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病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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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元年二月初八,这个在后世史官笔下反复书写、被视为靖国景公主政治生涯开端的日子,彼时在每个亲眼目睹了朝霞、百鸟之神异的人眼中,也只不过是个寻常的清晨。

——或许还是有些不寻常的。

比如,邓皇命身边的内监转达了长公主移居栖梧宫正殿的口谕。

比如,处理完这些琐事的驸马发现应该去更衣用膳的靖安公主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旁的宫女毕恭毕敬:“长公主半刻前已经去了谨身殿,特命奴婢与王爷说一声。”

黎穆微微一顿,扫了她一眼,认出这不过是个负责殿外洒扫的小宫女。

“我知晓了,有劳。”平王殿下仍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样子。

小宫女抬头悄悄望了他一眼,显然对这位不常见到的平王殿下的传奇经历有些好奇;但在看清了那份过于出众的美貌后,这个没见过多少男子的小姑娘仍止不住心跳加速,便多说了一句:“奴婢等就在外面,若您要用膳可以直接吩咐。”

这只是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的微小好奇和倾慕,若在平时或许还能换得一贯耐心细致到谨小慎微的平王殿下短暂的注意,但今日里的驸马正被长公主的事牵去了心神,自然而言便忽略了这样的细节,只是心不在焉地颔首微笑。

直到四周静下,黎穆才放松下来,在桌边随意捡了个位置坐下,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靖安的态度有些奇怪。

黎穆默默思索。虽然没有任何依据,靖安的表现似乎也一切如常,但直觉告诉他,长公主殿下似乎生气了。

他掩下疲惫,细细回想:他刚刚虽然在另一间侧殿与邓皇的人说话,却又不是多么秘密的事,时间也不长。靖安要提前出门,多半该顺路过来交代一声;而且,方才那个宫女并非在殿内听候使唤的,靖安长公主多半不认识才是。

——这倒不是说长公主之尊使唤不得一个小宫女,只是以黎穆这几个月对靖安的观察和了解,她并不是多么亲近人的性子,能顺手做了的事便懒得吩咐下人——在这一点上,简直不像个金尊玉贵娇宠出来的公主。

黎穆隐隐感到几分不适,他不怕靖安一言不发甚至拂袖而去,却不愿意从他人口中感受这种冷冰冰的客气。

然而转念一想,又难免心惊:什么时候开始,亡国之俘也敢对他的“主人”生出这样不合时宜的期待,妄想起本不配得到的平等尊重、甚至是寻常夫妻间的相处来?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黎穆想。他能有现在的生活,是长公主的优待和默许,是因为靖安并不喜欢一个阿谀卑微的驸马或者……夫君。但是,他若是因此而生出什么本该如此的想法来——

人心不足,即是祸端。

更危险的是,直到这一刻,他似乎仍心执妄念,不肯放弃。

黎穆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靖安的不快,他多少也知道缘由:一个见了两面就曾与他探讨钦差凭传闻当街定罪杀人究竟合不合理的姑娘,怎么会甘心凭借这样荒谬的祥瑞之说踏足朝堂?

——从昨天见到那件邓皇特意命人送来的凤纹披风开始,黎穆就料见了今日的光景,他不知道邓皇手下是否有能人异士能观天象、识云气,但“百鸟朝凤”显然是有心人早有的安排,否则,且问问这北地的邓都一冬可能见到百只鸟雀?

至于靖安会有的反应,或许邓皇也知道吧,不然怎会让人将披风送到他手上,命他“妥善安放,见机行事”,又严令他“不得惊动公主”呢?

黎穆再叹口气,突然感到无限倦怠。

他倒不是担心长公主的怒气,平心而论,安国并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虽然这句话说出来大抵会让任何一个旁观者疑心平王殿下看长公主时是不是自带了十层滤镜,还是撕都撕不下来的那种——但在当事人看来,靖安一向是很听得进去建议的,哪怕她并不认同,也不会随意迁怒。

……最多,最多就是要先、先哄一哄罢了。

想到这里,驸马的呼吸紊乱了一瞬,飞快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联想,并觉得自己刚刚的评价还是太过片面了——虽然公主在正事上靠谱,但她委实是私德不修!……私下里从来学不会做人!

