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情关(1 / 2)

白帝治下的第五十六个年头,人间汀洲龙门关突然爆发瘟疫。

此次疫情不同寻常,过程极其诡谲,传染源最初是某种飘入关内的不知名花粉。

它不会生根,但落地、落水皆可生长,很快便开了满城。

其叶如羽毛分两瓣,形状与含羞草别无二致,因日开夜合、一触即闭,有被当地人称作“夫妻草”或“见笑草”,花朵粉嫩如合欢、花粉纤细若尘埃,可被人轻易吸入口鼻而不自知。

初嗅到该种花粉时,患者并无任何症状,只会略微怕黑,但染病后不超过十日,病人便会性情大变,重欲易怒,常与身边人滋生罅隙。

此花初开时,地势低矮,吸入花粉的都是垂髫幼童,而孩子又最是屏性顽劣,脾气多变,是以没有引起注意。

但很快,性情改变的幼童们便进入了传染阶段。

凡是爱护着这些患病幼童的人,只要环绕在他们身边,便会被凭空传染上病症,初期对自己的孩子表现出极度袒护与溺爱,却怀疑一切外人。

这些成年人自身又会传染到周围的人,造成相同症状,导致一时间家家户户视彼此为敌,逐渐发展至关起门来阋墙不断,多数情况下以一对夫妻为一体,几对人之间因琐事相互怨怼,争吵不休,大打出手。

病情从感染发展到后期,只需不到九个月。

届时患者会连最亲近的人也不再信任,最终变为夫妻反目、持刀相对,直至双双身死,方才算了。

因此,人间后世史称此疫为——

情劫。

龙门关内,最初爆发出几起幼童伤人案件时,只由当地官府做轻状处理,甚至不予断狱;很快出现的两家斗殴、手足相残、仇杀情杀、甚至弑父弑母和杀子类案件,也只做稽留,上奏待判,并未当作病症上表。

熟料仅只短短一年后,整个龙门关竟已宛如地狱,人心惶惶,街头巷尾,四处横尸。

期间,帝都曾派仙者入关调查,但除去处理了一两个趁机为祸人间的魔修以外,没有查出任何祸端。

白帝五十三年,隐居已久的神医连珠,再次入世,疑有疫病,抱琴入关。

无果。

连珠乃是人间少有的仙者,金丹修为,容颜不老,自五十年前离开仙界而入世,操琴听诊,救死扶伤无数,被百姓称为“连神仙”。

她都无济于事,官府更是无能为力,只得以镇压暴动为主、开仓救济为辅,勉力维持人间清平。

直至白帝五十九年,疫情蔓延至帝都不周山脚下。

神医连珠的女儿染病,闹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白帝亲自下山调解,这才揭开病情的真实面貌。

那年岑雪枝九岁。

一年中,九岁的岑雪枝经历了滔天变故:

父母温柔不再,从龃龉、嫌恶、到那天那件事发生,也不过只经历了十二个月而已。

噩梦到来的时间并没有因为他的母亲与外祖母都是名医便比别的人家推迟很久。

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眼见父亲被母亲亲手所杀,分尸八块,剥出了二百零六根白骨,终于在一截断骨里找到了病灶——一朵盛开的夫妻草。

“看,”母亲牵着他的手,说道,“仔细地看。”

岑雪枝惊惧不已,满脸泪水,身子摇摇欲坠,挂在被母亲握住的那节手腕上,全身颤抖。

“这是你爹娘用命换来的,你要用心地看,永远记住,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后……”母亲说,“方能拯救世人。”

白帝来得很快,下山时见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他只是一瞥摊在堂中的尸骨,如看了一眼满地的萝卜白菜,便对岑雪枝的母亲说道:“岑先生为人间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二十多年,便落得这般下场,纵使你是连珠的女儿,又让我怎么同天下人交代?”

岑雪枝的母亲冷冷一笑,道:“陛下心里何曾有什么天下人?恐怕只是难以同山上那位上仙交差吧?”

