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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鬓头春(十三)
梅沉酒与宁泽走出大牢已是深夜。
朗阔的穹空缀几颗天星。天幕下的寒凉烈风虽不敌长燃篝火,却也将两人从牢中带出的燥闷消减成零星。但面对这般畅快自如的景象,梅沉酒依旧生出无限寂寥,仿若一时五感尽失,自己已是随风飘荡的一粒微小沙尘,眨眼便会沉入浩荡流沙。
她记不清自己是何日何时起听闻那梅夫人的名号。辗转过天子口舌的朱翠满路,月楼诗台的赞词,或如今日所言薨于大火,或照旧忆所记毙于鸩酒,对梅沉酒而言不过是遥远且陌生的虚影。
梅沉酒满脸寂色,快步走离地牢大门后又无法抑制地顿住脚步。回顾往事并非留恋,她只是叹自己这副东拼西凑的自傲架势,竟还能换得赵海的情真意切。
宁泽回头望了眼牢门边的两人,这才陪同她站在原地。
无界苍天下,宁泽的沉默已然坦率地将答案交到了梅沉酒手中他先自己一步了解过赵海的底细,也默许赵海能谈及梅夫人。
塞外冽冽寒风从不止息,仅她停驻思考的片刻时间里,缩在大袖下揉搓着的双手便已完全麻木。心中的愤意慢慢减退后,梅沉酒沉定心念,不再打算细究宁泽的举措。
从知晓宁泽统玄羽骑受命于煓字令,她就理应去推测宁泽与往日事宜的诸多联系,而不是在今日他将当年内情剖到自己面前时,满身落败般黯然离场。纵有万种恼怒,也不过是她的咎由自取。
可等到她冻到浑身哆嗦,宁泽仍一言不发,像是算准了她在自省。意识到这点后的梅沉酒倏然拧眉,掐着衣袖冷哼一声,快步往自己的帐中去。后者则突得响亮发笑,像是已经忍耐了许久。
只此,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快就全都消解了,梅沉酒的步伐逐渐缓下来,心里舒坦不少。宁泽熟知她的脾气,她自觉若是和宁泽再早些相识,说不定就是上房揭瓦的狐朋狗友,而非缄口不言的两名哑巴。
并排而行间,宁泽忽而提起话头,明日与周县令交接时,你记得多加仔细。另外,梁国还派遣使臣前来交涉。
梅沉酒对宁泽前一句叮嘱有些莫名,思索后才回过味来他是在提醒她多注意案子背后的人。她会意地一点头,反问道:那你可知北梁遣来的使臣是谁么?
听说是梁国挺有名望的世族子弟...宁泽一挑眉,饶有兴味地看她,以你在建康的名气,指不定已有人在你面前提过他。
谁?梅沉酒左思右想,眼底还是困惑。
宁泽也不多跟她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梁国定州祁家祁扇。据说此人才容俱佳,在定州闺秀间也多得青睐。
......梅沉酒震惊不止,胸中更有躁闷。她知晓左先光引荐的绝非等闲之辈,也猜测祁扇在北梁应当有些能耐,却万万没有料到前来交涉的使臣会是他。三番五次要与他交锋,果真是冤家路窄。
她还陷在回忆之中,却听得宁泽陡然呵道:你是谁。胆敢在军营中自由来去!话毕人就已不在身侧,唯见不远处的大帐上显出一高一低两个人影。
梅沉酒紧随其后,快步至人身后时就听闻冷刃破鞘的鸣响。原是宁泽已抽刀直逼上面前人的脖颈,只巧妙地避开一指的距离。
她定睛一看,此人竟是先前消失的长贵。
宁将军!梅沉酒适时反应过来,赶紧一步上前试图挡在长贵身前,行礼俯身出口的话持十分的焦急紧张:将军,他是朝中的长贵大人,此次前来邢州便是他一路照料我周全。您见多识广,想必从前在宫中也见过这位贵人...她装模作样地应付,一瞥眼清晰可见刀下长贵颈边的青紫筋脉,他竟分毫不躲?!
长贵?宁泽的刀又近几分,语气里满是挑衅,我从未听过朝中还有这么一人,你怕不是从哪里来逃难的孩子吧?