黎穆突然不愿再思考下去了。他放任自己陷进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中,暂时不去想邓皇的态度和日后必定更加复杂的局面。

可他又能清晰地意识到,今天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曾经的黎国君主这个身份只会为他带来无限麻烦,即便今日的平王殿下看起来再是风光体面,那些芥蒂和审视却永远存在。由是,他的身份、颜面也不过是宫中大人们斗法时拿来作筏子的踏板。昨日是习宫规,今天是献披风,未知明日又是什么?

黎穆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他如今得到的这些,已经远超当初最乐观的设想:

曾几何时,黎穆站在他的故都仁安城下时,想的无非是此去若能侥幸留得性命,便会安安分分做个亡国主,哪怕曾经再滔天的野心权势,于民无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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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何为?

后来,他确实是这样做的,也一向完成得很好。罕言寡语,安分随时,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就是京城权贵们对平王殿下全部的印象了。

——然而黎敬熙终究只是肉眼凡胎,再多的感激爱慕,终究还是难免遇到疲倦的时候。再过一小会儿,他告诫自己,在靖安回来之前要去谨身殿外等着——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黎穆总能为她周全颜面的。

但很快,黎穆就没心思想这些了:谨身殿传来消息,长公主晕倒了。

——————

谨身殿。

几位朝中重臣无言对视半晌,又望向面前正沉稳叙述的年轻姑娘,忍不住露出了一些奇怪的神色。

靖安长公主人生中第一次参与谨身殿小朝议,却毫不客气地搞出了两件大事,炸得六部尚书几乎维持不住身为老臣的沉着体面来。

就在刚刚,靖安长公主当着诸公的面,代外祖靖国公归还了周家辖制南境八万边军的兵符。

从长远来讲,这意味着自此邓国全境三分之二以上的兵权尽归君上节度,其余边境守将能擅自调动的士卒不超过两万。

而作为回报,刚刚在邓皇手中过了一圈的、象征着“周家军”继承人身份的玉符又重新回到了靖安长公主腰间,被邓皇再次赐予自己的嫡女、周家的外孙,作为邓皇与周家这个声名显赫的武将世家兼外戚同卫江山、并无龃龉的象征。

兵部尚书忍不住瞟了眼正安安静静躺在长公主腰带间的于饰。由于周家二十多年来与皇宫密不可分的血脉联系,严格来说,这是邓皇与亲家的家事,再加上邓皇给的是玉符又不是虎符,因此同僚们纵有再多的道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靖安长公主毕竟有破国之功,目前乃至未来很长时间,无论是东宫还是新君恐怕都无法复制这份功劳。

然而不等朝臣们细细揣测邓皇这举动背后的意味以及后续的影响,公主殿下在走完父慈女孝的流程之后,已经飞快进入了下一个环节:她给邓皇上了一道关于教抚边民、鼓励通婚的表文。

对于黎国故地的见闻和考察,无论是刚刚回京时的长公主、副将周广,还是邓皇派去处理政务的文官,都以各种形式向六部和邓皇回报过,靖安也只是在参考了某位过去的本国人的见解后更细致地叙写了一遍,细节暂且不表。但作为在场众人中唯一一位亲自到过黎地的人,长公主还是兢兢业业地为邓朝对黎人的后续政令提了点建议:一则除门第之见,士农商户一概视之,约为婚姻;二则,凡黎邓两地,若有互通婚者,行商之家可减三分商税;三则重浚河道,复两地水利之便。

当然,这大多不是什么标新立异的观点,黎地水网密布多行商,本就是富庶之地,如今举国归附,自然也要为邓人所用。朝中诸公早有所讨论,靖安只是为他们补上一份更加详实的证据而已。

因此在几位尚书眼中,长公主代表了某种相对激进的政治立场,甚至由于缺乏思量而显得有些过于冒进。但也不能忽视,她的入朝背后有邓皇和周家的影子——这很可能是在东宫年幼难以摄政时的缓和手段,也是邓皇与周家这个显赫外戚的博弈与交换。

但无论如何,靖安长公主的入朝开端并不算太坏,虽然更多人将目光集中在了她背后的利益关系网中而非关注她本人,但这也使得她的一些观点被视为邓朝顶层权贵的意志而得以推行下去。

要到很多年之后,史学家们在考证这段史实时,才会发现邓朝承平、永安年间发生的很多故事,包括黎商北上后掀起的纺织热潮以及女子绣庄,直至女学、女官,或许在最初都与那位毁誉参半的长公主有着似有似无的联系。

