,因而被称为「千里鬼手」。又恰好,王室对于这些命案非但不关心,还在「不可明说」的理由,授予一名疑似为「千里鬼手」的人「弗雷尔爵士」的贵族头衔。
正如那段格言:普通人根本无从得知其真实面貌,知道的人也不可能将这些讯息透露出去──识者不见,见者无识。
本名为「娜欧蜜」的这名刺客,在年仅十三岁时就被授予贵族称号,确实在正式场合中会被尊称为「勛爵女士」──儘管她的年龄与外貌很难跟「女士」连结在一起;但由于娜欧蜜不曾在公开场合拋头露面,知道她真实相貌的除了王族、宫内极少数高级侍从外,就是「雪豹旗」的其他五位成员了。
当然,在面对魔物跟魔族的战场上,可是没有在分尊卑贵贱。
这种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娜欧蜜心里当然很清楚。事实上,由于有太多贵族即使祖上做出贡献而受封爵位,歷经世世代代后,子孙早就成为蚕食鲸吞整个国家利益的蛀虫;与这些人同样处于「贵族」阶层,到底对娜欧蜜是一种荣誉,抑或是种羞辱?于是她也很反感被用贵族头衔来称呼。
然而齐牧明显是以广大平民的视角,刻意挖苦有贵族头衔的娜欧蜜──战无不胜的角斗士可不会轻易被什么谣言、图腾及格言所震慑。
当年十九岁的他,原本只是因为父母开的餐馆希望扩建,于是报名参加角斗士的比赛想赚点外快筹资,意外地屡战皆捷,一举成为五连霸的冠军;满脸横肉、体格壮硕的齐牧,虽然一副生来就是角斗士的模样,但那其实只不过是他从小就在厨房里砍柴生火、运送食材、锯断牛骨、敲碎螺类贝壳等而锻鍊起来的肌肉。至于他出言不逊、直来直往的态度,也是长年在餐馆接待粗鲁的水手、被商会积欠薪资的船员与晚上没有落脚处的码头工人,耳濡目染下养成的习惯及对财阀贵族的鄙视。
只是话又说回来,一连十几天的三餐都吃一模一样的东西,即使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一样会感到厌烦:儘管知道这是远征途中无可避免的事。
担任队长的男子正打算介入两人之间打圆场,但他立刻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丛内出现一些细碎的杂音;他很快就便判读出声响的来源:
「提努斯,附近的情况如何?」
语落,树丛后窜出一位稍嫌瘦小的少年:
「报告队长,附近两百耶尔之内没有魔物或魔族,不过在北北东方向有一些魔族的足跡,判断约为七至八人,应该是追捕猎物时留下,自北而南后又折返北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形跡。」
男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做得好,辛苦了。」他同时注意到少年身后揹着一个出发之前没有那么明显鼓起的麻布袋:「你背上扛的那个是什么?」
「啊,这些是我路上顺便採集到的。」边说着,少年提努斯边把麻布袋卸了下来:「这附近的可食性动植物很丰富,我想或许可以顺带补充一下储粮。」
「喔喔,干得不错,」
除了探路之外,提努斯还会沿途採集可以食用的山菜、蕨叶、可以榨油的油茶籽等等,为每天的饮食增添些微变化。
「你今天找了什么东西回来?」
「那个,因为娜欧蜜师姐昨天说吃腻了肉乾配燕麦粥,所以我觉得换个口味也不错……」
提努斯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害臊般地羞红起双颊。
包括娜欧蜜本人在内,整个队伍的人都知道这位队内最年幼的提努斯,对年龄相近的娜欧蜜在远征途中產生了怎样的情愫;唯独提努斯自己还以为没有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