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她说,“如果我师兄还在,这场病根本就不会传出龙门关,也不会像现在,平白连累这么多无辜人命,也不知道是谁更无能?”
白帝似乎被激怒了,也沉下脸色,问道:“多少人命?与我何关?”
跪在下首的一片臣子鸦雀无声。
“与我何关?”
他又问了一遍。
没有人回答他,他便霍然起身,震衣出门,甩下一句:“既然已知病灶,速速治病救人。”
连珠嗤笑道:“不是与陛下无关吗?”
白帝骤然回头,眯起双眼,喝到:“连珠!你不要以为你姓连,我就不敢杀了你!”
连珠毫不避讳,站起身,挺胸抬头道:“你杀了我啊!你这什么狗屁人间,我早就待够了!你杀了我,你也永远得不到那个人的心!如果你当初不杀我师兄,你就不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岑雪枝紧紧拽着连珠的衣角,惊恐地抬头去看白帝。
这男人已是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露出一对尖锐得宛如兽类的犬牙。
他右手抬到胸前,五指呈爪状抓握,指尖锐利如刀,隐约缠绕着淡淡的水气,手背上浮现出片片白鳞,似乎下一秒就要将面前的少女开膛破肚。
但他忍住了。
“滚!”
他拂袖道:“今日饶你一命,日后你好自为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有的是办法杀你。”
直到他走了,岑雪枝才敢哭出声来。
“珠儿、”岑雪枝抱着外祖母的手臂,说,“我不想要……珠儿也、离开我……”
连珠瘫坐下来,拍着他的背说:“不会的,他不敢杀我,外祖母在跟他闹着玩呢。”
岑雪枝抽泣着问:“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害怕失去的人。”连珠解释道。
岑雪枝摇头,没有听明白。
次日,帝都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此次天灾实为疫病,需远离情种,确染情毒者尽快拔除情根。”
情种无形,情根无根,如何拔除?
无解。
连珠将情根的模样画在纸上,又将能暂时压制住它的药物一并写上,散发各地,带着琴与包裹得如同粽子般的小岑雪枝,去了汀洲。
此时的龙门关内外已经是情根泛滥,漫山遍野地疯长,水中根系直通深海,茫茫一片远接天际。
当地人曾经放火烧山烧湖烧海,却发现这种植物不仅能在水里生长,在火里也能生长,甚至长势更甚!
“您走之后的几年才长起来,前年开始陆续来过几位火灵根的仙者,挨个用真火试过,”当地的守山人对连珠说道,“全都无济于事。”
连珠道:“凡间的修仙者都是筑基修为,真火不一定比凡火强,我来试试。”
岑雪枝被裹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抬头天真地问道:“珠儿,你不是说,你只有水木灵根,没有火灵根吗?”
“我不能点真火,不代表我身上没带别人的真火啊,没点傍身之物,怎么敢说是来下界救人的呢?”连珠摸摸他的头说,“我带着仙界温度最高的火,不怕烧不尽它们。”
连珠取出一罐瓷瓶,瓶上刻着一枚红色十字星标。
她倒出瓶中金色的真火,在情根上灼烧片刻,但见情根仍是岿然不动。
岑雪枝焦急万分:“这可怎么办?你不是说这是温度最高的火了吗?”
“别急,火也分很多种类,术业有专攻——情根再耐火烧,也终究是草木;只要是草木,就一定能被炼化。如果一定要烧草……”连珠沉吟片刻,说,“如果连段三公子用来炼器的火都不行,那么……用来炼药的火,可以一试。”
她又从腰间摸出一个红色的荷包,作势欲扯开它的绳子。
“哎!”岑雪枝赶紧按住她的手,问,“珠儿,这不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吗?你要把它用了,以后不就没有可以纪念的东西吗?”
“东西就是用了才有意义。”连珠笑着捏了捏他的小手,说,“看好了,这是仙界边府边大公子的火,难得一见的。”
她一甩手,自红色的荷包里涌出一团冰蓝色的火焰,瞬间就将万千情根烧成了莹白灰烬,如雪屑般飘飘扬扬,漫天飞舞。
岑雪枝惊叹道:“哇——”
“一别仙界,六十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了……”连珠叹了口气,“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就只能期待其他上仙来下界驱魔了。”
岑雪枝搂着她的脖子,伸手好奇地去触碰空中的灰烬,问道:“驱魔要怎么驱?为什么珠儿不行?这世上还有珠儿不会的曲子吗?”
“当然啦,我也不是万能的,”连珠看着漫天雪屑,出神地说,“我的仙缘太浅,不适合修习驱魔之术。但我师兄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如果以后还能有像他一样的人在,那么人间就一定能转危为安。”
“会有吗?”岑雪枝疑惑地问。
“会的。”连珠与他顶着额头,道,“我的争儿,以后就是世上最好的大夫。”
岑雪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软软地靠在她肩上。
“以后,我会救很多人。”岑雪枝小声地说,“人间会很美,会比仙界还美。到时候珠儿就不会后悔来到这里了。”
连珠笑道:“你怎么会真的想?我从来没有后悔来到这里,也很期待日后看到你独当一面的样子。”
白帝六十五年,仙界玉郎君江琛入世。
江琛一袭青衣,腰间挂白玉牌,手带白玉扳指,有君子之风、上仙之姿,尤擅音律,持一杆白玉长萧,所过之处,仙音绕梁,三日不绝,配合连珠的药剂,终于为人间彻底拔出了情根。
那年岑雪枝十五岁,此前一直跟随连珠到处奔波、学琴、行医,已踏入了半步仙途,达到筑基,且是上等的水木双灵根,眼看前途无量。
可惜连珠却不能得见此后的光景了。
她与江琛只有一面之缘。
两人相见的第二天,连珠便辞世了,最终也没能看到那个得救的人间。
那日正午时分,连珠正在与江琛切磋琴艺,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岑雪枝在外出诊,回来时才得知这个消息。
“我受她所托,为你卜了一卦。她得知你仙缘很深,将来会造福世人,去得很是安详。”江琛对岑雪枝说道,“只是临走时交代我,要我一定告诉你,你爹娘是很爱你的,只是受情根所累,没能尽责,让你不要责怪他们。”
连珠还是少女模样,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双手按在弦上,仿佛正在调琴。
岑雪枝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说道:“我怎么会怪他们?”
曾经的欢声笑语是假的吗?
八岁那年的上元节,爹爹抱着他,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看烟花。
五岁起,每年生日时,娘亲手给他下的长寿面,里面卧着两个糖心的荷包蛋。
隆冬腊月,爹给他打了一副雪橇,明明一直不擅长做这些事情的人,弄了满手的伤。
暴雪的冬夜,在温暖的室内,娘亲就着一盏微弱烛灯教他画扇面,画的是他们一家三口……
这些种种往事,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年的变故就全部掩埋,一笔勾销?
岑雪枝说:“我只怪我手中仍有不治之症,心头仍有不奈之何,世上仍有不白之冤。”
江琛笑道:“所幸你还与仙界有着不解之缘。”
岑雪枝问:“怎解?”
“避世求仙,才是你的正道。”江琛道,“想救世人,你非得求仙不可。”
(
回忆完了。
这个病的灵感来自特拉法加尔罗的珀铅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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