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妥此事,无论程素素还是王瑱,都舒了一口气。王瑱过了这一关,发誓不想再跟这个不会做买卖的娘子打交道了,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同情高英。
程素素却想:差不多能糊过一次难关了。真特么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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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降雨延续了去年的风格,少,在你担心要死的时候,它洒上几滴,接着又干了起来。人们开始淘深井,争水的械斗几乎要压不住,谢麟为此奔走了半个月。还没能喘口气,便有一位陶县令来报——流民多了起来,偷窃等案件变多,殴斗的案子也有了几起。
与此同时,高据随商队在周围转了一圈也回来了,带来的消息令人紧张:“他们那里雨水与邬州差不多。学生打探了一下,他们那里去年冬天比我们还如,咱们还下了点雪,他们一冬未见雪花。看路中行人的脸色很不好,庄户人的肤色原就没有白皙光亮的,带着菜色是常有的,可这回遇到的,比那样的颜色还不如,死气沉沉的。已经有很多人在往外逃了,路上遇到了几起。再有,不知是不是学生的错觉,遇到的人总有点‘道路以目’的慌张。”
谢麟当即拍板:“要出事!”他与高据的少年经历有一点点类似,很相信这种挣扎求生中养成的直觉。
江先生也是这个意思:“这就是气数啊。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物阜民丰自然面相就有精神,反之,是要出乱子了。”
趁机命人将护城河挖深挖宽。河东县顾名思义,是在一条大河的东面,谢麟便规划,引这条河的一条支流的活水,进护城河。然后被死死按住了——水本来就少,你还要引活水!
谢麟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只挖护城河。又通知夏偏将,让他将营务整顿好,借口是——天旱争水易发械斗,万一衙役制服不了,还要劳动官军。宗族大的地方,一场械斗几百人的规模并不罕见,夏偏将与他交情还算不错,当即点头。
正在此时,谢麟又遇到了个大麻烦。说遇到并不恰当,不如说是“才知道大麻烦已经形成了”。
他被告了刁状,要不是去年回了一趟京里,刷了一次好感度,这会儿申斥问询的公文都该到手里来了。
去年的收成并不算好,邬州要真是个风调雨顺、物产丰富的好地方,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富庶之地了,也不会叫谢丞相寻来打磨孙子的本事了。靠天吃饭,人们早习惯了过紧巴巴的日子。
谢麟初来的时候,没人对他的治理水平抱太大的希望,能养出两个进士来,已经觉得是沾了他的仙气心满意足了。他要折腾,大家也忍了,就当是付出的代价了。
没想到这份哄孩子玩的心态,居然结出了善果,让邬州的收成比周围的邻居们好上了那么几分,没有闹出灾来。
要以为所有的地方官都是为民做主,那就大错特错了,人家是做官儿的,可不是为你们当保姆的。要不为民请命的清官,怎么会为人歌颂?政绩他们当然要,但是政绩在朝廷那里,是钱粮税赋,是人口田地,朝廷只看上缴了多少,看籍簿上记载了多少——有太多可以弄虚作假的地方了。
灾了,报灾得不重,那是自己处置得宜,是能吏。收不了场,再狠狠报成大灾,反正是天灾,多要赈济,从中间克扣,又是一大笔。这只是最简单明白的,其余种种手段,花样繁多。
是以邬州去年虽不如前年运气好,上下反而都觉得谢麟还真有点真材实料,都安份了下来。对谢麟也生出了些期望来,谢麟到了邬州的第三个新年,好些人开始盼望他不要那么早的走——换一个人邻居家一样的知府,大家受的苦可不止被一个相府出来的熊孩子折腾这么简单了!熊孩子还能让大家过得安心些呢。
新年虽然有些紧巴巴,士庶之心却是难得的舒畅顺意。
他们的忧愁,全让谢麟给担了。
最新的消息,邻居们选择了最简单明白的方式——瞒报灾情。不但瞒报,还反咬一口,嫌“某些外地人”多管闲事,爪子伸得也太长了吧?我们的情况,我们不清楚吗?别以为你会讲话就能胡说八道啊!人家是养寇自重,你是生造天灾显能。
程素素惊讶了:“你都已经上表了,他们怎么还死扛着?”多么省事的选择呀!何况瞒报灾情,翻出来不是要毁前仕途的吗?程素素仔细回忆了一下,她的邻居们的背景,仿佛没有比谢麟来头更大的了,谢麟都不敢接的事情,他们敢接?
谢麟轻蔑地说:“心智不坚又利令智昏罢了。”
“报了灾对考评也是不好的。有的人靠山不强又不想耽误升迁,就用这种饮鸠止渴的法子。万一来年收成好了呢?不就补回来了么?账面依旧干净漂亮!反正饿死的不是他们自己。”江先生的唇角下撇,模样刻薄极了。
他不介意这种办法,他又不是圣人,必要的时候他不排除建议谢麟用这个办法。但是!他介意别人用这种办法给他添麻烦!谢麟把所有危险都道出了、提醒了,结果呢?这群蠢货全他妈当了耳旁风!