梅沉酒冷汗直下,将军!她暗叹得亏宁泽在人前一直都是这么副毫无忌惮的嚣张态。要是真冲撞了小心眼的贵人,再到晏佑面前参他一本,可够他好受的。
梅沉酒还在感慨之中,没想到宁泽此次竟先退让一步。
罢了。陛下那五名侍从我是认得的,若当真出现意外,我杀了他便是。若没出意外,你这孩子确实在朝中任职宁泽移开压在长贵肩上的长刀,利落地将其插回原位,然后伸手拦开梅沉酒,弯腰毕恭毕敬向人行礼,长大人。晚辈失礼,多有得罪。
这颇具嘲讽的话多少带点试探意味。梅沉酒本想趁着被宁泽拉开的间隙偷偷转过身观察长贵的脸色,却发现他的脸上连一丝惊慌失措的不曾有过。先是面临生死一线,后又受人刁难,他恍若置身事外,冷静地不像是正常人。且那张脸依旧惨白如幡,教人心底发颤。
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长贵像是与两人寻常谈天。
回大人,在下与宁将军正在商议北梁使臣梅沉酒正要将准备好的说辞向人一一交待,却见长贵一挥手,朝向梅沉酒的脸上隐约透出不耐,梅公子是为君分忧,我亦无从过问。
梅沉酒对长贵的话感到诧异,既然他被晏佑
', ' ')('派来送她,必然也担了责要看她能耐的。怎么如今听长贵一言,倒像是她多了心眼。而就算长贵没有受令,也不该将此事直言。
她眼神微动,侧身时视线与宁泽相对一瞬,忙应道:是是。
宁泽还想再说上几句,就见长贵弯腰拍了拍衣摆,将尘土尽数抖落。接着他再不看两人一眼,背过身直往那五名侍从的住处走去。
待人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内,宁泽才走上前对梅沉酒低声道:这就是你说的那第七人?
梅沉酒皱眉盯着人消失的方向,又想起宁泽先前所述,心里生出几分犹疑。她很轻地叹一口气,还想再同宁泽说些什么,抬头却发现两人已站在自己的布帐前,索性决定入帐详谈,也少了寒意侵扰。
果真是稀奇,你说他是怎么进来的?宁泽刚放下帘就忙不迭上前问,看着跟普通孩子一样,怎么比我这个常年戍边的还厉害,难不成真有通天的本事?
...他方才从衣上抖下不少黄沙,显然是从外面回来的。你先前说除了入那门,任何方向都走不进这营里,那么他又是如何出现的?梅沉酒语调冰冷,只眼中映出案上明灭烛火。
宁泽默了片刻,手探到案上已经凉透的那壶茶,于是轻快站起身,借过火将帐中那盆炭重新燃起来,陛下遣长贵与你同行,除了让他引路外,的确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但小九你也清楚,他现在断没有要加害你的理由。仅是今晚相见,他也看出长贵身上的疑团,何况梅沉酒亲自领教过他异于常人的举动,难免心有抵触。
梅沉酒正了正身,转头将置在一旁的火钳递过去,你不必单劝我宽心。营中的布兵我不清楚,但你说那横门为要道,想必日夜都有人把守。长贵出现没闹出动静,说明不是从横门那处进来的。既然如此,他肯定还知晓其他的路径。她接着低低一笑,堂堂南邑的骠骑将军,见识却不如一个久居深宫的寺人,该发愁的人可不止我。
哎呀,失策失策。竟忘记直接拦下他问清楚。宁泽边惋惜着摇头,边拣出烧得正旺的黑炭,然后快速将它们塞进身侧的矮炉下端。
梅沉酒对宁泽这般胆大的话已经见怪不怪,倒也没多理睬,只是伸手将茶壶半提着推到案角方便宁泽动作。
你没话讲了?宁泽放下钳子,两手在炉子上方试着温度,你没有话说,我可有事要问你。方才提到那位祁扇时,你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难不成他得罪过你?
话音刚落,梅沉酒便不自觉拧起眉,他是左先光的旧友,我只和他打过照面。
真的只是一面之缘?宁泽提过茶壶揭开盖看了眼水位,复又瞧她道:你要跟我装糊涂就没意思了。能和左先光做上朋友,手段又会差到哪里。
梅沉酒抿了抿唇,视线落在通红的炉火上,我并非有意要瞒你,只是我心中没有答案,便不知从何说起了。她从椅上起身,踱步到矮炉边才继续道:我与他见过两回。头一回是左先光在集会上引荐,我才第一次听闻有这号人物。
那第二次呢?宁泽迫不及待问道,壶被他端正架在炉上。
你先前不是好奇我为何会入宫么?长公主遣人特邀我入宫一叙,我在她的殿里见了祁扇第二面。梅沉酒顿了顿,...所以我才会同你说我想不出答案。祁扇身为北梁人士,如何能被接进南邑皇宫与晏艮见面。
梅沉酒看见宁泽取碗的手一滞,极淡地笑了笑,且不说祁扇有何本事能让南邑的长公主接见,单考虑晏艮与祁扇私自...
帐中独燃一烛,仅仅照亮方寸案几。矮炉虽然烧得热烈,温热不断从噼啪作响的木炭中溢出,却不能将两人的脸色映得清晰。而影影绰绰间,梅沉酒眼底落下的一片阴影格外扎眼。
她一下噤声。宁泽则扶了扶刀,与人对视一眼后走上前掀开帘。来人脚踩乌皮六合靴,宽大的袖袍被拢在腰间,俨然一副官服未褪的模样。
商大人。宁泽未露意外,只将压紧刀柄的右手极快收回,反为商崇岁拂帘。
梅沉酒瞥见来人,一时也有些无奈。但她还是按部就班持过案上烛台凑到壶旁瞧茶水是否烧开,接着踱步将帐内四围的烛台都点上,最后才来到两人面前。
豁然亮起的大帐中,商崇岁以眼中肃色无声打量两人。
既然商大人来了,我便也不好再多留。宁泽果断停止方才的交谈,偏头示意梅沉酒注意炉上茶壶后便向商崇岁一点头,大步迈向外往远处去了。
梅沉酒从垂下的帐帘上收回视线,与商崇岁擦肩时似乎听到很轻的一声叹息。她的确没有料到商崇岁会突然来见,又想到方才和宁泽提起的那半句疑问,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将榻旁的胡椅挪到案几旁,又把炉上正冒泡的壶提开,给人倒了一碗热茶,大人有事找我?