——————

朝议结束,邓皇顺手留下了女儿。

“父皇。”听完了漫长的争执扯皮后,靖安显然有些精神不振,怏怏跟着父皇移坐暖阁。

“这回知道厉害了吧。”邓皇瞥她一眼,想要严肃地批评一番女儿的冒失,就算是小朝议,让公主旁听也已经够骇人听闻了,不乖乖闭嘴降低存在感,还非要在那些老狐狸面前长篇大论,啧。

但是看一看女儿苍白虚弱的脸色,邓皇也实在不忍心多说什么了;而且邓皇不得不承认,刚刚安国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的样子,确实是从未有过的神采照人,让他不得不……为之骄傲。

安国真的长大了,而且成长得比她的兄弟出色得多。

于是那些咽下去的责备也彻底消散了,邓皇叹口气,又难掩笑意:“没吃早膳?别回去折腾了,朕让人直接送过来。”

靖安微一摇头:“还不饿。”

不饿?邓皇无声皱了下眉。昨天是安国是陪着他一起用的晚膳,都过了七八个时辰了,怎还没有胃口?

他倾身探了探靖安的额头,面色微变:“安国,你在发热。”

不说还不觉得,这一句话落,靖安顿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颜色迅速昏暗下来。

“太医!”

……

黎穆赶到谨身殿,太医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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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针。

邓皇肃然坐在床边,面上虽无怒色,却也足以让一众宫人噤若寒蝉。

黎穆忽而停步。

他望见锦被下静卧的靖安。

一向明媚夺目的姑娘此刻安安静静地沉睡着,没有一身华服时的盛气凌人,也没有想象中的兴师问罪;辉煌锦绣的罗帐锦被衬得她的脸色格外苍白,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

平王顾不得周全礼数,默默站在五步之外,心下微颤。

殿内近乎死寂。

良久,老太医收了针,正要说点什么,只听耳边邓皇冷声质问:

“你们就是这样照顾公主的?”

老太医颤了颤,险些咬了舌头。

黎穆已经跪了下去,膝盖沉沉磕在地面。他叩首至地:“臣死罪。”

“陛……陛下,”老太医治了一辈子的病,此刻不管是良心还是经验都让他坐不住了,轻咳了声,小心翼翼提醒,“公主殿下底子不弱,只恐是这两日劳累又受了风,才一时发作起来,并…并无大碍。”

言下之意: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这也就是还没来得及开方子,等一副药下去,不出一两天,怕是恢复得比在场的哪位都活蹦乱跳。

黎穆紧绷的背脊缓缓放松下来,无声舒了口气:虽然他也知道,靖安长公主往日一向健康,如今又有太医宫人精心看顾,绝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但看到平素明艳张扬的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哪里,那一瞬间的恐慌却是不受控制的。

太医的话算是颗定心丸,稍稍缓和了紧绷的气氛。

然而黎穆亦心知,最棘手的却不是这个。

——栖梧宫那一出刚刚过去,住在里面的长公主就病到了,消息传出去,只怕先前的布置会弄巧成拙。

黎穆心念急转:若是他的担心成真,第一个被质疑故弄玄虚的,就是此事的“得利者”,靖安长公主。毕竟,邓皇是不会有错的,而宫中再没有别人既有能力又有动机这么做……不,不对——

就算不提邓皇,黎穆也知道靖安一直以来的心结所在,十五岁远赴边关一去就是三年,她花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苦才从深宫走到军营,如今刚看到步入朝堂的机会,绝不能功亏一篑:祥瑞之说必须是真的。

至于长公主的身体……

黎穆始终没有抬头,耳边却响起邓皇刚刚的责问:你们就是这样照顾公主的?

所以,是应在这里了吗?

一向康健的长公主突然病倒,可能是宫人照顾不周或者……身边人有心设计。

至于那个替罪羊是谁……这便不必问了。

黎穆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已经很好地掩住了喉间的颤意,嗓音却有一丝哑:“陛下……”

“父皇。”靖安的声音轻轻响起,打断了黎穆刚刚组织起的语言。

邓皇去握女儿的手,“安国?”

一向威严冷峻的帝王当然知道自己的失态,可是,看着面染病容的女儿,他却很难不想起自己的亡妻。

当初的阿妩也是武将世家养出来的女儿,随父兄习得一身不弱的武艺,一向无灾无病,比寻常男子更要强健几分。

可突然有一天,邓皇就见到了躺在床榻上的妻子,苍白、虚弱,一日日褪去生机。

一国帝王很少有畏惧之事,但生老病死毕竟是由天不由人,而安国,是阿妩唯一留下的血脉了。

幸好她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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