江先生继续爆粗口:“他们的脑子吃的泻药!屎一样的点子源源不绝!”
太不斯文了!程素素和谢麟假装听不到,虽然觉得江先生这骂得很有创意,也没一个接茬的。程素素干脆跳过了这一节,转回去问道:“去年史先生那里的消息,不是说他们上报的收成并不好,还不如咱们吗?”
江先生骄傲地说:“他们本来就不如咱们!”
程素素将脸转向谢麟,谢麟乖乖地回答:“他们本就不如咱们,哪怕作了遮掩,还是不如。恐怕事情比咱们预料的还要糟糕些。”
明白了,就是你们做得太好了,哪怕减产了一点点,又是“开荒”又是搜括了不在册的人口土地,哪怕年景不算很好,成绩也很能看了。这就是好学生的“哎呀,我没考好,这次只考了95”与差生的“啊,这次考得不错,及格了”,之间的差距。
他们这么一搞,朝廷还以为谢麟在卖萌。搁学校里,谢麟这种都是要被同学眼刀戳成筛子的王八蛋。
真是见了鬼了!
江先生从激动的情绪里走了出来,想到刚才自己骂了什么,老脸一红,补救地说:“还换了两个新手,又没有东翁这样的智慧与决断,不敢掀上任的旧疮疤,就得承这烂摊子。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周边几个府的知府与谢麟并非同时到任,彼此任期有个先后之别,谢麟在邬州两年有余,几乎将上下都握在手里了。同侪们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资历浅的,这会儿不是同流合污,就是还在挣扎,第一要做的,就是让朝廷别给自己添乱。地方官里,像谢麟这样仗着有来头,不管不顾地将前任的破事摊事了说、半点不肯当接盘侠的并不多。
谁都不想接,可有的时候却是不得不接的。盘根错节的势力,空降的上峰,本来就有一场争斗,争斗中充满了妥协。被小官小吏架空的上司,普天下也不止一个两个。
程素素道:“反正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生气也没用。大火烧起来,看谁扛到最后!他们是上本参了?”
江先生冷漠地说:“没有,是‘自辩’呢!不用理他们,天都成这个样子了,我看是谁死!傻货!以为做官儿只靠圆滑就行了的?没有点魄力,做什么事能成?哪怕做个仆人,没点主心骨,也成不了心腹。不过一群胆小鬼。”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要是谢丞相还在,他们的胆子断不会这么大,必会跟着讨便宜。
必须承认,谢丞相真是座管用的靠山,他一退下来,许多事情都变得没有那么的顺利了。这种阻力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放眼望去,挑不出错来,认真推敲起来,又无处不在。
谢麟道:“不理他们,我依旧是要上本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江先生道:“这下可要散财啦,找几个精细账房吧,竹木料啊,草席啊,都备着点儿。他妈的!流民来了,不得安置起来叫他们别闹吗?”
谢麟道:“嗯,人也登记在册,尤其青壮。我跟老夏商议商议,他的那些缺额,打起来仗来可正用这些人来填。教匪?哼!”
江先生道:“唔,东翁可以上本,请示不愿留在邬州的流民,可以往他处趁食,邬州养不了那么多人。不不不,这样不好,奏本里不要讲出来,会有鸡蛋里挑骨头的。尽力安置,想去更富庶地方的,咱不拦着。等外面看到了流民,自然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是在欺瞒圣上了。这个时候,就别禁什么人口买卖啦,有一口吃的能活命,比饿死了强。”
程素素:……
谢麟想了一想,道:“不错,这就开始动手。”
第一件,却是安本府的人心。谢麟已放言,今年年景不好,他必如实奏报,尽力申请减免赋税,本府军民人等,各安其位,有事他担着。他心里有数,以去年、前年的收成,挺过这一阵子,是来得及的,首要是安民心。民心安了,事情就成了八分。
他在邬州士庶心里,还是有公信力的,告示一出,争水的械斗都不那么激烈了。
接着,便是流民的事情。弥勒教不定来不来,流民可是已经多得不能不管了。
邬州在谢麟的命令下,行动还算快捷。流民就在眼前,不安置就要闹事,不想管也得管。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很快,各县都将流民安置在简易的草棚里,几根木头支起,上面铺上粗席,堆点干草,就是个能住人的棚子了。天干,又渐热,好歹算是有个容身之处了。
只恨天旱,无法垦荒,只好施点稀粥,同时放纵人口买卖,雇佣也可以、卖身也可以,放开了民间吸纳流民。程素素还担心有弥勒教的钉子,谢麟果断地道:“连坐。”