商崇岁没有答话,只陷在椅中揉捏眉心。梅沉酒见人不语也不埋怨,安静站在矮炉旁候着。不一会儿抬头时,商崇岁已经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两人仍是相看,没有人先开口。
梅沉酒直视着商崇岁,忽然记起那日祝月胆怯劝她不要外出的事情来
', ' ')('。心底冒出些局促,目光偏移了几许彼时祝月会这样在她面前直言,实是受了商崇岁的授意。她对他没有畏惧,几年来更怀揣敬谢,想到自己如此回绝他的好意,一时便手足无措起来。
她并非商崇岁与其夫人所出,只是偶然的一个契机,由人从灵谷寺接入府内。外人皆传商家嫡子如何,也不过是她顶了个身份便宜行事。几年共檐,梅沉酒自然了解商崇岁的脾性。他数次劝阻,皆在忧虑她的旧账被有心人全盘翻出。
思及此处,梅沉酒正打算开口,忽听得商崇岁一句,想在先前,公子可曾听过老夫的课?
她愣了一下,转而道:...先生说笑了。昔日明堂中不过六窗,照那寥寥几案。我又如何排得上位?梅沉酒虽不曾想商崇岁主动跟她提起前尘往事,但迟应上的话分毫不减尖锐。
...堂内不过纸上谈兵,躬行得至还需在堂外。公子既得躬行,自然不会再拘泥于形式。商崇岁伸手拿过茶碗,借着火光轻轻摇晃着看茶汤的成色,道,公子多躬行。臣现今有一惑,不知能否从公子这处找到解法。
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担得大人如此过问。梅沉酒见他有所意图地发问,微微蹙了蹙眉。
商崇岁就碗大饮一口苦茶,...公子认为,这万物起灭如何。
梅沉酒听到他舒坦地咂嘴,将试探的心思又压了压。
建康不论大门小户,都是晏佑赏给的金锁链,而朝局动荡一分,锁链就紧一寸。人人自危之下,哪有什么苦果苦茶能品。商崇岁难得来到邢州喝碗快意好茶,她何必搅了人的片刻舒心。
梅沉酒瞧着茶上蒸腾的白气,缓缓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不过与师尊当初的见解相同,以为万物皆有因果罢了。她并不擅长与商崇岁这般年纪的人饮茶论道,只能含糊其辞。
公子既与弘德法师所想并无二致,那寻常人只数十载寿命,因又如何,果又如何?辗转于商崇岁手中的碗已回到案上,他没有再喝第二口。
梅沉酒摸不透商崇岁想从她嘴里问出什么,只能专注于他的发问沉声道:因果轮回,不过生老病死。
公子当真如此所想?商崇岁复又追问。
...先生是何意。梅沉酒也反问。
长长的叹息后,商崇岁久久无言。耳畔只余矮炉柴火的噼啪作响,烛影之下那双注视着梅沉酒的眼已隐隐发浊。
他重新拿过碗时,茶水便见了底,臣以为,凡人,皆有因无果。公子看他人豁达,看己身又如何呢?
梅沉酒罕见地没有再反驳,只顿了一下张口便答:...先生所言极是。
商崇岁摇摇头,老夫愚见而已,公子不必勉强。还不待梅沉酒有什么反应,他就站起了身,两手交叠朝她躬身行礼。
梅沉酒骤然震悚,对谈时藏匿的不安彻底显露在脸上。她下意识想作辞挽留,却被一口回绝。
公子不必远送,老夫独去便是。话毕商崇岁便挥袍振袖,直往帐外去。
梅沉酒站在帐内,想要给自己添茶的手就那么滞在半空。商崇岁从未在她面前以臣子身份自居,突行大礼的举动实在太过怪异。
难不成...
电光火石之间,梅沉酒快步冲到帐外四下张望。商崇岁多年浸淫朝廷,怎会看不出晏佑想与他做的一出戏。他这是自知无力挽回,才来找她说话的么。
嘴里呼出的纯白冷气让梅沉酒晃了晃神,四周纷纷扬扬,原来天上不知何时已落下零星的雪片。梅沉酒抬起头伸手去接,柔软的雪片极快地在她掌心化作水,于指缝间留下寒意不是宁泽所说的雪子。这场雪下得毫无章法。
梅沉酒的目光顺着一路尚浅的前进脚印,看到商崇岁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没有上前去追,就那么僵直地站在雪中,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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