这是岑雪枝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人间帝王。

白帝身量高,皮毛大氅上落满了白雪,如同一座小山,容貌绝美,五官如故事中的妖类一般,刀削斧凿,冰蓝色的眸子充满了诱惑力与攻击性。

那是非常年轻的一张脸,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统治了五十余年。

“蠢孩子,还不快去叫你外祖母。”他对岑雪枝说。

母亲的手松动了。

岑雪枝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了她,转身哭着出了大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院跑去。

岑府的后院是山,因建在不周山脚下,山路陡峭,常年飘雪。

还没开始抽条的岑雪枝,人小腿短,一路跑得坎坎坷坷,跌了三个跟头,差点摔落山崖,花了很久才到得山顶的亭子上。

连珠正在对面的另一山顶亭中,静坐抚琴。

岑雪枝大喊道:“珠儿——珠儿——”

连珠是金丹修士,容颜永驻,停留在结丹的那一年,长着一双灵动凤眸,眼尾处无一丝皱纹,正是青春年华,所以虽然是岑雪枝的外祖母,看起来却比岑雪枝的母亲还要年轻。

岑雪枝只叫她“珠儿”。

在听到岑雪枝稚嫩的童声后,琴声很快就停下了。

连珠拔出琴中仙剑,踩在剑身上,御剑飞过山巅,来到岑雪枝身旁。

“心肝儿,”她一见到冰雪可爱的外孙就赶紧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心疼地问道,“是不是你爹和你娘又吵起来了?不是叫你不能靠近他们吗?我去教训他们!”

岑雪枝被她一哄,猛然崩溃,“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爹爹他……被、被娘亲给……给杀了!”

连珠一愣,竟然十分平静,只说:“我知道了。”

她紧紧抱着岑雪枝,站在仙剑上,朝山下飞去。

岑雪枝窝在外祖母怀里,肉肉的一双小手搂着她的脖子,被冻得冰凉的脸颊肉熨帖地依偎着她的脸,小声说:“坏人也来了。”

连珠点头道:“知道了,没事的。”

岑雪枝放下心来——

外祖母曾说过,白帝不是什么好人,最好一辈子都不要下山,要自己一定离这位帝王越远越好。

岑雪枝听了一天的争吵:父母在堂中摔碎东西、拔剑相向……

他已经太累,又受了太多惊吓,甫一贴在外祖母怀中,便打着哭嗝沉沉昏睡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母亲也不在了。

“太惨了……听说是自缢于后山,殉情而终……”

“真是好人没好报啊,学医有什么用?治不好要背骂名,还要染病,丈夫还不理解……”

“可怜孩子才这么小……”

……

岑府举行的葬礼无需出殡,因为没有尸体——全部被神医连珠碾作尘了——要么焚毁,要么试药。

“可试出什么结果了?”

白帝出席了葬礼,俯视下面跪成一片的众人,一手撑着太阳穴,慵懒地问过连珠。

“试不出什么结果,”连珠没有跪,只是席地而坐,将岑雪枝珍而重之地揽在怀里,似乎怕他随时会被对面的帝王抢走,说道,“我修为太低,只能解毒,不能驱魔。”

白帝以抱怨的口吻随口说:“连连神医都救不了,看来这人间是没救了。”

连珠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如果你当初没有杀他,白屋就不会有今天。”

“他?他是谁?我杀的人多了,他又是哪个?”白帝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问“今天是谁的葬礼?除了岑先生以外,另外死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整个灵堂一片死寂,连珠根本看也不看那帝王。

可白帝的五指却轮番轻敲在座椅扶手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暴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岑先生从前似乎提起过,他夫人是叫什么思思?”他继续说道,语气里透着恶意的嘲讽,“一年前的事了,我居然还记得,为什么?”

岑先生,说的便是岑雪枝的父亲。

他是人间第一的棋手,从前常在不周山上陪白帝下棋,但自一年前开始畏惧月光,察觉到染病后,白帝便没有再让他上过不周山了。

“因为这个名字,取得是‘思君’的意思,是吗?”白帝不紧不慢地说,“思的是谁?不会是你那无能的大师兄吧?”

连珠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用纤长的十指,不停梳理怀里岑雪枝披散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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